当然,作为一位坐拥两国的大名,有的是人愿意为她奉茶,她也没有对茶道爱到愿意特意出门寻访名家的地步。
织田信长之所以安排这次行程,就在于常有人提及的这位千宗易(千利休),静坐偏僻之处而声名远扬,若对方自诩为姜太公,她也不介意做一做那条被钓起的鱼。
真才实学有没有暂时是不知道,但能被人提及,也是一种本事。
她喜欢有本事的人,喜欢到不在乎他是不是有其他方面的缺陷,只要有本事,就足够她动这一次了。
抱着这样的心情,织田信长见到千宗易的时候,也略微有些惊讶。
织田信长喜欢欣赏美人,也爱好美景。
对于长相上佳之人,她也愿意额外多两分耐心。当然从小到大,她见过的长得好看的人,也并不少见。
织田家大概是有出美人的基因,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她的妹妹市姬,或者那个被前田利家宰了的爱智十阿弥,单单从容貌上来看,都是一时之选。
而她的运气大概不错,她的妻子浓姬,也是极为出色的美人,甚至是那只猴子的老婆宁宁,也称得上长相甜美,还有前田利家的老婆阿松。
当然这些除了爱智十阿弥之外都是女子,而或许是因为织田信长见过的男人更多的关系,所以长得好的也不少,比如她的小弟竹千代,称得上是少年俊秀,或者前田利家,也算满身英气。更不用提掌管她近卫的森可成,那是真正一表人才俊美英气,还有军师竹下半兵卫,也是温文尔雅风仪出众……果然不愧是她的家臣们,都很符合她的审美。
不,她不想想起猴子,一点也不想。
将脑海里感觉像是未进化完成的某人人影一脚提出脑海外,织田信长再次打量了眼前之人。
没错,她的家臣们或许外貌出众,但这些都及不上眼前之人来得让人影响深刻。
他不是织田信长见过的人当中长相最顶尖的,仅从外貌上来看比不上森可成半兵卫,但轮廓也称得上清俊,然而最吸引人的是他那种端坐于静室之中也如身在山林的静谧气息。
悠远,又余味无穷。
似乎仅仅是坐在他的身边,就能让人凝神静气,享受山川的精粹,大地的馈赠。
就如同,他端上来的那碗茶。
“请。”亲手将雨过天青色的茶碗放到织田信长面前,千宗易举止从容淡定,没有丝毫面对这位名满天下大名的慌张感。
或许在他眼中,织田信长仅仅是一名茶客,虽然,这名茶客与众不同了些。
织田信长倒没有急着去品这杯茶,而是看着茶碗几不可见的挑眉,“宋朝汝窑?”若是真品,那这只茶碗,只怕价值不菲。
当然,钱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不记得她表露出过喜欢雨过天青色瓷器的态度。
那么千宗易此举,是巧合,还是大有深意?
果然不愧是名头传到她耳中来的人吗,仅仅一个照面,就如此与众不同。
“确实如此。”千宗易答得万分平淡,似乎并不是拿了一个如此贵重的茶碗来待客,而是奉上的寻常之物。
“千宗易先生真是大方。”织田信长勾了勾唇角,几分懒洋洋的笑容,也不在意着价值千金之物似的。
千宗易回视织田信长看上去兴趣盎然,但望到深处,才能品出有几许冷的视线,他的目光宁静悠远,“茶碗的作用,不就是饮茶而已。”
“确实,”织田信长端起茶碗,“茶碗就只是用来喝茶的。”无论是什么制成的茶碗,也不会多一个功用。
看织田信长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千宗易微微一笑,“茶凉则失味。”
织田信长也不矫情,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信长大人,”千宗易笑问道,“我的茶如何?”
织田信长放下茶碗,“茶,只是茶。”
千宗易怔了下,随即笑了出来,“信长大人说得是,茶,只是茶而已。”就像茶碗是用来喝茶,用来喝的,也只是茶。
这位大人,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但比想象的还有有意思呢。
“不过,你的茶我喜欢。”没想到,织田信长竟然又如此接了一句。
千宗易重新给织田信长倒上茶,“信长大人不是说只是茶。”他将茶碗放回织田信长面前,“若只是茶,我的茶未必比别人的好。”
“就算只是茶,”织田信长扫了一眼对面气质绝佳的男子,“也要看是谁泡的。”
“信长大人是在夸奖我泡茶的手艺?”千宗易笑意浅浅。
“不是,”织田信长很诚实的看着对方,真诚极了,话说得坦坦荡荡,不带半点猥琐的,“我是在夸奖你长得好看。”
喜欢喝长得好看的人泡的茶,她就是这么耿直的人!
千宗易怔了下,随即温和的笑了笑,“信长大人真是个有趣的人。”没有半分变色的样子,端的是好修养。
织田信长就喜欢他身上这边静谧平静的气质,还有处惊不变的沉着,她又端起茶碗来喝了口茶,“千宗易先生也是个有意思的人。”
“因为长得好看?”千宗易动作从容的舀起一勺水,完全不像在探讨自己的样貌,那份超然让人动容。
“好看的人不一定有意思,”织田信长扬唇,“有意思的人也不一定好看。”长得好看是老天赏饭吃,而有意思则可以靠自身发挥了。
“那信长大人是偏向好看的人,还是有意思的人。”千宗易看着织田信长的目光温和淡定,只有他自己心底,才知道那一刻的心底其实不如外表的淡然。
他等织田信长来,并不仅仅是为了请他喝上这么一碗茶。
“茶碗是用来喝茶,”织田信长嘴角挂着懒散的笑意,混合着洒脱不羁,凝聚成自身才有的,独特的魅力,“茶是用来喝,茶碗不能用来喝,茶也不能用来盛茶。”她喜欢看长得好看的人,也喜欢和有意思的人交流,有什么不妥当吗,各司其职罢了,“春花与秋月都是最好,千宗易先生也不会定要分出个好歹来吧。”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全都要。
“那若是两者兼得呢?”千宗易的问话似乎并没有结束。
织田信长将茶碗向千宗易身边推了推,“就像千宗易先生的茶碗配上千宗易先生的茶,世间难得。”就因为稀少,所以才贵重。
千宗易至此终于大笑出声,“信长大人说的话,才是世间难得。”
织田信长就像千宗易所说,真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如果她欣赏某人或者想要对人好,几乎没有人抗拒她的魅力。
若最开始千宗易和她的对话还抱着几分试探的机锋,在她千回百转,永远猜不到下句却暗含言语之道的话说下来,怎么也放下些心防,多了些真诚。
被夸奖了,织田信长也没有露出得色,而是慢悠悠的继续道,“那是因为我只说实话。”
说这话的时候,她并没有刻意强调,语气平常的同时,那双眼睛也瞬也不瞬的望人,让人一望见底的诚恳,绝无虚言。
被手握大权又风姿卓绝的人如此夸奖,千宗易自觉不自觉的,也放松了很多,“信长大人,和外面的传言很不一样。”
“总要给人一点茶余饭后讨论的话题嘛。”织田信长从小到大听的各种流言多了,之前有人当着她面叫尾张的大傻瓜,她都没要和不懂事的孩子计较过,更何况现在的流言已经好听了许多,当然也神奇了很多。
千宗易在斟茶的时候也不动声色的拍了个马屁,“信长大人心胸宽大。”虽然是称赞,但他说得也是实话,所谓流言可畏,能完全不惧流言的人,要么是真的傻瓜,要么就是心智极为坚定的人。
而眼前的人,很明显不是傻瓜,那么其心智之坚定,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被长得好看,还如此有气质的人夸奖,织田信长笑容渐深。
所谓商业互吹存在的意义,不就在这种时候吗?
难道还要见面就剑拔弩张来怼来怼去吗。
织田信长不觉得那是引起注意的方式,只觉得浪费时间又脑子有病。
之前不是没有人试图用骂她的方式来引起她的注意,按照她的话来说,她现在红了嘛,人红是非多(?)。
当然织田信长对于这种不识相的人,完全没有放到自己身边来恶心自己的想法。
若言之有物还好,夸大其词还胡说八道,她听都懒得多听,直接让人提着流放到她永远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懂得把握时机,又能合乎人的心意,织田信长觉得千宗易这样的,很好。
因为有了良好的开端,两人接下来的话题就自然而然引申了开去。
织田信长很快发现,千宗易的想法,和这个时代很大部分人都不一样。
大概是从小学习茶道,又受大师熏陶的关系,千宗易很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美,也能从别人从未想过的方向去思考问题。
虽然和千宗易说话达不到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境界,但能提供另一种思路,也是相当不一般了。
更何况这个人非常静,大概在茶道大师看来,没有什么是一碗茶解决不了的,人间百态,世间万物,都在这一碗茶当中了。
嗯,如果一碗不行,就再来一碗。
至于你能从他的茶里品出什么来,端看自身了。
而千宗易这种能让人平心静气的特质,织田信长觉得这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她从小被作为织田家的家督培养长大,到少年时期就手握大权。
时间久了,她也担心自己的性子越来越急躁,越来越独断。
有这样一个人能用一碗茶来让她心平气和,真正是可遇不可求的。
更何况,这个人还在识时务、明是非之中,自有傲骨,不会为了献媚而无所不用其极,大概能令他动容的,只有他所追求的美的事物了。
而且,也不是完全的超然物外,不然也不会用一个昂贵的宋朝茶碗来招待她了。
虽然不染凡尘难得,但有那么点不行于色的烟火气,更让人觉得可爱,相处才会愉快嘛。
这么想来,如果能把这位千宗易请回去给她泡茶,也是个相当不错的事呢。
这样的人才,才是真正的难能可贵。
织田信长决定下得很快,而以她的性格,下定决心之后就要付诸于行动。
她可不喜欢做事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
当然,作为一个有品味(?)有身份的人,织田信长也没有直接开口问人家,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虽然她觉得这话挺符合她平时风格的,她平时无赖起来,大概是属于叫人扛起人就跑的那种,颇有山大王风格。
但是既然对方是这么典雅的人,还是要说委婉一点的。就像之前竹中半兵卫,她也没有抢了人就跑啊,到底还是要有个心甘情愿。
想了想,织田信长拿起千宗易招待她的那个茶碗,“千宗易先生,这个宋代的茶碗,我很喜欢,不知能否割爱?”
千宗易闻声抬头,正对上织田信长的目光,眼前这位年轻的织田家家督,拿着茶碗,却是看着他问的话。
他原本请织田信长喝茶就有几分其他念想,本身又是心思机敏的,闻言哪里不懂信长的意思,他也没有矫情,但也没直接回答,“信长大人觉得这茶碗价值多少?”
千宗易这么干脆的询问,颇得织田信长肯定,她思忖了片刻,报出了一串时人听起来会吓一跳的数字。
她之前是没什么钱,钱都拿去养军队了,但最近开始实施内政改革,她手上也积攒了不少,如果不够,她还可以欠嘛。
人都拐回去了,欠着就欠着呗,反正她又不赖账,只是多花些年来还罢了。
脸皮厚如城墙的信长大人这么愉快的想到。
织田信长报出这样的数字,连千宗易也怔了下。
于是织田信长弯了弯嘴角,“不够吗?”
千宗易便笑了,虽然从他见到织田信长起就笑了很多次,但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如同山涧的清泉般的笑容,带着清澈见底却不骄不躁的意味,“不,已经够了。”
千宗易答应下来之后,得偿所愿的织田信长满意的笑了笑,“既然如此,这个茶碗,我就带走了。”
茶喝了,人也请到了,来的所有目的已经到达,也到了她该告辞的时候了。
“请等一等,信长大人。”没想到,千宗易竟然伸手拦了下。
“嗯?”织田信长扬眉看了过来,难道还有什么事。
“信长大人如此大方,”千宗易收回手,跪坐的姿势端正优雅,“我也有一物回赠。”
送她东西?买一送一,感觉这是笔划算的买卖呢。
织田信长可没什么受之有愧的想法,极是自然的开口,“那就拿上来吧。”
千宗易轻笑了声,这位大人,能把这样的话都说得毫不粗俗,满满都是洒脱的意味,真正是了不得,“还请大人稍做等候,东西还未备齐。”
既然送礼之人都这么说了,织田信长相当大方的点头,“那我就再等等好了。”反正,和千宗易聊天也称得上愉快,让她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吧。
她也有些好奇,千宗易所谓的回礼,到底是什么东西。
于是织田信长边品茶边和千宗易聊着天,千宗易除了茶道之外,对不少艺术类的事物都有极高的见解,而织田信长到底出身尾张织田家,哪怕她从小就是家臣眼中不务正业的少主,但耳濡目染,也并不欠缺品味,所以真正聊起来,两人说话也是投机。
时间一晃而过,直到月出东山之巅。
“啊,时间到了。”千宗易抬头看了看窗外正好的月色。
“准备好了吗?”织田信长早就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她向来不在意规矩礼仪,再谈下去,她大概就会躺下了。
千宗易站起身,唤过一位仆人吩咐了几句后,转头对织田信长笑道,“请大人跟我来。”
“好。”织田信长从善如流的站起身来。
千宗易带着织田信长去的地方并不远,就在回廊之上。
月光柔和,在庭院的山水之间洒落一地碎银,院子不大,却布置得极有意境,看得出来,期间主人必是对美有极为丰富感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