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会儿时间,少年便出了很多汗,头发都汗湿了,脖子下面全是汗水,摸着就一手湿润,晚香也顾不得避嫌,给他擦拭着汗。
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飘散出来,似麝非麝,类似松木的香气。
晚香一愣,细细地嗅了嗅。
这一次她确定自己不是幻觉。
可现在也没时间给她去细想,因为肉眼可见古亭很痛苦,她也没别的办法,只能一边给他擦汗一边摸着他的头脸。
这种情况,晚香实在很慌,道:“我还是去请个大夫来吧。”
她正想转身,突然被人抓住手腕,一个不稳往后面倒去,旋即被人箍了住。
“别去,让我缓一缓,缓一缓就能好。”
“好好好,那我不去,你先松手。”晚香连忙道。
可根本没人答她,抱着她的那两条消瘦却结实的手臂神经质的地抖颤着,力道时而紧时而松。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晚香能肉眼看见他抽搐的脸颊上有汗珠一滴滴沁出,能清楚感觉到他竭力不想箍疼她,却根本控制不住力量,只能来回拉锯。
她感觉很心痛,忍住伸手抚了抚他脸颊,安抚道:“你静一静,静一静就好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晚香从不自在到只能任由他,到不知不觉精神有些恍惚,感觉很困。
她感觉自己要睡着了,心里告诉自己别睡,同时又觉得身体很难受,她这种姿势半趴着腿却落在炕下,实在不是个什么舒服的姿势。
迷迷糊糊中,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晚晚……晚晚……”
恍惚间,好像瞬时回到很多年前。
那时候问玉刚去她身边服侍没多久,因为一场言语之争,宫里死了个嫔妃,她这个皇后自然难逃其咎。
虽然陛下并没有责怪她,但宫里却流言四起,甚至有闹鬼的传言。
她胆子本来就小,那个妃嫔的死虽不全然是因为她,却多多少少与她有些关系,而当时坤宁宫也不是铁通一片。
于是就被人钻了空子,吓了她一场。
事情发生后,她连着多日无法成眠,抱琴和侍书都守着她也不行。最后还是问玉自告奋勇守了一段时间的夜,每天晚上跟她说话,给她各种各样的故事,她渐渐才好了。
记得有天晚上,也是这样,她迷迷糊糊好像睡着了,却又能感觉到外面的状况。
隐隐约约感觉有一只手在轻轻抚摸她的脸,很轻很轻,像是上等的翠羽落在她脸颊上,当时也有一个声音这么唤着她。
一声,又一声。
很轻很柔,像是她在做梦。
她知道那是问玉,她太熟悉问玉的声音了,很多时候都是这个声音伴她入眠。
是问玉吗?
晚香突然打了个激灵,人就清醒了过来。
屋里很静,古亭似乎睡着了,她半趴在他身上,本来应该在炕下的腿脚,不知何时竟然来到炕上。
她凝神静听,没有声音。
下意识坐起来,又下了炕,期间差点不稳摔出去,还是抓着炕沿缓了好一会儿,才把那股难受劲熬过去。
“晚晚,晚晚……”
这一次她确定自己不是幻听了,晚香猛的一下扑到炕前,愣愣地看着炕上少年无意识蠕动的嘴唇。
她往前凑了凑,将耳朵贴过去。
“晚晚,晚晚……”
晚香一下子僵住了,僵了不知道多久,她猛地站起来。
她觉得自己现在快疯了,脑子里一种几欲破壳而出的念头在蠢蠢欲动,她觉得这一切太疯魔,她需要冷静冷静。
晚香走了出去,方桌上放着菜碗,还留了很多菜,碗筷却都收拾干净了。
她又去了西屋,两个芽儿已经睡着了,大芽儿实在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很多时候她都能带好妹妹,尽量给娘减轻负担。
晚香看了一会儿,悄悄走出去到灶房,灶膛里的火早就熄了,但锅还是温热的。
她给自己盛了碗饭,端到堂屋去吃。
夜,静悄悄的,小山趴在门外的,时不时尾巴扬起抖两下又放回去。
晚香吃了很久,吃完她把碗拿去洗了,又喝了些水,才又去了东屋。
此时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炕上那个人。
从第一次见面,到一些让她恍惚熟悉的画面,到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松香,到今晚的‘晚晚’。
重合之处太多太多了,可也有些东西讲不通。
难道古亭真是问玉,可如果他是,他还记不记得她?如果记得,为何不相认,如果不记得,为何又叫晚晚?
还是他认识一个叫做晚晚的人,与他相好,他才会心心念念甚至睡着了都不忘她。
晚香的心情实在太复杂了,就这么怔怔地在屋里坐了一夜,直到听见鸡叫,又去看古亭的表情已经平复下来,才回屋去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等她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大芽儿和小芽儿已经起了,她慌慌忙忙穿了衣裳出去,院子里没有一个人,但依稀能听到小芽儿的声音从屋后传来。
去了后面菜园子,就见古亭正拿着锄头松地,大芽儿拿着菜种一点点往坑里撒,小芽儿在旁边学。
这个时候种菜,肯定不会长太好,但在下雪之前还能长出一茬。
太阳光有些刺眼,晚香不禁有些恍惚了。
“你好了?”
对面那人点了点头,顿了下,他又道:“昨天谢谢你。”
晚香心情复杂,也说不出客气话,移开目光道:“你昨天那是……”
“是老病根,平时也不妨碍什么,就是发病时会剧烈疼痛,过一会儿就好了。”
过一会儿就能好?说得太风淡云轻,反正晚香昨夜是亲眼看见他在睡梦中也不停地出汗,那种地步岂是过一会儿就能好的。
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问他们吃饭没,又说见时间不早了去做午饭。
等吃午饭时,饭桌上晚香状似不经意地问古亭,晚晚是谁。
古亭却一脸茫然,问她为何这么问,他根本不知道晚晚是谁,难道他说过这种话。
听了这话,晚香说不出心里的失望。
*
杨家办喜事,却一点办喜事的样子都没有。
本就在秋收,前脚有风声传出杨大志要再娶,再娶的对象是个寡妇,还不待大家问出个所以然,这寡妇就进门了。
当时谁也不知道,大家都忙着各自田里的活儿,还是有人见到杨家多出对母女,才被人所知。
也因此何桂兰真正出现在人前,还是地里的庄稼都收割完了,杨大志照看晒场,她来给丈夫送饭。
晒场其他人虽说话,但眼睛都瞟着这处。
杨大志一看何桂兰,脸当场就黑了。
“你怎么来了?”他压着嗓子道。
“我来给你送饭。”
这不是说废话嘛,手里拎着篮子,是个人都知道是送饭,杨大志其实想问的事为什么要来。
可这话他问不出,只能道:“那你赶紧回吧。”
何桂兰十分委屈,有些欲言又止地低下头,转身走了。
等她走后,有那汉子忍不住凑上前来打趣杨大志。
“看不出来啊,平时看你挺老实的,这换媳妇比换衣裳还快。”
这话引来大家的哄笑,杨大志干着一张脸道:“别瞎叨叨。”
“瞎叨叨啥?这是好事,你问他们有一个算一个,谁不希望能把屋里的糟婆娘给换了,就算嘴里不敢说,心里都这么想。”
“去去去,你别自己这么想,拖别人下水。”有人笑骂道。
“就是。”
还有那泼辣的妇人,扬声骂道:“一群没有良心的臭东西,没深没浅的,齐老三,等会儿我回去就跟你媳妇说,晚上有你的好果子吃。”
这不过是一群人笑闹,闹完也就是算了,毕竟一个村,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会在面上闹太难看。
陆陆续续,各家送饭的人都来了,男男女女各自凑一起吃饭,有人说着说着就提到了晚香。
“真的假的?这么快就有人上门提亲了?”
说话的那妇人撇着眼角道:“怎么着,只准男的娶,不准女的嫁?让我说这是好事,我也是听毛大嫂子提了一句,听说男方家的家境不错,不嫌弃再嫁,也不嫌弃有两个女儿,说带过去当亲的养。”
这妇人嗓门不小,晒场也没多大,很多人都听见了。
按理说不该这么当众杀面子的,可若是了解对方婆婆和苗氏有陈年宿怨,当众撕破脸对骂了好几回,也就不稀奇这李老二媳妇为何如此了。
自打杨家发生了杨大志和媳妇和离的事,外面的风言风语可没少有李家人从中间传嘴。
第28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二十六) 你说的那个……
“你说这做什么,没头没影儿的事说什么?”有人怕场面不好看,忙劝道。
李二媳妇嚷道:“怎么就没头没影儿了,我亲耳听见人家毛大嫂子说的!”
“说了你也别提……”
“怎么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吃饭都堵不上你们的嘴!”
这才没再说了,之后大家虽各说各的,但有意无意都在注意着杨大志僵硬的背影。
“你看看你,惹嫌!”有人给李二媳妇做眼色。
李二媳妇翻了翻白眼,一脸不屑。
就在这时,杨大志突然放下碗站了起来,很快人就消失不见了。
人群这才又议论开。
“你说他这是图啥,人家芽儿娘也不差啊?”
“谁知道,不过就他那个娘在里头霍霍,我早说了迟早过不下去,就是可怜了俩孩子。”
“真是作孽!”
*
杨大志一路狂奔,路上有人叫他,他都没理会。
他一路狂奔到毛家院门外,才放慢脚步走进去。
“大嫂子,芽儿她娘要改嫁了?”
“你问这事做甚?”毛大嫂子放下手里的水盆,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才道:“不是我说你杨老三,不管之前你跟芽儿她娘怎样,既然现在分开过了,你又再娶了,就该有个样子,难道你还想让人给你守一辈子不成?”
“大嫂子,我不是,我就是……”
“不是什么?按理说这话我不该说,你家的事也不该议论,可你早先干什么去了,你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好的一家人给闹散了。这事出了以后,人家芽儿娘可没说过你家一句不是,可大家都有眼睛能看见,一个妇道人家拖俩孩子被赶出来,你家给人家一颗粮食没?
“房子是借住毛旺家的,粮食是人家娘家弟弟送来的,里正家都给送了一篓子菜,你家好像什么都没给送吧?过问过一句没?就算不看大人,想过两个孩子没?她一个妇道人家以后日子怎么过,有没有想过?不如早点改嫁了。”
“我……”
其实这些问题杨大志也不是没想过,他也有提出给晚香母女三个送点粮食什么的日常用物,但这事首先就被他娘给否了,他爹也不同意。
他爹说正好让她受些教训,等养不活孩子了,就知道把杨家的孩子送回来了。
本来他还指望他爹能站在他这边,谁知道他爹气上香儿把俩孩子都带走,再加上赶上秋收,何桂兰那边又催得紧,这阵子他忙着倒是真没顾得去细想这些事。
此时被人当面捅破,杨大志又是羞又是愧。
见他这样,毛大嫂子也很是感叹,道:“好了,你也别多想,到底现在是两家人,那个你都娶回来了,真为人家好,你就别拦着人改嫁。还有你那个娘,你也说她一说,人家芽儿娘半句不是没说你家,她倒好天天在外面糟践人家,我都看不过眼……”
杨大志失魂落魄地走了,一路不知不觉竟走回了家。
桃儿见他回来,叫了声爹。
何桂兰从屋里迎出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杨大志就觉得心里憋了很多东西,想要发泄却又发泄不出来,又想自己现在弄成这样,除了他娘,其实跟何桂兰有很大关系,不免就带了些脾气,一把将她拨开。
“跟你没关系!”
何桂兰被搡了个踉跄,桃儿被吓得跑过来抱住娘,何桂兰不禁悲从心中来。
可她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没了!
她安抚地拍了拍女儿,让她去玩,整了整脸上的表情,才转头跟进屋里。
“你这是怎了,怎么这么大的气,还在怨我之前去给你送饭?是娘叫我去的,你以为我不怕别人笑话,上赶着出去让人笑。”何桂兰陪着笑,言语之间却分外委屈。
杨大志闷着头也不说话,但架不住何桂兰一直软声细语,缠磨半天何桂兰才知道,原来前头那个要改嫁了。
*
也不过半天不到的时间,芽儿她娘要改嫁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村。
杨家人都听说了。
一家子没几个高兴的,尤其是杨老汉,拉着一张脸,是个人就知道他这是生气了,连累杨大志干活儿时挨了好几通无缘无故的骂,总之心里都不痛快。
可这一切都跟晚香没什么关系,因为她跟古亭进山去了。
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去,而是把两个芽儿都带上了。
还有王长安。
一场秋收下来,王长安像换了个人,晒黑了不少,但看着倒是比之前壮实了些。他和古亭两个,一人用背篓背着小芽儿,一个背着大芽儿,路上走得也不比之前他们进山慢。
到了木屋后,晚香就去看她的宝贝胭脂了。
古亭是个做事细致的,晒干后的胭脂粉末被他按照颜色的不同,分别装在几个干净的箱子里,里面还垫了层白布。
晚香打开看了看,又嗅了嗅,还用手沾了些。
只是两根手指轻轻一揉,粉末就被揉开了,明明看着是完全干透的粉末,偏偏晕开得极为顺滑,且质地细腻,颜色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