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个人影消失在门外,盘膝坐在炕上的苗氏,脸唰的一下黑了。
杨大江缩坐在炕脚没说话。
坐在炕头的杨老汉磕了磕烟锅,叹了口气道:“明天找人问问,看谁家要地,先卖几亩吧。”
听了这话,苗氏的脸更黑了,唾道:“这几个瘪崽子白养他们了,要银子的时候都来了,要出银子的时候,一个跑得比一个快。”
杨老汉闷声道:“他们手里有没有银子,你心里没数?就算有,都给你拿来了,还是不够,还是要卖地。”
是的,苗氏做出这种阵势,无非是故意做给几个儿子看的。
她怒骂小儿子,几个大的若在旁边劝,她自然能把戏演下来,借着话茬哭诉一二,三房人能添一点是一点。
可老大和老二一个比一个精,唯独蠢笨的老三还被那寡妇给叫走了。
“你总说她老实,让我看,这女子贼精!”说的自然是何桂兰。
杨老汉没说话,只是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苗氏越想心里越不甘心,道:“咱家就那些地,是你老杨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若是卖了怎对得起老祖宗?还有,若咱家在村里卖地,不是整个村都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笑话咱。”
“那你说怎么办?祸不是你儿子惹出来的!”杨老汉一砸烟锅,眼睛就往杨大江瞪去了。
杨大江也惨,这些日子没少被苗氏打骂,脸上被指甲刮的血口子深一道浅一道,之前杨老汉恼了,用烟锅失手砸了他一下,到现在脑门上还有个偌大的青包。
此时缩在头坐在炕脚,看着也出奇可怜。
苗氏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地还是要卖,但不是卖咱家的。”
“那卖谁的?”杨老汉一愣。
“你忘了那寡妇?”
第44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四十二) 都是古亭宠……
“妇人就会添乱……”
“大志,我怀上了。”
满脸不耐的杨大志一愣,何桂兰仿佛没看见他的脸色,半低着头似有些欢喜,又有些担忧道:“我心里实在耐不住,就去找人帮我号了号脉,真是怀上了。”
杨大志的脸上出现半刻空白,过了会儿才似乎有些喟叹,又似乎有点高兴道:“那这是好事。”
“确实是好事,我最近总想吃酸的,说不定是个男娃。”
其实两人平时也没什么话,一个心中有事一贯沉默,哪怕另一个没话想找话说,也总是无题,以至于明明是件好事,两人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杨大志见实在尴尬,打岔道:“你刚才不是说犯恶心吗?想吃点什,要不我去给你冲碗鸡蛋水,多放点醋。”
何桂兰本来想借着这茬点拨杨大志两句的,见此自然说不下去了,只能顺着点了点头。
等杨大志出去后,边上的桃儿偎上来道:“娘,你真有了弟弟?”
何桂兰抿了抿嘴角,脸色瞬间黯了下来。
其实她说去号脉,是骗杨大志的,这事她早就在心里寻摸,她倒是盼着能快点来,可麻四第二次上门实在太快了,无奈之下她才想出这个主意。
苗氏方才为何做出那种阵势,她心里有数,不过是为了顺理成章从三房手里收刮点私房上去贴补,大房二房的人都知道要躲,独杨大志不知道,她才借机把他叫了出来。
另外还有一事,她怕苗氏打她手里那几亩地的主意。
她是再嫁妇,之前苗氏就明里暗里敲打她,想把那十亩地的地契要过去,她都没接话茬。
为此,苗氏没少恼恨她,使着她干活。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尤其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嫁进来以后,何桂兰对杨家人也算都有了解,以苗氏的性格,她肯定不会卖家里的地,而是会以‘被人知道了,老杨家的面子就没了’为理由,来打她手里那几亩地的主意。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和婆婆对抗中,给自己找些助力。
杨大志是其一,‘怀了娃儿’也是其一,就看能不能躲过去了。
“……这事别跟你爹说。”何桂兰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轻声道。
*
别看请了帮工,王长安和古亭也都去帮忙了,都想赶着在上冻之前把房子盖好。
晚香也没闲下,她忙着做饭。
说好管一顿饭的,十几个人的饭都得她来做,也是大活计。
幸亏有几个帮工家的媳妇来给她帮忙,都是一个村的,男人又来帮工挣钱,这些细碎活儿就不用给钱了,管顿饭就成。
即使如此,也忙得不轻。
不过人多,说说话就搭手把活儿做了。晚香也没寻别的地方,就在盖房子的旁边让人搭了个土灶,管人借口大锅,洗菜做饭都在这。男人在那边干活,妇道人家在这边做饭,也挺热闹。
人多口就杂,尤其妇人们都嘴碎,东家长西家短,晚香跟着也听了不少别人家的闲话。
杨家的事,晚香就是从这群妇人嘴里听到的。
“……让我说,老杨家真是造孽……”
“可不是!”
“怎么就造孽了?”
原来,苗氏一直想把杨大江在外头欠钱的事瞒着,可惜没能瞒住。
想想也是,阳水村才多大的地方?村头放个屁,一会儿的时间村尾就能知道,更别说麻四三翻四次上门要债。
头两次就有人留心上了,等麻四第三次来,纸终于包不住火,这下整个村都知道杨老四在外头赌钱欠了不少银子。
再加上苗氏想打何桂兰手里地的主意,婆媳俩你来我往的过招。这边苗氏哭穷,怂恿儿子去跟媳妇说卖地的事,那边何桂兰就抱着肚里的孩子说事,反正没能成功。
这不,苗氏就恼上了,埋怨三儿子不中用,连个婆娘都降服不了,何桂兰当然也不甘示弱。
两人闹着闹着,就闹到明面上了,苗氏又是个惯喜欢动手的,失手之下,昨天何桂兰摔了一跤,小产了。
事情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晚香也是太忙,平时又不喜欢跟人在一起说是道非,才会不知道。
“要我说,芽儿她娘你真是做对了,那么个狼窟,离开了是好事,瞧瞧你现在这日子过的。”说话的妇人,一边对晚香说着,一边冲男人们干活那边挤了挤眼。
那头,明明天气已经开始冷了,男人们却都穿着薄衫,热火朝天地干着活。
房子的地基已经打好了,已经有人在按着古亭的指点,用糯米灰浆涂抹在砖面上砌砖。
古亭也穿了身薄衫,他浑身热气腾腾,是干了活儿后的余韵。平时看着人挺单薄的,可是脱下厚厚的外衣后,才发现他只是天生身条细长,没了外衫的遮挡,能明显看出覆在骨架上的肌理柔韧富有力量感,但又不会让人觉得太过。
晚香跟着眼色看了过去。
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古亭看了过来,被他平湖似的眼睛一瞧,晚香顿时一阵耳热心跳,等她忍不住偏开脸,才发现旁边几个媳妇都瞅着她笑。
这下脸更红了。
一个年长的妇人忙打岔道:“行了行了,看什么呢,羡慕人家小两口?”
旁边一个小媳妇笑着调侃:“可不是羡慕……”
没等她说完,又有人插嘴了,“新婚嘛,说得好像你没嫁过人似的。”
一群人笑笑闹闹,似乎这茬就这么过了。晚香松了口气,忍不住又看了那边一眼,笑了笑低头继续干活儿。
一直到傍晚各自回家,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香才又想起这件事。
小产了?
“在想什么?”
晚香就把这事跟古亭说了。
听完后,古亭也没说什么。
其实能说什么呢,这毕竟是别人家的事,按理说晚香也该是无感的,不过因为杨家跟她以前有那么一层关系,再加上杨大志一直想要个儿子,如今儿子没了,难免有些唏嘘。
而与此同时,杨家的气氛并不好。
一家子都因为这个‘儿子没了’,陷入一片低气压中。
三房的屋里,何桂兰惨白着一张脸,拉着杨大志的手一边哭一边道:“我受这场罪倒是没什么,可人家都说我这胎是儿子,你想要儿子想了那么久,我也想给你生个胖小子,就这么没了……”
杨大志紧紧地皱着眉,脸上一片焦灼感。
“……也怨我,我不该跟娘闹气。可我不也是为了咱儿子以后,家里这种情况,几个儿子中你是家里最不受宠的,咱儿子长大后,难道你不想让人和耀宗一样去读书,给咱脸上争光,给杨家光宗耀祖?……这点地是我唯一能攥在手里了,有了它,以后就算你娘都偏着大房,咱也不怕,可谁想到……”
何桂兰哭哭啼啼,杨大志也心乱如麻。
婆娘说的他都懂,其实他不傻,不过是惯于沉默,不过是因为乡下男人没儿子,腰杆自然直不起来。
平时娘偏大房,偏老四,爹偏耀宗,他都知道。曾经他甚至想过,要是他一辈子没儿子,可能要给家里当一辈子的牛马。
可谁叫他没儿子呢,没有儿子就没有希望,所以当不当牛做不做马,其实也没什么。
可突然他就有儿子了,还没等他尝到高兴的滋味又没了,直到这时,杨大志才体会到突然心空了是什么感觉。
何桂兰其实说的没错,有儿子难道不为儿子打算?娘不愿卖家里的地,偏偏打儿媳嫁妆的主意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觉得他没儿子,要东西没用。
可他明明应该有儿子的,现在却没了。
外面,隐隐还能听见苗氏的哭骂声。
是真的在哭,也是在骂。
哭是因为这时候不哭,那理儿就全不在自己这边了,骂不过是苗氏向来彰显自己威势的一种手段。
平时这种手段对杨大志十分好使,可此时此刻他心里的烦躁感却越来越浓。
“……出了这样的事,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一句话都不说,都躲在自己屋里。那几天你娘那样逼我,一家子都坐看着,除了你帮我说几句话,还被娘骂成那样……其实这家里是没咱们位置的,芽儿她娘为什么一定要出家门?我听人说她以前寻死过几回,还不是觉得日子过得看不到头……一家子人都欺负咱……”
提到芽儿娘,杨大志心里有一种锤心刺骨感。
以前过得浑浑噩噩,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可一夕之间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怨谁呢?
怨他,怨家里,怨他娘……
“桃儿他爹,要不咱们分家出去吧?”
*
按理说在乡下盖房子,上梁的时候是该请酒的。
可因为时间太赶,眼见着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这茬就被略过了。
立冬这一日,房子终于盖好了。
正脸三间上房,左右各两间厢房,另有灶房和牲口棚子,以及后院的柴房茅房。
院墙也是砖砌的,除了里正家,这应该是整个阳水村最气派的房子了。
房子盖好这天,村里不少人来围观过,大家嘴里道着喜还不忘说等有空一定要请酒。
当然也只是这么说说,因为下雪了。
阳水村地处北方,冬天是极为冷的,每年都会有一个十分漫长的冬季,一直到来年二三月化冻以后,天气才会渐渐转暖。
一到冬天,大家都躲在家里猫冬,平时能少出门就少出门,毕竟乡下的路不好走,又天寒地冻的,出门也没什么事干。
“这房子还要烤多久啊?幸亏你打的柴多。”
晚香将两只手塞在兔毛袖筒里,这是古亭专门给她做的,用他以前攒下的兔子皮的,里面还揣了个铜制的小手炉。
她最是怕冷,以前是,现在也不予多让,也因此明明是两个人一起来的,她揣着手站在一旁看,古亭忙得热火朝天,给新房每个屋里的炕洞都添上柴,点火烧燃。
柴要填充足了,这样烧上一夜,等明天这个时间来还有余温,重复再添柴烧。新房子湿气重,尤其现在天冷,为了早点把房子烤干透了,绝不能省柴。
幸亏古亭提前备了很多柴!两边的柴房都填满了,这边有几间空屋里也都放了柴,烧一个冬天没问题。
“再烧个五六日吧。”古亭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
“那你说的意思咱们再过阵子就能搬了?”
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儿,古亭忍不住笑了笑,自打两人成亲以后,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渐渐有了以前刚进宫时候的模样。
“你就这么急着想住新屋?”
晚香抿了抿红润的嘴唇,试图想蒙混过关:“我倒不是急着想住新屋,就是那房子到底旧了,你看前儿灶房屋顶漏了,你忙上忙下的补,门窗也不严实,修也没有用,我又怕冷,只能躲在炕上,地都懒得下。”
只是怕冷吗?
还是懒吧。
也是古亭宠的,自打新房盖好后,知道她怕冷,就什么都不让她干,连做饭这活儿都被他揽过去了,平时更是只差喝口水都给晚香端到嘴边。
大芽儿年纪大点,还知道藏话,小芽儿见娘天天不下地,忍不住就会问。
能怎么说?
只能扯些娘今儿不舒服的话来搪塞。
可搪塞一天两天,能天天这么搪塞?
后来小芽儿也不问了,反倒晚香自己心虚了,为了显示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懒,每天古亭来新房烧火,她都会咋咋呼呼跟来。
见她这么说,古亭也懒得戳破她,又见她最近养得脸颊上的肉都起来了,又白又嫩,肉乎乎的,看着就软,忍不住上手捏了一下。
“你干嘛?”
古亭收回手,目光在炕上落了一下,又移开:“其实这房现在要是住,也是能住的。”
晚香一愣:“你不说还得五六日。”
“我就是这么一说。对了,等到时候搬过来,让芽儿和长安他们住东厢吧。”
怎么又扯到住东厢上了?
晚香一头雾水,也没弄明白,可明摆着古亭不想答她,任凭她盯了他好一会儿都状若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