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可以做享誉天下的大将军,却成了一个人的侍卫。
萧常头也没抬,满不在乎地笑道:“人各有志。”他亦给自己倒了一盏,没喝,只闻味道,半眯起的笑眼带着满足,“老王爷给了我性命,郡主让我知晓什么是温暖,从主子还在郡主肚子里的时候,我就盼着他降生。”
“您或许不知道,主子刚出生那会,我还抱过他。”
他说到这,忽然笑了起来,不是先前那副轻轻挑起一抹嘴角的笑容,而是带着缅怀和真心的温暖笑容,“他那么小的一个,我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他摔坏了。”
郡主殁的那日,王爷带走了他和主子,后来那一个月,长安动荡不安,他跟主子待在别庄。他那个时候谁也不信,即使王爷送来乳娘和厨子,他也寸步不离守在主子身边,他和主子一起吃,一起睡。
那会他才五岁,自己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却期望着有朝一日能够保护主子。
后来他跟着王爷习武,别人每日练四个时辰,他就练八个时辰,每天练完回去腿都在打颤,为得就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强一些,可以保护想保护的人。
这些年——
他曾不止一次想要出现在主子的面前,可他看出主子对那个身世讳莫如深,也看出他不喜欢王爷,他享受现状,不希望任何人破坏它,所以他便只是远远看着。
没想到如今居然有机会可以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他面前。
他很高兴。
阮妤听他说起这些,仿佛随着他的言语看到了还在襁褓中的霍青行。
如果前世忠义王和萧常没死的话,霍青行身边应该能多些人关心他,好在这辈子徐长咎重生了,忠义王不会有事,萧常也来到了霍青行的身边,一切都在变好。
这就好。
她看到萧常脸上的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不说这些了。”想起萧常对她的称呼,纠正他,“我和霍青行还未成婚,你不必如此唤我。”
萧常眨眨眼,看着阮妤的脸,忽然歪头,勾起嘴角一笑,“是,主母。”
阮妤:“……”
……
马车停下。
阮妤没有带着萧常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隔壁霍家。
霍青行刚回来不久,正想去隔壁找她,看到她出现,脸上扬起一抹笑容,看到她身边的男人又愣了下,走过来问她,“他是?”
阮妤笑着和他说,“给你请的侍卫。”
霍青行长眉紧蹙,看了一眼萧常,又看向阮妤,摇了摇头,“我不用侍卫。”
“不行。”阮妤早知道霍青行会拒绝,可她一向知道怎么“劝说”他,这会下巴一扬,没了平日在外那副精明能干女东家的样子,而是像一个跟自己情郎蛮横撒娇的女子,骄矜道:“别人都有,你也得有。”
见霍青行面露无奈和犹豫,她又上前一步,扯着霍青行的袖子,轻轻晃了晃,“别人有的,你得有,别人没有的,你更得有,我家明光就该什么都有。”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轻,有些隐藏的怅然。
那些他曾经缺失的,她会一点点补给他,她要他从此之后只见光明,不见昏暗。
她说着正经话,听在霍青行的耳中却比这世上最美妙的情话还要动人。
他脸皮还是薄,当着外人被阮妤这般对待,耳根一下子就热了起来,看了一眼萧常,见他笑盈盈看着他们,脸颊更是滚烫的不行。
不过比起以前还是有改进的。
作为阮妤如今名正言顺的未婚夫,他没有让阮妤松手,反而还握住她的手,包拢在自己手中,没再拒绝,嗓音柔得仿佛三春四月的暖风。
“好。”
既然她要他留,就留下吧,左右家里也还有空余的房间。
萧常就这样留下了。
*
又过了一阵子,到二月下旬的时候,三年一次的会试也正式开始了。
会试和乡试不同,乡试是本州府的学生参加考试,而会试是由所有州府最杰出的那些人在长安由礼部统一主持考试,还有一点不同,乡试是每三日考一场,每场考一日,一共三场。
而会试虽然也是考三场,每场却得考三日。
这样的考试,考验的可不仅仅是才识,还有身体素质。
每逢会试,不知道有多少人中途晕倒在考场里,也因此阮妤给霍青行准备东西的时候格外细致,衣裳得加厚,拿的被褥得既轻又保暖,护膝也得准备上,还有脚垫,寒气出于脚底,要是脚不暖和,其他地方再暖和也没用。
除此之外,还有吃的。
这个倒是不用阮妤操心,她娘和如想早早地就给人准备好了。
……
这天天还没亮。
阮妤一家人就送霍青行去了贡院,该说的话都说了,霍青行辞别阮父阮母后看向阮妤,见她柳眉紧锁,只当她是担心自己,便柔声安慰道:“别担心,我会好好考的。”
他平时很少外放自己的情绪,这会在昏暗的天光之下,看着阮妤的面庞,竟忍不住轻声说了一句,“为了你我也一定会高中。”
他要她风风光光嫁给他。
从前霍青行说这样的话,阮妤自然高兴,如今却是喜忧参半。
她既盼着霍青行能好,让所有人都钦羡仰慕他,却又怕他太好,吸引了太多的注意,反而惹来危险。
可看着眼前青年眉宇之间隐藏的意气风发和向往之色,阮妤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到心底,他走的是他想走的路,她不该拦他,想清楚了,她一扫之前的犹疑,扬起一抹笑容和他说,“好啊,我等着,等着你高中。”
远处传来冯宾、窦文的声音,李璋也在,是特地来送他们进考场的。
阮妤看了一眼,没过去,“去吧,我就不过去了。”
霍青行笑着应好,又和阮父等人说了一声才和萧常一并朝李璋他们走去。
阮妤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的情形,看着他们笑笑闹闹,看着霍青行眉眼温和疏朗,而后看着他们混入人群走进贡院,那么多人,根本看不见霍青行他们的身影了。
可她却还是执拗地站在原地,直到人群都进去了,身后传来爹娘的声音,她才离开。
第160章
……
白竹握着车帘往外头探去, 看着贡院那处已有人从里头出来,忙转头跟身后的阮妤说道:“小姐,出来了!”
阮妤也握着一角车帘,自然也瞧见了外头的情形, 霍青行这一场考试虽只考了六个晚上, 但阮妤却实打实有九天没见到他了,他们上回见面还在二月下旬, 那会天还有些凉, 她怕人在里头冻着就差帮人把斗篷都带上了。
如今却早已是天暖还春之际。
她穿上了单薄的春衫, 就连夜里这拂在脸颊边上的风都是暖和的。
这会天已大暗, 贡院前是一块牌坊,上书“贡院”二字, 一共三个门,两副对联,还有两座石狮子,远远就让人觉得森严巍峨, 这处地方平时无人来, 每到科举时分就由带刀官差在外严守,因为今夜科考已结束,那些官差虽然还站在那边却不再阻止人靠近, 只是时不时提醒几句, 免得人群拥挤出现踩踏事件。
牌坊那块是没有挂灯笼的。
不过里头那宽敞的路道两侧都挂着灯笼, 几乎五步就有一盏,把这黑漆漆的夜都照得亮堂起来, 阮妤坐在马车里能够瞧见那些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而一群学子正朝外头走来,暖橘色的烛火把他们的身影拉得格外的长, 离得近了,他们的面容也慢慢变得清晰可见,九天前意气风发进去的一群人,如今却一个个脚步虚浮,有些刚出来就直接晕倒了,还有不少是直接被人抬着出来的。
那些身强力壮的倒还好些,和自己家人碰面后就各自登上马车离开了。
阮妤还未瞧见霍青行,心脏却已砰砰跳了起来,她顾不得还没瞧见人就已走下马车。侍候在马车旁抱着一柄剑的萧常见她出来,忙抬手扶了一把,等她站稳后便收回手劝她,“那里人多,主母不如就在这,我去接主子就好。”
“不,我要去。”
她已有好长一阵子没瞧见他了,她要他出来后第一个瞧见的便是她。
白竹也要跟着下来却被阮妤拦住了,“你怀着身孕就在这待着。”又嘱咐萧常,“劳烦萧大哥在这看着一些。”
萧常皱眉。
他的任务是保护主子和主母,一个小丫鬟……待见阮妤头也不回就往前走,他到底还是如她所愿留下了,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免得她出事。
阮妤穿过人群,越往前,人越多。
她听着身旁那或是高兴或是哭泣的声音,目光却一直在往里头梭巡,等走到牌坊前就不能再进去了,她只能翘首看着里头,直到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抬手喊人,“霍青行!”
霍青行和冯宾、窦文正一道从里头走来。
三个人里,霍青行和冯宾还好,虽然面色不似往常那般清俊,但也不至于面无人色,窦文却颓废极了,走起路来,身子都在打晃了,得霍青行和冯宾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窦文这会正喃喃念叨着:“炸鸡腿,狮子头,还有嫂子店里的三杯鸡,肉蟹煲……呜呜呜,我最近都饿瘦了,这考试真不是人干的。”
冯宾嗤他,“好不容易瘦了一点,可别再胖了。”
他们二人从小斗嘴斗到大,要放在平时,窦文早和他闹起来了,不过今天他实在没什么力气,索性把身子往霍青行那边一靠,和霍青行说道:“明光,你记得和嫂子说,让她下次多给我准备一些吃的,我一定要把这几天落下的吃回来。”
霍青行眉眼含笑,正要答应,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抬眼看去便瞧见一道亮丽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身丁香色的薄缎褙子,周遭人群涌动,可霍青行的眼中却只有她这一道身影,万家灯火都成虚无,只有她是真实的……他在这里关了九天,说不累是假的,可在看到阮妤的这刹那,他忽然觉得全身的疲惫都一扫而尽。
阮妤看着他们过来,瞧见窦文这副虚弱的模样,不由皱眉,“这是怎么了?”
冯宾笑道:“嫂嫂别管他,他就是饿的,刚还和我们说要你做一桌子菜弥补他这可怜的胃。”
阮妤闻言,松了心,笑起来,“你们什么时候有空就过来,我若不在店里便是在家,反正你们也都认识。”
窦文感动:“嫂嫂真好。”
他还欲再说,便被冯宾提了过去,“我们先回去休息了,嫂嫂和明光也早些回去。”他们两家人就在不远处候着,这会已有人过来接他们了。
目送他们离开,阮妤偏头,没了别人打扰,她终于可以好好看一看他了,身边男人俊美如常,只是从前清隽的脸今日却显得有些落拓,下巴冒出一点青茬,眼下也是一片青黑。
她看着看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抬手去抚他干涩的嘴唇,“累不累?”
霍青行摇头,他笑着握住她的手,“不累。”就算原本累,看到她也不觉得累了,看了一眼前方,瞧见萧常的身形,“走吧,我们过去。”
阮妤颌首应好。
这会贡院门前已经没那么多人了,但霍青行还是牢牢握着阮妤的手,护在身边,生怕她被人群挤到。
阮妤牵着他的手,边走边说,“哥哥今日当值没空,爹娘原本想和我一道来的,但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便让他们留在家中等消息。”
霍青行点头,看了一眼前方,只有萧常和白竹,才皱眉,“如想呢?”
“她前阵子为你祈福得了风寒。”见身边男人皱起长眉,又笑着宽慰道:“没什么大碍,我来前盯着她服了药,估计这会正安睡着。”
霍青行这才放心。
一行人登上马车启程回家。
阮妤等到家后又嘱咐萧常送白竹回去,她今日原也没想让白竹过来,她如今月份大了,行动起来并不方便,可这丫头心眼实诚,怕她一个人等得着急,非要跟过来。
阮妤那会着急来见霍青行,便只能带人过来了。
“明日就不要去酒楼了,在家好好休息。”马车启程前,她嘱咐白竹。
白竹这会倒是听话,温顺地点点头,也劝阮妤,“小姐这几日也别去了,您这些日子都没怎么休息好,不如在家休息几天,酒楼有谭小姐呢。”
阮妤颌首。
她原本就有这个打算。
等马车启程离开,阮妤问霍青行,“先去歇息?”
“我先进去看看先生他们,若他们没睡,便和他们说一声。”霍青行看她,“他们应该也等着急了。”
阮妤笑着应好。
两人进屋,阮父阮母果然还没睡,就在堂间坐着,一个自己跟自己下棋,一个做着针线,时不时就抬头看一眼外面。
谭善也在等。
小小的身子坐在小杌子上,手托着下巴,闭着眼睛时不时点一下头,显然是一副困极了的模样。听身后阮母激动地说了一句“回来了”,他打了个激灵惊醒,睁着迷蒙的眼睛一看,瞧清楚人影也蹦着站了起来。
高兴道:“霍哥哥回来了。”
霍青行见过阮父阮母,又摸了摸谭善的头,和阮父说,“让老师担忧了。”
阮父笑道:“考完就好,你师母给你准备了夜宵,阿妤,你跟你娘去端出来。”又和霍青行说,“考完就抛到一边别去想了,这阵子好好在家休息,有空就来陪我下棋。”
霍青行一一应是。
他在堂间陪阮父说话,阮妤便跟着阮母去拿夜宵。等吃完夜宵,阮父阮母撑不住,先去睡了,谭善也被谭柔带去洗漱睡觉了。
“走一会?”阮妤出门看到漫天繁星,看着身旁的霍青行说。
霍青行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这个点,左邻右舍都睡了,萧常也已经去歇息了,两个人就牵着手慢慢在院子里散着步,三春月的风已经不似从前那般寒峭了,但夜深了,还是有些凉意。
霍青行先前想替阮妤去拿外衫被她拒绝了,便只好抬手,想把人揽到自己怀中,手刚抬起,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有九天没洗澡了,贡院人多,虽然每人每日都能领一壶水,但又得喝又得用,也只能将就着洗个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