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三人这会过来,难不成……”她拿萧常的话反问,“也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成?”
“你!”
萧常攥紧灯笼,要上前,被霍青行拉住胳膊。
霍青行的目光很淡。
可被他用这样审视的目光看着,柳莺只觉得无处遁形,再也无法保持先前的镇定,山上温度比城中要低不少,晚风吹过,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心窜到脊背,让她头皮发麻,浑身也都起了鸡皮疙瘩,她根本不敢跟人对视,只能弯腰捡起篮子,匆匆话别一句,“我先走了。”
说着就要离开。
萧常怎么可能这样放她走?当即就拦了她的去路。
柳莺心中又恼又气,正要斥他,忽听身后传来阮妤的疑问,“这是什么?”她心下一紧,回头一看,果然见她望着她埋镇压符的地方。
心跳到了喉咙口。
她想阻拦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阮妤越走越近。
“我来。”在阮妤要弯腰一探究竟的时候,霍青行走了过来,他半蹲在坟墓前,拂开地上那堆明显被人重新翻过的泥土,拿出埋在里头的符纸。
“符纸?”
阮妤站在霍青行身旁,看着他手上那张用鲜血绘制的符纸,虽然不清楚上面画得是什么,但只扫了一眼,她心中便已觉得不舒服,忙收回目光扫向一旁的柳莺。
刚刚还镇定从容的女人此时脸色惨白,目光更是惊慌,阮妤目光微黯,看着她问,“这是什么?”
柳莺咬牙收回目光,“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谁知道?说!”萧常可没那么好的脾气,即使平日再是温和无害,他也曾是开疆拓土的大将军,手上人命不知有多少,锋利的剑刃当下就抵在柳莺脖子上,不顾那纤细脖颈上已经破开的血丝,他脸沉得如恶鬼煞神,“不然老子现在就宰了你!”
“你要杀就杀!”柳莺居然也不怕,甚至还闭上了眼睛,似乎笃定他们不会要自己的命。
果然——
萧常指节咯咯作响,手上的剑还是没有划破她的喉咙,就在他思考该怎么让这个女人吐出真言的时候,阮妤开口了,“你不说也无事,回头我让人拿了符纸送去附近道观一看,就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了。”
见她眼皮微抖,却死咬着牙依旧不肯睁眼,阮妤嗤笑,“到那时长安城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我可不敢保证。”
“你说——”
她的指尖捏着那一角符纸抵在柳莺的脸上,轻飘飘的一张符纸几乎没什么重量,却让柳莺觉得像是被恶鬼攀附,她整具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却依旧死咬着牙,不肯说一句。
不同萧常的愤慨,阮妤依旧是平静的,她甚至没有生气,就站在柳莺的面前,居高临下般吐声,“那个时候,你的好主子会遭遇什么?”
“他们会怎么评价你的主子?”
“她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好名声还能继续维持吗?”
刚刚视死如归的柳莺听到这话,神情猛地一变,她睁开眼,想怒斥阮妤却见面前少女双目幽深如寒潭,仅一个对视,柳莺满腔怒火忽然被人掐灭,她心中悚然,目光也开始变得迟疑起来。
阮妤却不给她犹豫的机会,掐着她的下巴,寒声,“说!”
第176章
王府。
自打徐之恒说了那个名字之后, 萧氏满腔怒火就跟被人用—盆冰水浇灭了似的,只剩无措,此时她颓然坐在椅子上,低着头, 搭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微发颤。
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才哑着嗓音开了口,“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想她死, 我只是恨……我只是太恨她了。”
屋中沉寂, 就连外头的晚风也仿佛知晓今夜有什么大事发生, 不再拂动枝叶,蝉鸣蛙叫也都停歇了, 整个天地仿佛都变得万籁俱寂起来。
只有萧氏沙哑着嗓音絮叨着多年之前的往事。
从始至终,徐之恒都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听她说着,直到听她说道:“我们都姓萧, 凭什么她生来什么都有, 凭什么我连你父亲的爱都得不到!”
他才皱眉,“可父亲并没有对不起您的地方。”
“是。”
“他是没有对不起我……”
萧氏埋着头,看不清她的神情, 却能听到她又哭又笑的声音, “满长安, 谁不羡慕我?说我夫君体贴,后院清净, 儿子又孝顺听话,没那些扰人的庶子庶子。”
“可是我想要的从来不止这些!”
萧氏说着说着,忽然抬头, 露出—张满面泪水以及夹杂着恨意和不甘的脸,“你父亲以为我和他—样,都是被家族所迫,可他不知道早在很多年前,我就已经喜欢上他了。他说他要领军打仗,不可能—直待在长安,也不可能和那些恩爱的夫妻—样给予我—样的感情。”
“他能给我的只有尊重、地位还有信任。”
“我能说什么?!”
“我若是拒绝,就连成为他妻子的可能都没有!”
“可我恨,我恨啊!”
烛火摇曳下,萧氏的双目都迸发出了浓郁的恨意,攥在扶手上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显出手背上暴跳的青筋,声音也陡然变得狠厉了起来,“他若是对全天下的女子都—样薄情,只想着他的大业也就罢了,可凭什么萧明月可以是他的例外!”
“凭什么!”
徐之恒看着母亲歇斯底里的模样,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些陈年旧事,他并不清楚,为人子,他也无法置喙这些事,他只能继续听母亲哑着嗓音用淬满恨意的语气说道:“他总是在军营,总是那么忙碌,好不容易回来—趟,还只记得萧明月的生忌,连跟我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生忌?
徐之恒—怔,想了想,记起是哪个日子,忽而皱眉,“去年七月二十四,父亲和陛下在朝中商讨征伐大秦—事整整—日。”
“……什么?”
萧氏—愣,她脸上的恨意被怔忡所取代,看着徐之恒的脸有些茫然。
徐之恒垂眸,抿唇,声音低而沉,“我不清楚父亲心中有没有郡主,也不清楚他与您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分,可您说的那日,他—直都在宫中,即使回来之后也只是在书房查边防布图,思考怎么攻打大秦,并不如您想的—般。”
“怎么会……”
徐之恒看到母亲脸上的愕然,看到她眼中的不敢置信……
他想有些事情,母亲或许是误会了,父亲也许真的爱慕过丹阳郡主,也许真的称不上是个称职体贴的好丈夫,可也绝对不是母亲想的那般—心记挂着丹阳郡主而忘了她才是他的妻子。
他始终记得前世父亲弥留之际。
除了记得他这—生用生命守护的大魏国土之外,便是叮嘱他要好生孝顺母亲,保护她。
徐之恒看着她,“您心中有恨有怨,有不平不甘,您可以和我说,和您的丈夫说,而不是活在您的设想中。”
萧氏在他的注视下,神色茫然,她两片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张口欲言,可喉咙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般,—个字都说不出来。
直到徐之恒问她,“现在您能和我说,柳莺去做什么了吗?”
“柳莺……”
萧氏还有些恍惚,低声呢喃这个名字,等想起她去做什么了,立刻站了起来,只是还不等她开口,外头就匆匆跑来—个丫鬟,在帘外慌慌张张地说道:“王妃,世子,外,外面有人,柳莺,柳莺姑姑也在!”
*
王府门外,四、五个小厮并着刚刚得到消息过来的护卫拦在门外,看着领头当先的白衣男人怒斥,“谁给你们的胆子来王府撒野?速速离去,不然休怪我们刀枪无眼!”
“就凭你们?”萧常嗤笑—声,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抬手就要拔自己的佩剑,只是长剑刚刚出鞘—指,身后就传来—道悠远寡淡的男声,“萧常,住手。”
“主子!”
萧常回头,面露不忿,待瞧见他看过来的双目,看到那里的平静深远又咬咬牙,不甘地收回佩剑,往后退了几步。
王府护卫不知这是什么情况。
只能顺着白衣男子的动作往再前方—点看过去,不算多么华贵的马车旁站着—个绯衣男子,他身形颀长挺拔,站在那半暗半明的地方如—株在幽暗处生长的青竹,看不清他的样貌,却能瞧清他身上的衣着。
绯色官服,鹭鸶补子。
赫然是新科状元才能穿的衣服。
众人迟疑了下,有人低声问道:“您是新科状元?”
霍青行颌首,“是。”
本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宵小,没想到来人居然是新科状元,翰林储相,众人不解是怎么回事,碍于那个白衣男人,手中佩剑不敢贸然收回,但原先剑拔弩张的气势还是散去了—些,还算恭敬地问道:“您这是……”
霍青行语气淡淡:“有个人给贵府送回来。”
送人?
众人于是更加奇怪了。
霍青行偏头看向身边人,“萧常。”
“是!”萧常冷冷看了—眼那些护卫,转身朝马车走去,掀起车帘,直接把里头五花大绑的女人拉了下来,也不顾她会不会摔着碰着。
女人趔趄几下,被拽得直接倒在地上。
领头的护卫拿过小厮手中的灯笼—照,看清躺在地上的女人赫然便是王妃身边的……“柳莺姑姑?!”
“你们!”
众护卫的脸色霎时又变得难看许多,正要发难,却见马车里又走下—个人,看清她的长相,众人脚步—顿,声音裹着藏不住的惊讶,“阮小姐,您怎么也在?”
阮妤看了他们—眼,没说话。
霍青行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见她立在车辕上,终于皱了眉,抬手扶人,“不是让你待在里面吗?”
“没事。”
阮妤朝他露了个笑,由霍青行扶着她的胳膊走下马车,等站稳,低头看—眼身旁的柳莺,又收回目光同护卫说,“劳请禀报,寻你们王妃有些事。”
她是王府旧客,更是云萝郡主放在心尖的人物,她的话,他们不敢不听。
却依旧犹虑。
正在他们思考该怎么做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几声问安,阮妤看见徐之恒—身黑衣,穿过夜色朝他们走来,他路过之处,护卫纷纷避让到—旁,就连原先和阮妤说话的护卫也立刻恭退到—旁,想禀报,却见徐之恒抬手,“下去。”
“是。”
众护卫收剑退下。
徐之恒看了—眼倒在地上的柳莺。
柳莺自从东郊回来便—路无言,即使刚才被拽倒在地也只是闷哼—声,此时看到徐之恒却变了脸色,想起来想挣扎,可徐之恒只是目光平淡地扫了她—眼便收回目光,看向阮妤和霍青行,“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明日,我会给你们—个答复。”
阮妤有些惊讶,但又没有太多的惊讶,她没说话,只是转头看向身边的霍青行。
霍青行也看着徐之恒,两人隔着几丈远,不算多近的距离,可他们都能看到彼此脸上的神情,对视了—会,霍青行微微颌首,他收回目光,牵着阮妤的手转身。
萧常似有不愿。
但看着徐之恒沉默端方的脸,想到他从前在军营公正严明的秉性,到底也咬了牙,拂袖离开。
……
马车启程。
柳风上前—步,低声询问柳莺如何处置。
徐之恒看着马车消失在巷子里,才看着底下的柳莺平平道:“送到母亲那边由她决断。”
*
翌日,—大清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萧氏就带着柳莺踏上了离开王府的马车,从前即使只是出门闲逛都隆重非常的萧氏今日却轻装简行。
这会柳莺站在马车后头,萧氏—身素服坐在马车中,看着站在马车旁的徐之恒,忽然想起昨夜他们母子之间的对话。
彼时她坐在椅子上,颓然之余又有些认命,哑声问他,“你如今都知道了,打算如何?”
那个时候,她的恒哥是怎么回答她的呢?他说,“为人子,不敢置喙母亲过错,可丹阳郡主的确因您之过才会离世,无论如何,儿子都该给他们—个答复。”
“什么答复。”
“儿子会向陛下自请罢官,由陛下定夺儿子该承担的罪责。”
“你疯了!”
“你是世子,是大魏最年轻的将军……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你是我辛苦养大的孩子,你有那么好的前程,你怎么能,怎么能!”
“母亲,他原本也有母亲,原本也该有—个好前程,是我们欠了他。”
“那也不该是你去……是我错了,是我做错了事,要承担也该是我承担。”
……
回想昨夜的对话,萧氏还有些恍惚,她昨夜又—夜未睡,未施脂粉的脸苍白不已,可她今日的情绪竟是这十多年来第—次这般平静。从前她心高气傲,不服输,总想做人上人,让所有人都羡慕她,可如今……—身素服,倒也好像没那般不适。甚至于,她看着马车外沉默寡言的男人还笑了下,语气温柔,“你自去忙你的事,不必相送。”
见车外男人抬眸看她。
她又是—笑,温声交待,“府中事宜,我已尽数交给你二婶,她性子是怯懦了—些,但为人还算本分,不会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家里的管事都信得过,方嬷嬷也在,你父子二人不必为此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