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烛火下,霍青行看着她,忽然轻轻喊了两字,“阿好。”
骤然听到这两字,阮妤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讷讷道了一句,“什么?”
霍青行俯身,两片薄唇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重复,“阿好。”
热气喷洒在她耳边,这两字被他特意压低,略带低磁的声音轻得恍如情人间的呢喃,却更带给她一阵酥麻的感觉,阮妤只觉得从头到脚都被电流击中,整个身子都软得一塌糊涂,脸也红的不行,她看着烛火下,霍青行脸上的笑,头一次结结巴巴问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却是昏了头。
他能如何知道,自然是问了祖母。
这个小名,祖母只有在她很小的时候哄她吃饭睡觉时才会唤她,等长大后便再也没有人唤过了,就连她爹娘都不知,必定不会是祖母同他说的!阮妤说不出是羞还是恼,坐起身,红着一张艳若云霞般的脸去扭他的胳膊,手上力道没多少,声音却气鼓鼓道:“霍青行,你果真学坏了!”
霍青行却心情很好的一笑,双手揽住她的腰,把她抱到自己怀里,下巴埋在她的头顶,发出低低的闷笑声。
马车继续朝家的方向驶去,夜色昏沉,可缠连于两人身上几日不下的阴霾却因为这个小插曲慢慢散尽。
*
又过了几日。
殿试的成绩下来,霍青行毫无意外成了新科状元,榜眼是杨功,第三名的探花郎也是一个外府书生,姓周单名一个成字。
成绩下来后,一甲三名得觐见天子。
可天子又岂是这般好见?在这之前三人还得去礼部学朝见天子的规矩,这几日霍青行就是在礼部学规矩。
对于阮妤而言,日子仿佛又恢复成了从前的模样。
阮云舒那边没什么异常,阮府也没有什么动静,人还照旧在那看着,阮妤平时或是在家中看书,或是去酒楼,一个月之后大婚的事宜都由爹娘阿柔他们操持,她反倒成了最闲的那个,可酒楼早已步入轨道,倒也无需她多操心什么。
今天是霍青行最后一天在礼部学规矩。
阮妤特地乘着马车去接人。
礼部和其余五部并着宗人府、钦天监全在东宫墙外的官署内,那里是御道,行差办事都得拿着腰牌,阮妤一介布衣自然是不好直接进去,好在官署外有一条长街,他让车夫侯在一旁,自己走进一家饼铺买了几个饼,买好出门的时候却瞧见忠义王妃萧氏。
她打小由祖母教养,每年回京都会住在忠义王府,与萧氏自然相熟。
只是这位长辈看着温和大度,但阮妤却天生不大喜欢她,总觉得萧氏藏在那份温柔外表下的心肠并不算多好,大约也和徐之恒有关……她跟徐之恒从前那桩婚事算是阮老夫人一厢情愿,萧氏身为徐之恒的母亲却无法左右自己儿子的婚事,自然对她没什么好眼色。
不过不喜是一回事,如今碰见却不好装作没瞧见,便轻声喊住人,走过去给人请安,“王妃。”
“阿妤?”
萧氏看见她,神色略有些怔忡,回神后笑了起来,“怎么在这?”
阮妤并未隐瞒,柔声道:“在等我未婚夫。”
萧氏想了想,记起她未婚夫便是这届的新科状元,想必如今便是在礼部学规矩,她从前对阮妤面慈温柔,心里却十分不满,许是如今她跟恒哥没了关系,从前的那些不满散去,这会倒是真心实意笑着恭贺起人,“恭喜你了,觅得如意佳婿。”
阮妤自然也坦然地接受了她这份恭贺,余光瞥见她明显苍白未曾休息好的脸又有些诧异,“您怎么了?”
“没事,就是没休息好。”
萧氏勉强一笑,并未多说,正要与阮妤话别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两道声音——
“阿妤!”
“母亲?”
阮、萧二人回头。
不算出,霍青行和徐之恒正从官道走来,两人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刻板冷肃,却都是天人之姿,萧氏不大有精神的脸色在看见徐之恒的时候也霎时变得好看了许多,正要和人说话,余光却瞥见他身边的男人。
顿时——
她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脚步不自觉往后退去,脸色也变得煞白不已,脑中更是想起前不久门房送来的一封信,白纸黑字,短短一句,“丹阳郡主之子尚在人间。”
第174章
……
“你有没有觉得忠义王妃看着有些不大对劲?”马车已经启程, 阮妤和霍青行并肩而坐,她单手扶着那块布帘,目光仍望着外头,一双柳眉也轻轻拧着。
远处官道上, 徐之恒母子仍旧站在原地。
因为隔得远, 萧氏脸上的神情已经看不见了,可方才她震惊到往后倒退, 手扶住丫鬟的胳膊才不至于摔倒的景象依旧深深地留在她的记忆里。
那样苍白骇然的脸色, 完全不像是只看到故人面貌那么简单, 倒像是……有什么隐藏的秘密怕被人发现一般。
难不成丹阳郡主的死与这位忠义王妃也有关系?
除此之外——
她实在猜不到为何萧氏看到霍青行的时候会那般震惊害怕。
“你觉得她跟母亲的死有关?”霍青行看她, 声音也有些低。
阮妤抿唇摇头,低声, “我也不知,我只是觉得她看着有些不大对劲。”她不清楚萧氏和丹阳郡主之间情分如何,但依稀也听过这一任的云南王和上一任的云南王不可同日而语,虽然是同胞兄弟, 都是老云南王的子嗣, 但相较上一任云南王,也就是霍青行的祖父,如今这任云南王实在是太过普通了。
文不成武不就。
如果不是上一任云南王身体不好, 又只留下丹阳郡主这一个血脉, 只怕怎么也轮不到他继任爵位。
同样。
相较自小就受尽隆宠的丹阳郡主, 萧氏实在太普通了。
而且——
她曾听人说过,当初忠义王似乎对故去的丹阳郡主也有过情愫。
阮妤沉吟一会, 问霍青行,“萧常和你说,卫氏曾经收到过一封信?”
“是。”
马车里忽然变得很安静。
只有外头的车轱辘声伴随着晚归行人的喧嚣传进马车之中。
如果卫氏当年说得是真的, 真有这么一封信,那么……害死丹阳郡主的人便不止是卫氏一个人。
天气渐热,阮妤早先时候已把车帘都换成了薄纱,这会随着马车前行,那不算厚重的纱帘就随风起伏,漏进外头晚霞的余晖,身旁男人背着光低着头,浓密的眼睫在白玉般的脸上投下一片阴翳,让阮妤一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她抬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问,“要不要让萧常同王爷说一声?”
霍青行抬头,看向她的神情还是旧日的温润,他沉默一瞬,摇了摇头,“先不用。”
“先让……萧常查下吧。”
“如果真的和忠义王妃有关,再和王爷说。”
阮妤轻声应好。
她能看出他心中的沉闷,一个是于他有救命之恩的长辈,若按辈分,他还得唤他一声舅舅,一个在血缘关系上甚至比祖母和忠义王同他还要亲密……倘若此事真与萧氏有关,却不知该如何收场才好。
……
就在阮妤和霍青行思考此事的时候,站在萧氏身旁的徐之恒也紧紧蹙着一双剑眉。
母亲先前的异样,他自然也瞧见了,甚至于到了此时,马车早已消失在眼前,她却依旧脸色苍白地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神情仓惶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母亲。”
他轻声唤她。
萧氏这才如梦初醒,她眨了眨眼,转头瞧见徐之恒皱眉看她,勉强一笑,“走吧。”
却是半句没问就让人扶着她上了马车。
只是登上车辕的时候,脚步又是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
徐之恒稍后一步,抬手想去扶人,萧氏却已匆匆忙忙进了马车,等丫鬟跟着进去,里头便传来萧氏的声音,“回府。”即使声音再怎么掩饰镇定,他也能听出里头的一份仓惶和后怕。
车夫看他。
徐之恒站在车旁,过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等马车从他身旁离开,徐之恒没有立刻跟上,而是站在原地看了许久,这才策马跟上。
等回到府中,萧氏并未像往常喊他去她屋中吃饭,徐之恒也没提,他看着母亲被人扶着回房,自己在原地呆
站一会才回屋,暮日已被黑夜取代,他在屋中静坐良久才语气淡淡同柳风发话,“这些日子,着人盯着母亲那边。”
柳风一怔,似是不敢相信,猛地抬头去看徐之恒。
屋中并未点灯,只有月色倾泻而下,身材高大的男人着一身黑衣,临窗而站,柳风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却能感觉出他今日的不同寻常……他抿唇垂眸,轻轻应一声才拱手离开。
……
而此时萧氏的房中。
丫鬟婆子都被赶了出去,只有心腹方嬷嬷服侍在萧氏身旁。
见自家夫人一回来就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她微微蹙眉,捧了一盏安神茶递过去,正要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却见萧氏死死握着一张字条,因为太过用力,手指都绷得发白了,看到上面那寥寥一句,方嬷嬷眼皮一跳,立刻伸手盖住了那一串字,低声哄道:“不过是胡言乱语,别看了。”
她说着想收起字条,却被萧氏用力握住了手。
那锋利的指甲直掐进她的手背,疼得她立时就皱了眉,却压下声音,不曾泄出一丝痛呼。正想再安慰一番,却听她身前衣饰华贵的美妇人颤声说,“……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萧明月的孩子,我看到了,他,他没死!”萧氏的声音尖锐,却又怕人听到,只能极力压着,“他还活着,还活着!”
“嬷嬷,我,我该怎么办?一定,一定是萧明月让他回来报仇了!”
“啪——”
屋中烛火忽然被风吹得一暗,枝头上的鸟儿也不知感觉到了什么忽然疯狂扇着翅膀,喳喳叫个不停,遇事从未慌乱的方嬷嬷在听到这话之后,脸色也霎时变得惨白起来。
*
三日礼仪结束。
第四日清晨,霍青行着一身状元服饰至午门,与杨功、周成一并进宫朝见天子,从此之后,他们三人便是真正的天子门生,翰林储相。
霍青行受封六品翰林院修撰,杨、周二人为七品编修。
这两个官职虽然品级不高,却因侍奉天子,格外受人青睐,再加上如今内阁众学士皆出自翰林,旁人又岂敢轻慢于他们?
等受完天子封赏,便是游街和琼林宴。
自此,霍青行彻底脱离学子的身份,进入朝堂。
琼林宴结束后,天子额外多给了他们一日的假期,允他们休整一番,翌日再入翰林报备。说是休息,霍青行却也不得闲,庄相那边要拜谢,李璋又特意为他设了局,喊了冯宾、窦文为他庆贺。
这样忙到夜里,霍青行才得以回来。
阮妤就在家中等他,此时时辰渐晚,霍如想先前陪她说了会话已经回房去睡了,隔壁爹娘的声音也早在两刻钟前渐渐消停了。
万籁俱寂,这座不算繁华的巷子,许多人家都已经睡了。
阮妤却没有困意,她坐在廊下,红豆伏在她的膝上,任她抬手轻抚他的毛发。
听到开门声。
红豆率先支起耳朵,看了一眼,自己摸着爬下膝盖往一旁蜷缩着去睡了,阮妤跟着起来,走过去见霍青行两颊微红,显然是喝了不少,不由蹙眉,“怎么喝了这么多?”却也知晓李璋他们少年意气,他也是盛情难却,只好说,“不如改日再去?”
霍青行任她扶着胳膊,长指搭在紧绷的太阳穴上轻轻按着,闻言却摇头,声音因为喝多了酒显得有些喑哑,“日后怕是不方便。”
阮妤便没再多说,只同萧常说,“东西放在堂间。”
萧常低声应是,进去拿了阮妤提前备好的纸钱香火还有瓜果糕点,一行人便乘着马车摸黑去往东郊……除中秋元宵佳节、万寿节外,状元受封之后的两日也是难得没有宵禁的。
这日之后,许多学子将离京,也有许多学子将于各司赴任,也因此,今夜的长安格外热闹。
无论是失意还是得意,都将在这天子脚下酩酊一场。
阮妤和霍青行把去探望丹阳郡主的日子放在今夜,也是因为今夜不设宵禁,他们出城不受限制。
因为今夜不设宵禁,长安十二条大街上明显要比往常热闹许多,就连城门口也有不少人,人多了,自然怕出事,城中的巡防营派了不少人出来。
徐之恒今夜刚从西山大营回来,回家路上遇见巡防营统领胡勇便聊了一会。
这会正要和胡勇告别,就瞧见一辆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马车,车帘翻动间,看到里头熟悉的身影,徐之恒的神色陡然一变。
“怎么?”胡勇见他神色有异也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微微眯眼,“那辆马车有异常?”他说着便要抬手去将人拦下,却听身旁青年说道:“没,只是以为瞧见熟人罢了。”
他言语如常,神色也未见异样。
胡勇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却没多说,只笑,“真不去喝酒?”
徐之恒摇头,“不了,家母还在等我。”
胡勇闻言也就没再劝,话别几句便带着人先离开了,等他离开,徐之恒继续看着先前马车离开的方向,这个方向是出城,这么晚……
咸扶先前也瞧见了,这会压着嗓音说,“是阮小姐和霍公子。”
“嗯。”
“要派人跟上去看看吗?”
徐之恒手握缰绳,沉默一会,摇头,“不必。”
他又看了一眼混迹于人群之中,逐渐瞧不见的马车,语气淡淡,“走吧。”主仆二人驱马朝王府而去,刚至府中,柳风就回来了。
徐之恒见他神色凝重,解剑的手忽然顿住,过了一会,他才语气如常询问,“如何?”手却牢牢握着佩剑,不曾放下,身形也绷得厉害,待柳风低声回答,佩剑坠于桌上,发出不轻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