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到要休妻的地步,显然不是什么小事了。
且毕竟都是同一个村,村里人对杨家这老太婆的性格也了解,那叫一个不容人,谁当她的儿媳妇也不容易。
还有大志媳妇香儿,多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又被婆婆翔得服服帖帖,让往东不敢往西,说她偷人村里是任谁都不信的。
可外面都在传,大家也就跟着叨叨几句,没想到事情竟会闹成这样。
一时间大家都出来劝和。
苗氏的反应却更是咄咄逼人。
她冷笑地瞪着晚香,喝道:“老大媳妇老二媳妇,你们还杵着是个死人?还不快去把叫你们爹还有老三叫回来,这个儿媳妇我们杨家不要了!”
第5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三) 反抗,退不了……
正站在人群里看热闹的田兰花和黄桃儿一愣,妯娌俩面面相觑一番,应了声挤出人群。
见动真格了,出来劝和的人更多。
还有人拉着晚香让她赶紧给婆婆道歉的。
晚香身上本就疼,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别人拉她她也不会反抗,就被人拉上了前去。
甚至大芽儿不知何时也来到她的身边。
大芽儿的小脸一片惨白,手上脸上多了几道红痕,这是方才被苗氏追打时留下的。这还是从表面能看见的,估计藏在衣裳下的伤还不知有多少。
“娘,你就给奶道歉吧,我也给奶道歉,都是我不对,我不该对奶不敬……”倔强的大芽儿脸上满是泪水。
晚香的眼前闪过这几日的一幕幕——
大芽儿嫌弃她。
大芽儿偷偷给小芽儿红薯,是知道以小芽儿的性格,肯定会给娘。
大芽儿让她要死就偷偷去死,别给小芽儿看见。其实她说的反话,晚香能听出她声音里隐隐透出的颤抖。
到底还小,才六岁,却知道保护娘了。
耳边,不知道是哪家的妇人在低声跟她说话。
“……大志媳妇啊,就跟你娘赔个不是,她到底是你婆婆……就算她动手不对,可日子总要过下去不是?难道真要被休回娘家,你不知道被休回娘家的女子,以后的日子会多难……”
晚香知道,她还知道如果就这么被休了,她这一辈子就完了,两个芽儿这辈子也完了。
背上一个娘被休的名义,两个孩子以后如何出嫁如何面对世人。
问玉,如果你在,肯定不会让我落到这般境地的。
可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大志媳妇,你向来是个清明的,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谁家的儿媳妇不是这么熬过来的?别听那些碎嘴子的乱说,你是啥人,咱们都清楚,你婆婆也清楚,她就是被外面的那些传是非的话气糊涂了。你跟她赔个不是,消消气,就当是为了两个芽儿……”
晚香去看苗氏。
苗氏刻薄的脸上满是怒气,可眼中却有一丝不显的得意。
这让本来打算服软已经上前一步的她,顿时停住了脚步。
仿佛有一盆冷水浇在她头上,让她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是了是了,苗氏怎么可能会想休了她,以杨家的家境,休了她再娶一个,又要花不少银子。杨家虽然在村里家境还算不错,可苗氏的抠门也是出了名,她舍得为了不得宠的三儿子花这个钱?
且换一个媳妇,谁敢说就有王香儿这么听话?
苗氏为何能在王香儿头上作威作福,把她拿捏得死死的,让往东不敢往西,就是因为王香儿听话啊。
同样是儿媳妇,田兰花和黄桃儿平时幺蛾子就很多,也没少因为一些事跟苗氏顶牛。
虽然最后婆媳大战,多数都是以苗氏胜利为告终,可苗氏赢得轻松吗?
显然并不。
毕竟田兰花和黄桃儿背后还站着杨大洪和杨大山兄弟俩,他们俩可不像杨大志那么木讷愚孝,并不会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而且两人还各自都有儿女。
得罪了一个儿媳妇不打紧,把儿子孙子都得罪了,苗氏以后不会老吗,难道她就不怕老了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所以不懂得反抗的三房小两口,就成了她宣示自己权威,压制家里人的工具。
尤其是王香儿。
教训王香儿一个,震慑的却是田兰花和黄桃儿两人。
没发现每当苗氏磋磨王香儿,总是田兰花和黄桃儿最老实的时候,待苗氏毕恭毕敬的,说是当做祖宗供着都不为过。
什么传宗接代,什么后继无人,什么绝了门户,杨家四个儿子,大房二房都有儿子,老四还没成亲,料想以后肯定也会有儿子。
再说王香儿不是不能生,只是连生了两个女儿,谁敢说她以后就不能生儿子了?
苗氏为何总拿着不下蛋的母鸡说事?
说白了,不过是想借着这个为把柄,压着王香儿。毕竟对乡下女子来说,不能生儿子就是原罪。
偷人之事,同理。
恰恰是大家都不相信,才会传得满村风雨,苗氏才敢闹腾。
如果苗氏自己都相信王香儿偷人了,她的反应绝对不会是闹,而是会死死的捂住,生怕别人知道。
连大芽儿一个稚龄的孩童,都说出了‘其实家里人都知道那事不是真的,只是奶想借着这事压着你’之言,说明大家都心知肚明苗氏想干什么。
是她一叶障目了。
那她还要赔这个不是吗?
*
如果是在家里,没有外人,道个歉顶多就是自己含冤忍辱。
可大庭广众之下如果道歉,就是默认了苗氏对自己的指控,不光是下不出蛋的母鸡,还有偷汉子。
以后顶着这么一顶帽子,她该怎么出去见人,大芽儿小芽儿又该如何做人?
而苗氏更会拿这件事压着她,压得她一辈子不能翻身,一辈子都屈于她的淫威之下。
“娘娘,您看待问题的目光实在太过单纯。有些时候能退,可有些时候不能退,如果退一步有用,这宫里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纷争了。”
那道一身青衫的身影在她脑海里一直存在,卓然独立,很多以前他说过却被她的忽略掉的话,忽然就这么清晰了起来。
似乎一直刻在她脑子里,直到此时才启封。
其实到现在,晚香已经差不多对自己死因有些明悟了。
当时那种状况,问玉已经死了,会那么想她死的只有一个人。
昭安太后。
当年问玉就与她说过顺嫔不能留,是她心慈手软,觉得这母子二人太过可怜,觉得赵柯前脚被她收养,后脚亲娘病逝太过残酷,所以留了顺嫔一命。
哪怕明知道顺嫔的卧病是故意为之,她依旧跟问玉装傻,总想着人心不会那么坏,也会有人懂得知恩图报。
后来赵柯登基,她作为母后皇太后,本该是她入住慈宁宫,她却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与人争呢,退居到了宁寿宫。
一步错,步步错。
退到最后,她已经退无可退,却没有人想过要给他们留一条活路,最后不光害了自己,还害了问玉。
所以,退一步根本不是海阔天空,不过是将自己推进更为凄惨的境遇。
晚香收回脚步,她突然转过身。
此举让围观众人皆是惊诧,而更让人诧异的是晚香竟然走出人群,也不知是往哪儿去的。
“大志媳妇?”
“娘……”
晚香没有停步,开始她走得很迟疑,渐渐步子越来越快,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人视线之中。
所有人都懵了。
包括苗氏。
“这大志媳妇干什么去了?该不会是想不开,寻死去了吧?”
有人好奇跟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跑回来喊道:“不好了不好了,那个大洪他娘,你家老三媳妇去里正家了。”
王香儿去里正家?
她去里正家做甚?
围观的村民再度聚集到里正家门口,还没走进院门,就看见笔直地跪在正屋大门前的晚香。
她的身形是那么瘦弱,跪姿却十分笔挺,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儿。
想想当年这王香儿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儿,也就是被家里拖累了,又是个不好生养的瘦弱身子骨,以至于嫁到杨家来,谁知摊上这样一个婆家。
真是造孽!
不免有人在心里感叹。
杨里正从屋中走出来,诧异道:“大志媳妇,你跪在这里做什么?快起来!”
“里正叔,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小妇人今日也不会来这儿,实在是流言猛如虎,恶语伤人太过。”
晚香一面垂泪一面诉道:“小妇人自打嫁到阳水村来,一直恪守妇道,孝敬公婆,服侍丈夫,除了没给杨大志生个儿子。可小妇人并不是不能生,只是时机不成熟,除过这件事,小妇人自认做到了一个儿媳妇该做到的一切。
“婆母嫌弃我没给丈夫生子,对我屡屡苛责,此事略过不提,毕竟做人儿媳就算面对婆婆的苛责,也不该心生怨怼。可前些日子也不知是谁传出的谣言,竟说小妇人偷汉子。
“天地良心,那日小妇人不过是在河边浣衣,有一陌生男子路过在河里洗了把脸,当时小妇人顾忌四下无人,端着未洗完的衣裳就赶紧回来了,未曾与那人说过一句话,却被人以讹传讹,竟说小妇人与人有苟且……
“……婆母听说流言,回来便辱骂与我,我一时想不开,就上吊了。侥幸没死,却被关在柴房数日,滴米未进,今日我本想与婆婆说明此事,谁知又起纷争……
“一切争端皆起于口舌,如果没有人以讹传讹,事情也不会闹成这样。现,小妇人就想请里正叔帮我查清此事,是谁亲眼所见,又是谁传出流言害我?须知名誉对女子来说大如天,还请里正叔还我清白!”
打从晚香说话之始,人群里的议论声就不断。
众人对她的所言皆是点头赞同。
是呀,王香儿又不是不能生,苗氏还一口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苛责儿媳的婆婆不少见,但做到苗氏这样的还真是少见。
而且王香儿做儿媳确实没得挑,除了没有生个儿子,也没听说杨家人对她有什么意见,平时忙完了家务活,还经常跟丈夫一起下地。
须知乡下人虽重视劳力,但让家中妇人也跟着下地的人家却极少,当然抢收的时候除外,因为这会让外面人耻笑家里没有壮劳力,竟然用妇道人家。
所以王香儿当初下地干活时,可是招来村里不少人侧目。
当时苗氏是怎么对外面说的?
说大志媳妇心疼丈夫,跟着去帮忙,就做些零碎的轻活儿。可村里却有不少人看见王香儿在地里累得汗流浃背,好几次都晕倒了,却不曾歇着次日又去。
这明摆着就是婆家刁难人,小媳妇敢怒不敢言。
可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旁人也不好插言,倒是私下没少跟人议论,以至于让苗氏在外面本就不好的名声更坏,此事暂且不提。
这不过是些闲话琐事,事实也证明了王香儿作为一个儿媳妇,远超村里很多人家的儿媳妇。
做到这样还被婆婆苛责,真是让人同情。
有人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还别说,杨家做得也实在太过了,说大志媳妇没生儿子,可人家又不是不能生,就这么被你们当牛使,再是壮实的身子骨也怀不上啊。”
“可不是。”
“再肥沃的田,也得养个一冬,次年才能出庄稼,瞧大志媳妇瘦的,哪家想儿媳妇生孙子,会这么苛待儿媳妇。”
一时间人群议论纷纷,站在人群里的苗氏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没生儿子是事实,偷人也是事实,可是有人亲眼看见跟我说的。”苗氏何曾受过这种气,一时没忍住梗着脖子大声嚷道。
晚香转头看过来:“娘既然说有人对你说亲眼所见,可不知此人是谁?我要与他对质。”
第6章 下不出蛋的母鸡(四) 如果自己都不能……
苗氏被噎得一顿,眼神一时闪烁不停。
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她强硬地嚷道:“怎么了?就是有人说了,难道我还去跟你指名道姓不成?人家本是为了我家好,我却把人卖了,以后在村里还怎么做人?”
苗氏所言也不是没理,毕竟谁背后说人坏话,都不想让人知道。
本来大家因为晚香请里正彻查谣言替她做主,都显得有些莫名尴尬,一听见苗氏这么说,顿时就有人出来和稀泥。
“大志媳妇,还有大洪他娘,你们到底是一家人,还是婆媳,前世修了几百年才能当一家人的福气,何必闹成这样。那些破烂话都是那些坏了良心的人乱传,其实咱们都了解大志媳妇的为人,都没信。”
“可不是。”
“她毕竟是你婆婆,何必闹得这么难看。”
一时附和之人众多。
可晚香还跪在那儿,她颈子上的淤痕还历历在目。
那么深,那么重,紫红中泛着黑,衬着她那纤细的颈子,让人忍不住心惊胆战想,她当时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尤其她满脸泪痕,脸上、手腕上还有些方才被苗氏打出来的伤,在那双澄净还含着泪水的眼眸的直视下,很多人的附和之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场中再度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晚香对里正又是一拜:“如里正叔不能为小妇人做主,小妇人只能去县城找县太爷做主了。朝廷向来重视治下之民的教化,褒扬女子贞洁,赞扬女子从一而终,可同样也重视女子贞洁是否为人恶意玷污,相信县太爷一定怜悯小妇人可怜无依,为小妇人做主的。”
这话倒是不假,历朝历代的国君受儒家思想潜移默化,对于治下之民都是教化为主,统治为辅。
一个地方是否受朝廷教化,取决此地的民风。
说白了,里正是干什么的?
除了平时协助县衙收取苛捐杂税,安排布置本村的劳役,劝农人多耕种外,当地的民风治安等问题,都是由当地里正负责。
这事如果闹到县衙去,那就是当地里正不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