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闭目良久,手扶着桌沿,一身力气散尽,须臾才哑声,“知道了。”
……
出了城,官道换成小道,人声便渐渐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只有两岸猿声不止,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狼嚎虎啸,离东郊越近,这些声音便越渐频繁。
阮妤看着纱帘翩跹下一闪而过的风景,从在城中鳞次栉比的高楼到现在马车两旁横生不止的荒草远道,风景越来越荒芜,而几人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低沉。
壁灯下,她身旁的青年依旧闭目不语,暗橘色的光芒与外头明月的清辉相映,他看着要比平时更显沉默。
阮妤没有说话,只抬手把他的头放到自己腿上。
青年长睫微动,却没有睁开,顺从地躺在她的腿上,任她抬手轻轻替他按着太阳穴。直到马车停下,外头传来萧常的声音,他才睁眼,握住阮妤的手,瞧见指腹通红,不由目露心疼和自责。
他把阮妤的手捧到自己手中,轻轻替她揉着。
阮妤却只是轻笑,“没事,我们先上去吧。”夜路难行,今日虽无宵禁,但若回去的太晚,难免惹人起疑,虽然来前,她已同爹娘说过夜里要走一趟阮家。
掀开车帘。
东郊荒地,只有星月照出一条蜿蜒崎岖的小道。
萧常提灯引路,阮妤被霍青行牵着手一道向山上走去,阮妤虽不是第一次来,但一来,从前跟祖母来时年纪太小,还是上一世的事,二来,那时都是白日……如今黑灯瞎火,虽萧常手中提着灯笼,但委实也没有什么用。
也能瞧出两人情绪的低沉。
她原想说些话开解一番,但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又用了些力握住霍青行的手……就这样沉默着走到半山腰,萧常正要转身和两人说话,忽然听到一阵压低的声音。
那声音因被风带着,似远似近,根本辨不出方向。
萧常脸色一变,即使是阮妤这样死过一次的人听到这样的声音也不由脊背发寒……霍青行虽然脸色也难看,但还是紧紧握着阮妤的手,低声安慰,“别怕。”
而后朝四周看去,待瞧见一处地方隐有亮光,压着嗓音和萧常说,“那边。”
萧常也只是先前惊了一下,此时听到这话立刻回头,待瞧清地方,脸色却比先前还要沉,“是郡主的坟。”
深夜。
女声。
微弱的火光。
却也让人可以知晓那并非鬼怪作祟,而是有人。
可会是谁呢?
三人没有说话,只是互相看了一眼,而后萧常吹灭灯笼,三人放轻脚步往那处前行,离得近了能瞧见跪在坟前的是个女人,她背对着他们,看不清相貌也辨不清年纪,只能见她一边颤抖着手烧着纸钱,一边喃喃说着“慈悲”、“放过”……
寒风吹过,灯笼里微弱的烛火差点被吹灭。
她连忙抬手去挡,低头的时候,余光瞥见了那地上被灯火拉长的几道弯曲的身影,身形陡然一僵,她整个人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如强弩之末,但到底还有些胆子,短暂惊慌了一瞬便厉声喊道:“谁在那!”
灯笼里的火摇摇晃晃几下又恢复如常。
女人终于透过昏暗的亮光看清了身前的人,两男一女,可本来还算镇定的神情在瞧见霍青行的脸庞时,忽然一僵,不等三人出声,她一边惨白着脸往后倒退,一边尖叫道:
“鬼啊!”
第175章
萧氏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怎么好好歇息了, 她整个人看起来明显精神不济,脸色苍白,眼下青黑,这也难怪, 她这些日子整日恍惚不说, 夜里勉强合上眼,没个一刻钟就又被梦魇惊醒, 这样的情况下, 她自然不好见人, 便托病在房中休养。
平时除了心腹方嬷嬷, 便只留丫鬟柳莺在身边伺候,不见外人。
好在近来徐长咎父子在西山大营练兵, 不在家中,也免去她要在父子俩跟前伪装。
……
方嬷嬷从外头得知徐之恒回来的消息,目光微闪,随口打发了丫鬟下去, 自己端着一碗宁神静气的安神汤进屋, 刚掀起帘子就瞧见萧氏拧着眉在屋中不住踱步,满脸烦躁和不安。
知道她心中紧张。
方嬷嬷把帘子放下,端着安神汤过去, 轻声哄道:“您先坐下喝碗汤, 柳莺估计还得有一会才能回来呢。”
萧氏看一眼, 皱眉,“我现在哪有心情喝?”说着又叹道:“也不知道柳莺怎么样了。”
“她办事一向利索, 不会有事的。”方嬷嬷见她这会不肯用,便搁在一旁,扶人到一旁的贵妃榻落座后便伸手轻轻替人按起紧绷的太阳穴, 嘴里继续温声劝道:“您也别着急,先不说那位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便是知道,那与您又有什么关系?”
“若是来日他身份暴露,您自把自己当做他的姨母好生宽慰,若没有,也不过当做一个容貌相似的年轻人。”
“至于丹阳郡主——”
方嬷嬷把话一停,笑道:“那更是不必担心,死人哪里会说话?何况那事早已有人认了罪,与您本也没有什么关系。”
萧氏自然知晓她说得是对的,整件事情中,她只写过一封信,那封信还早就不见踪影,根本不会有人查到她的身上,而且近来她也着人去查过,知道霍青行从小就养在荆州,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便是来日他知道,与她也没有什么关系。
可她就是担心……
那一宿一宿的噩梦,浑身是血的女人,掐在她脖子上的手,以及那带着哭泣的质问都让她觉得害怕。所以她才会在这样的日子,让自己的侍女拿着特地请来的镇压符去东郊,希望能让萧明月的亡魂就此安定下来,别再来夜夜缠着她了!
“倒是给您送纸条的这个人着实让人忌惮。”方嬷嬷忽然说道。
萧氏闻言也抿了唇,沉声问,“可查到是谁送的?”她的声音因几日不曾歇息好显得嘶哑不已,见她摇头又沉默一瞬才说,“继续去查,她无缘无故写这么一封信给我,必定还知晓些什么。”
“绝对——”
她躺在榻上,那双养尊处优不见一点粗粝的手指紧紧攥着红木扶手,因为太过用力,手都变形了,指尖那端更是微微泛红,眼中也是一片晦暗,“不能让这样的人活在世上!”
方嬷嬷也敛起心神,沉沉应了一声“是”,见萧氏重新闭上眼睛,她正想同人说“世子爷回来”的消息,就听到门外传来两道声音。
“恒哥怎么回来了?”萧氏听清楚那道男声,阴沉的脸立时变得惨白起来,整个人也变得慌张不已。
方嬷嬷也没想到徐之恒会来得那么快,又见萧氏这副模样忙压着嗓音道一句,“您快进里头歇着,老奴去拦住世子爷。”见萧氏慌里慌张转过屏风,她深深吸一口气后站了起来。
丫鬟先前得了吩咐,自是不敢让徐之恒进去,却又不敢拦他,正踟躇之余便瞧见方嬷嬷出来了,她一下子就定了神,弯腰喊她,“嬷嬷。”
方嬷嬷挥手把人打发下去,又笑着过去迎徐之恒。
她是萧氏的乳母,一路陪着萧氏从云南来到长安,别说徐之恒,便是徐长咎对她也有几分尊敬,此刻她语气如常同人笑道:“先前王妃还同我念叨世子,担心您在大营吃不好,还想让老奴明日着人给您和王爷送吃的呢。”
徐之恒看她一眼,嗓音淡淡,“母亲呢?”
“王妃近来染了风寒,早一刻前已经睡下了。”方嬷嬷叹道,“世子不若明日再来?”
本以为以徐之恒的脾性必定会应允,哪想到青年只是淡淡瞥她一眼便越过她往前走,这一番变化让方嬷嬷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忙上前拦人,脸上倒还挂着一抹笑,正想再和人说道一番,却听眼前青年冷声斥道:“滚开!”
那带着戾气和厌恶的两字让一向镇定的方嬷嬷也变了脸。
她似不敢相信,仰起头,脸色苍白地看着徐之恒……记忆中那个温声唤她“嬷嬷”的青年此时却目光冰冷地看着她,那眼中黑漆漆的,只有浓浓的厌恶。
她被看得倒退一步。
等回过神,青年已经率先掀起帘子走了进去,方嬷嬷阻拦不及,又怕外头丫鬟婆子察觉动静过来偷看,回头传出更多的风言风语,只能先出去把人都打发走。
萧氏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
她心中隐隐觉得今夜徐之恒有些不对劲,却也未曾多想,正转出屏风想隔着帘子让徐之恒回去就见他已打了帘子进去。
青年依旧还是回来时那身黑衣劲装,带着风霜和尘土,此时看到萧氏,他并未如从前那般给人行礼请安,而是沉默地看着她,本就沉默寡言的人,此时两条刀裁似的长眉微微低下,薄唇紧抿显出冷厉肃杀的面孔。
这副面孔,外人没少见,萧氏却是头一回。
她也不知怎得竟被看得心中微骇,脚步不由往后退去,等扶住屏风,回过神才勉强一笑,“怎么这会来了?”看到进来的方嬷嬷脸色苍白,想到先前听见的动静又皱眉怪道,“嬷嬷自小照料你,你今日怎么这般没规矩!”
徐之恒没有答话,依旧低眉看她。
看得萧氏头皮发麻,神情都有些绷不住了,这才出声,“为什么?”
萧氏一愣,原本要斥责的话吞回喉咙,讷讷问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萧氏这几日因为没歇息好的缘故,心情本就比平日要暴躁许多,又见自己原本孝顺的儿子仿佛变了个人,说起话来也奇奇怪怪,不由有些恼了,“你在说什么,我做什么了?”
她皱眉看他,语带不满,“恒哥,你今日到底……”
徐之恒沉声问她,“丹阳郡主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不满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萧氏呆呆地看着徐之恒,屋中烛火明亮,她却觉得从脚底升起一阵寒气直窜脊背,让她在这温热的初夏时日竟有种如坠雪地的感觉。
她呆站在原地。
方嬷嬷也没比她好上多少,但到底要长上几轮,短暂地惊骇后便又笑着和徐之恒说道:“世子究竟是哪里听来的浑话,郡主的死怎么会和王妃有关?您可莫听信小人,损了您和王妃的母子……”
话还没说完就瞧见徐之恒瞥过来的眼睛,一如先前在外头时,漆黑、幽深、冰冷。
青年将军统管三军本就性情冷肃,又有两世沉淀,若真不曾收敛气势,哪里是一个内宅妇人能抵抗的?方嬷嬷只觉得在那样的注视下,头顶仿佛悬了一把利剑,这让她的脚步忍不住往后倒退。
萧氏见她惶惶要摔倒的模样,忙伸手扶了一把,她此时心中又是惊恐又是恼怒,看着徐之恒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厉色和不满,“是谁同你说的这些混账话!”
徐之恒不答反问,声音倒还算平静,“您有没有做过?”
“没有!”
“没有!”
“没有!”
她接连三句否认,声音一声比一声尖锐。
被自己从小疼爱长大的儿子这般质问,萧氏心中的惊骇早被恼怒压过,她又是气愤又是伤心,眼睛都红了,也不知是委屈还是气的,死死盯着徐之恒说道:“恒哥,我是你的母亲,你居然相信别人不信我!”
愤怒让这位高贵的美妇人再也无法维持从前的端庄,徐之恒就这样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位熟悉又陌生的妇人,长指微收,沉寂许久才开口,“我只信证据。”
“哪来的证据!”
萧氏一双红彤彤的眼,更气了,她正要发火,忽然听他问道:“柳莺呢?”
“什么……”萧氏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听清这两字,因气恼变得通红的脸颊立时变得惨白起来,她看着徐之恒那双漆黑的眼睛,就连身子也微微打晃起来。
*
“你……”阮妤隐隐觉得这人有些熟悉,见她瘫坐在地上,上前两步凑近一看,神情有些惊讶,竟真是个熟人。
“柳莺?”她低声唤她的名字。
萧氏身边的大丫鬟,方嬷嬷的女儿,阮妤怎么可能不认识?便是萧常这个不大走王府内院的人也曾听过这个名字,这会他也拧了眉,重新把灯笼点上,提灯一照,还真是柳莺。
他沉声发问,“你在这做什么?”
看了一眼坟墓,瓜果纸钱,看着倒像是来祭拜的,只是除了像他们这样有不得已原因的,谁会大晚上往坟山跑?
除非……
她也有不得已的原因。
萧常忽然想起上次阮妤交待给她的事,神情微微一凛,看着柳莺的目光也沉了一些。
听到这一声称呼,柳莺惨白的神情微微一变,她小心翼翼抬起头,目光与阮妤一撞,惊讶,“……阮小姐?”又朝她身后看去,两个年轻男子,一个长得风流倜傥,一个沉稳内敛……眉眼与故去的丹阳郡主很像,只是没有丹阳郡主的明媚鲜活。
这一会时间,她也知道自己是糊涂了。
又想起上回王妃说的,便知这个穿着状元服的红衣男人便是丹阳郡主之子。
被三双眼睛这样盯着,身后又是丹阳郡主的坟墓,即使是柳莺此刻也觉得头皮发麻,到底不敢耽误王妃的事,只能低头道:“我是来给郡主烧纸钱的。”
“大晚上你一个人跑到这烧纸钱?”萧常心中已觉郡主的死与萧氏有关,这会看着柳莺的眼神自然冰冷,声音也裹着寒霜,他微眯双眼,质问,“怎么,是你做了亏心事?还是你的王妃主子做了什么对不起郡主的事?”
“放肆!”
柳莺豁然抬头,怒道:“我家王妃岂是你能诋毁的?”又见这白衣男子手上也提着祭拜人的东西,她倒是不怕了,抬手抚了抚被尘土沾染的衣摆,起身扯唇,“那你们又为何这个时候过来?”
她先看向阮妤,还算恭敬的一礼,“阮小姐,您和郡主素未谋面,便是因着老夫人也不至于让您大晚上来祭拜她吧,还有您身后这两位,奴婢更是从来不曾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