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卖豆腐的在镇上是老面孔,卖了十几年了,因为姓曹,大家多是称呼曹家豆腐。
其实豆腐这东西并不难做,一般灶上手艺好的妇人都会做,就看做的好坏了。有的豆腐做出的味儿不正,或是卤水味儿太重,或是卤水放少了不成形,压轻了豆腐太嫩,一煮就散,压重了豆腐太老,很多人不愿吃。
说白了就是东西不难做,但太费时费力,且一家一户吃不了多少,这东西做少了不行,做多了吃不完半天就酸。
也因此极少有人会愿意自己动手,宁愿去买。至于买来的好坏,也就嘴上说说,因为镇上就这么一家卖,即使抱怨还是会去买的。
像秦婶就是,家中的菜都是她买,平时都是在磨坊的市集买,今儿为了买块豆腐,因为二常早上说了中午想吃豆腐,于是她便绕去了镇西,还顺便把今天要吃的菜都买了。
当时秦婶回来后,草儿就说了一句,怎么没去河边买。秦婶说就是顺便,下次会记得的,两人还商量着以后要再买豆腐,就让草儿去镇西,秦婶去河边。市集的人气不尽如人意,晚香嘴里不说,其实家里人都知道她可能为这事发愁。
两人不过在灶房随口说道几句,被路过的晚香听见了。
这事她琢磨了大半天,甚至第二天一大早还去镇西卖豆腐的摊瞧了瞧,回来后就跟秦婶商量了这事。
其实秦婶也是个苦命人,说起这话就有点长了,大致就是秦婶的丈夫和儿子出劳役时,被石头给砸死了,小叔子不是人,把她撵了出来,她又没有个娘家,只能流落街头。
原是打算自卖但求有个落脚之地,被潘氏机缘巧合下领了回来,也不算是卖身为奴,反正在乔家一待就是这么多年,乔家几个孩子也没当她是下人,都是当长辈对待的。
提起做豆腐,秦婶就精神了。
说她以前在家里,经常被村里人请着做豆腐。豆腐这东西单一家做不划算,经常会有几家凑在一起出豆子,让她帮着做,因为她做豆腐的手艺在村里是出了名。
提起这些,不免又想到以前,不过过去的年头也久远了,倒没有再伤心难过什么的,就是有些感伤。
秦婶还说曹家豆腐为何不好,就因为磨盘不行,做豆腐磨豆子最好是用大磨盘,这样磨出来的豆子才细。若是磨得不细,后续再滤豆渣时舍不得,那做出来的豆腐口感就不行。
其实并不是曹家豆腐不知怎么做才能把豆腐做好,一是条件所限,家里用的磨盘能有多大?
再来就是豆渣滤得太细,后续豆腐出的少,豆腐味儿也不够,索性就这么糊弄着,反正有人买。
乔家磨坊的磨倒是现成的,甚至整个河田镇都没有这么大的磨盘。有了这么个先天优势,那说做就做。
秦婶把家里的豆子拿出来泡上,因为太少,还又出去买了些。到底是多年未做了,第一次她并没打算做太多,先试试手再说。
这边商量好了,晚香便去磨坊安排,锅灶都是现成的,直接用刘叔他们做饭的锅灶即可,还有就是做豆腐要用的细棉布,和压豆腐用的木板。
这些也简单,去买便是。
次日天才刚亮,秦婶就和晚香去磨坊了,豆子交给阿四,也就说几句闲话的功夫,一桶带着水的生豆浆汁便磨好了。
又快,磨得也细,秦婶看了很满意。
加水上灶,俗话说一斤豆腐三斤水,这水的比例也要拿捏好,煮开后便是点豆腐,这些秦婶都轻车熟路,就是最后压豆腐时,因为力气不够,还专门叫了刘叔和阿四来帮忙。
等着豆腐凝固时,秦婶和晚香从灶房里走出来,两人的脸都红彤彤的,是热气熏的。
秦婶一边用汗巾擦脸,一边说:“我留了些豆汁,等会儿煮了豆汁秀秀你尝尝,这东西吃了比豆腐养人多了,就是做着麻烦,以前都是家里做豆腐时,顺带做几碗。”
歇了会儿,秦婶便去煮豆汁了。
不多时,她端了个碗出来。
褐黄色的粗瓷碗,里面是白白的豆汁,散发着浓郁的豆香气。不像生豆汁还带着豆子的腥味儿,此时豆腥味早就褪去,只剩了浓香。
“你尝尝,觉得不够甜,我再给你放点糖。不过我刚才尝过了,不放糖也好喝。”
晚香接了过来,喝一口,口齿生香。
还别说,她前世什么珍馐佳肴没尝过,这种粗鄙之物还真没尝试过,甚至上一个世界,可能因为环境所限,她还没真没吃过这种东西。
此时尝来,味道真不错。
晚香连喝了两碗才停,早饭她没怎么吃,虽然秦婶提前就做好了,也是起的太早没胃口,连喝了两碗豆汁,人一下子就精神多了。
期间,阿四他们闻到味儿也来了,秦婶跟他们说锅里还有很多。她不过留了一小盆的豆汁,却煮了整整一大锅。
“如果这豆腐真做起来,以后我给你做豆花,这豆花做起来也简单,就是比豆汁多一道手续,到时候想吃甜口咸口都行。”
这不过是闲话,之后晚香去看帐,秦婶去市集上买菜,等她回来,豆腐也做好了。
掀开压豆腐的木板,揭开上面的白布,下面白嫩嫩的豆腐就显露出来了。
刘叔递来刀,秦婶接过顺势在边角一划一挖,挑了一块豆腐出来。她先掰了一块儿尝了尝,又让晚香和刘叔尝。
旁边还放着方才阿四跑到镇西买的曹家豆腐,两种都尝了尝,高下立见。
刘叔露出一个激动的笑容,道:“以前咱们咋没想到这茬,磨坊是现成的,让人看着些豆子就磨了,至于煮、点、压,这都不是事,那曹家豆腐摊看着不起眼,却没少赚钱,咱们以前可真是糊涂了。”
不是糊涂,是一叶障目,根本没往那处想。
人只有碰到逆境的时候,才会穷则思变。晚香突然想到很久以前,问玉曾经跟她说过的一句话。
当时她没怎么放在心上,此时想来那时她处境并不好,可她却从没有想过主动去改变什么,也可能是在她还没想到时,他已经把所有的事都揽下做好了,才会惯得她一贯不知事。
晚香突然有些想顾青砚了,想见他。
这种突来的蠢蠢欲动很强烈,她也没打算克制,让人寻了个小钵,装了一钵豆汁,又砍了两块豆腐包了,放在篮子里,便匆匆走了。
留下秦婶和刘叔面面相觑,所幸刘叔是个能拿主意的,便说这么多豆腐也吃不了,不如拿出去卖。
按下不提,晚香去了私塾,里头静悄悄的,只依稀能听见孩童们的背书声。
这私塾里有个小仆叫小木,管着私塾的日常洒扫,一见她来了,就迎了上来,什么也没说,领着她去了顾青砚的斋房。
现如今晚香已经能安之若素了,至于小木为何不问她来,又是为何而来,她猜可能是顾青砚交代过什么。
不多时,顾青砚来了,进来后就顺手把门关了上。
晚香嗔他:“你倒是不避讳,也不怕人说闲话?”
顾青砚用指节触了触鼻子,咳了声道:“刘先生在学堂,这会儿私塾里没其他人。”
“小木不是人?”
“这——”他岔开话题道,“这你别管,对了,你今日怎么有空来?”
他怎么好说,为了遮掩,他是专门和小木说过的,说乔秀秀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亲事是早就定下的,只是如今不适合对外说。甚至刘先生都心中有数,对她的到来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什么也不知,也就只有她瞻前顾后,偶尔还为了怕人被看出来跟他闹。
一听他问这,晚香也有点懵,这才想起自己是带了东西来的。
“秦婶做了豆汁,还有豆腐,我想着给大娘送一些,就拿过来了。”
顾青砚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他娘就在磨坊边上,她倒好舍近求远送到他这儿来了。
此时,晚香也意识到自己找的借口有点蹩脚,脸发烫耳根发热,只能转过身借着从篮子里拿东西遮掩。
“你别多想,我是顺道……”
话还没说完,人就被揽了过去。
什么时候去书案后的,晚香都不知道,等她回过神来,她坐在顾青砚腿上,他还是一派端正的模样,只有微微有些红眼睛,和藏在她裙子下的手,暴露了他的道貌岸然。
顾青砚搓了一下手下的软肉,一种想使力惩罚她,却又怕把她捏疼的无可奈何。
“你又来招我!”他低声道。
晚香红着脸呸了一口,想说什么却又一时忘了,半晌才憋了一句:“你自己不正经,反倒怨上别人了?我是送豆汁来给你喝的。”
她越说越理直气壮:“你趁热喝,还有那豆腐,你记得拿回去给大娘。”说完,她便跑了,顾青砚拉都没拉住。
他失笑了下,看了看桌上的篮子,走过去打开。
半响后,顾青砚打开门走出去,正好碰见从学堂出来的刘先生。
“顾先生。”
“刘先生。”
两人互相施礼。
刘先生略微有些诧异,按理说这会儿顾青砚应该是在族学。
顾青砚举了举手中篮子,若无其事道:“秀秀送了一些自己做的豆腐来,分刘先生一些,中午拿回去让嫂子加道菜。”
“这怎么好?”说是这么说,刘先生也没矫情拒绝,从篮中拿了一块用荷叶包着的豆腐。
“那就谢谢顾先生了。”
顾青砚微微点头,自然地走了过去。
等他走后,刘先生看看手里的豆腐,又望了望顾青砚远去的背影。
“秀秀?”
他无声默念,抚着胡须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笑容。
至于是想到家中老妻闲言,还是想到早先镇上流传的流言,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都是体面人,都懂面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顾青砚又碰到小木,想了想他停下脚步,将篮子递了过去。
“这豆腐给你拿去加菜,篮子放回我斋房就是。”
小木接过篮子,有些意外道:“谢谢顾先生,谢谢顾先生。”
两块豆腐都为了‘堵嘴’送出去,因此顾青砚一块都没往回拿,顾大娘自然不知道乔家做豆腐的事。
第73章 寡妇花事(二十五) 吃人家嘴短,拿人……
顾大娘在旁边站了会儿,见秦婶就没停歇过。
一个人接一个人的,见木板上的豆腐没多少了,她忙说了一句给我留五斤。
“留了,放心还有。”
正说着,阿四抱了两板豆腐来了,秦婶忙将最后一块豆腐铲了起来,给他挪位置。
“都有,都有,昨儿是没准备,今天特意多做了。”秦婶笑着道。
有来买豆腐的镇民道:“昨天买了些回去,你家豆腐倒和曹家豆腐不一样,吃着味儿都不一样,再给我来三斤。”
所谓一斤两斤,其实就是这么信口一说,刚开始没经验,刘叔还特意找了杆秤来,和秦婶两人忙得手忙脚乱,还是晚香从私塾回来后,见他们这样,跟他们说让他们学学别人。
也确实,曹家卖豆腐时也没见一个个儿秤,都是一块一块的,但绝对斤两足够。于是秦婶和刘叔也学到了,豆腐的高矮宽厚都一样,切出一斤的等份,剩下的就按着这个来。
还别说挺管用的,现在就算秦婶一个人支摊都不怕忙不过来。
阿四拿来豆腐就走了,说磨坊那边还有事,顾大娘看秦婶一个人忙,忍不住上去给她帮手。
秦婶负责装豆腐,她帮着收钱。
等忙过这一阵儿,两人才有功夫说话。
“劳您还给我帮忙了,铺子里有人看着?别耽误了生意。”
经过这么一说,顾大娘才想起铺子没人,忙拎着豆腐匆匆走了。她要给豆腐钱,秦婶没要,两人又约好等秦婶这边忙完了,去铺子里坐坐。
一直快到中午,秦婶才来。
顾大娘给她煮了碗馄饨,她一边吃着,两人一边说话。
“怎么突然卖起豆腐了?那家里怎么办?有人做饭?”
秦婶就把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下,又道:“其实学堂也能管饭,只是以前秀秀担心二常在外头吃不好。他一天天也大了,现在家里人都忙,也没人看着他,这一来一去的路上耽误时间不说,也怕出什么意外,还不如中午在私塾里吃,等下午散了学再回。”
顾大娘点点头,道:“这样也不错,砚儿跟我说族学里的伙食不差,现在我顾着生意,中午也没空给他做饭,他便也在族学里吃了。”
两人说着闲话,又说起生意上的事。
“还别说,我觉得秀秀的这法子不错,今天肉眼可见来的人多了,来买豆腐,顺便儿就买些菜回去,让我说秀秀这脑袋瓜子真是没得说。“顾大娘夸道。
“可不是!”秦婶很是赞同,又道:“对了,明儿咱摊子上就有豆花卖了,家里出不了人,就让老刘媳妇宋氏和女儿来支摊,等明儿我给你送豆花来吃。”
*
刘叔的妻子宋氏是个很腼腆的人。
女儿枝儿倒是比当娘的大方多了,招呼客人收钱什么的都有一套。
因着边上有个豆腐摊儿,这豆花自然不愁卖。
豆花是放在木桶里的,上面的木盖子蒙着好几层棉布,用于保温。来了人,掀开木盖,用平勺挖上一勺,一大勺就是一碗,颤颤巍巍、白嫩嫩的豆花,上面淋了糖水,或者放了咸的卤汁,咸口甜口都可,但当地人一般都是吃甜口的,做起来就更加方便了。
忙闲下了,枝儿去跟秦婶说话。
“婶子,没想到这豆花会这么好卖,今天卖了不少碗了。”枝儿的小脸红扑扑的,是兴奋的,她长这么大就没经手过这么多钱。
秦婶道:“大家都贪新鲜,前几天生意好,后头就会平稳下来,不过指着给你攒嫁妆,也是足够了。”
说起来也挺心酸的,别看刘叔帮着晚香管磨坊,阿四也在磨坊里帮工,其实刘家并不宽裕,关键是家里有个有病的老娘,整天吃药,自然也攒不下钱来。
枝儿今年也有十五了,去年就定了亲,可家里一直拿不出嫁妆。这次晚香会提出让宋氏来卖豆花,说白了也是变相贴补刘叔一家人。
正说着,有人来买豆腐了,秦婶忙上前招呼。
枝儿看她娘一个人能忙过来,也顾不得害羞,上前给秦婶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