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哪里有人敢这样和屠荣说话?别说金香楼的人了,就连阮父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如今被这个比他小几轮的少女说,他猛地瞪大眼睛,可少女始终笑盈盈的看着他,屠荣吹胡须瞪眼,最后还是别过头。
想到刚刚底下的事,又皱眉道:“你别把人心想得太好。”
阮妤知道他说得是什么事,笑吟吟道,“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屠荣显然不相信她的话,仍皱着眉,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丫头说,就像这丫头说的,总不能以后新菜都由她做?罢了,小丫头不懂人心险恶,就由他替她看着,那些人要真敢做出背主的事,他自然也有法子让他们混不下去!
不过很快——
他就明白阮妤说的“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他走后,阮妤又在楼上待了快有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她让人送了笔墨纸砚就没再下楼,等她下楼的时候,早过了饭点,金香楼也只有几个客人还在用饭,她把人都聚集起来,笑着和他们说,“我初来乍到,昨天和大家笼统见了个面,也不知道大家叫什么。”
郑松机灵,立刻把后厨的这些人给阮妤介绍了一遍,外头跑腿的小二就由阿福说了……阮妤点点头,又说,“酒楼这两日比较忙,我知道大家辛苦,所以刚刚起草了一个契约。”
她说着让人分发下去。
众人不清楚这是什么,看的时候,阮妤就笑着解释道:“以后酒楼会更忙,从这个月起,大家的月钱都会多一番,每到佳节年底比较忙的时候还会另有赏钱。”
有不识字的听到这番话不由两眼放光,屠荣却狠狠拧起眉,想开口但看着少女的脸又死死压抑着自己的脾气,但脸上的肌肉却一直鼓动着。
“不过——”阮妤突然话锋一转,“大家签契约都有年效,三年一签。”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观察他们的神情,见他们此时神情微滞,似是不解,又温声说,“我没管过事,第一次难免有些害怕,便仗着年幼先兵后礼了。”
“我知道谭叔叔以前没跟大家签过契约,大家与金香楼也只有雇佣关系,随时都能离开。”
“如今我给大家选择,要是不愿签契约的,也没问题,我照旧给大家多一番的月钱,大家日后想离开前提前一段时日告知我就好。若是肯签的,日后我们就不止是雇佣,每年的盈利我都会分出一部分给大家做分红,倘若大家的新菜式得客人喜欢的,每点一份,得到的盈利我都会抽出一成给他。”
她自然知道人心难测。
前世她就是因为太过轻信才会被人一步步推入深渊。
如今重来,她又岂会再犯?她看了账本也问了屠荣,知道金香楼留下来的这些人都是靠谭叔叔维系着,就连心高气傲的张平都对谭叔叔十分尊敬,她固然感慨,却不会效仿。
她没这么好的心肠,自问也没这么大的本事,做不到为了请人三顾茅庐,还事事体贴样样关切。
对她而言——
么么都没有一纸契约更加可靠。
她会相信他们,也会把自己所会的毫无保留地交出去,但前提,她得有这个保障。
家里的奴仆丫鬟有身契,很多甚至都是死契,所以主子们做事不必忌惮丫鬟说出去,酒楼雇佣无死契一说,但签了契约回头交于县衙公正,一样有效力。
人心易变,利益却不会。
有张有弛,才能稳固人心。
听到后话,许多人都有些犹豫起来。
其实这里很多人在谭耀死后就想过要离开了,若不是阮妤的出现,加上这两日金香楼的红火让他们心动,恐怕他们早就卷包袱离开了……现在离开倒是不想离开了。
但签契约,这?
大家都没签过这玩意。
这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道怎么办。
刚刚还生阮妤气的屠荣此时却惊讶地看着阮妤,惊讶过后,脸上却浮现了一抹笑。他还以为她是只容易相信人的小白兔,原来竟是他看走眼了,这哪里是小白兔,根本就是一只小狐狸……摇了摇头,心中却十分感慨,看来就算哪一日他真的离开了,也不怕金香楼后继无人了。
只不过离开之前,御八宝还是得传出去,这样才不负师父所托,他敛了神情,率先问,“哪里签字?”
阮妤似乎早就猜到他会第一个出来,温声笑,“末尾签上名字按手印就好。”
屠荣点头,还是那副严肃模样,拿着契约走到一旁……郑松自然也跟了过去。
可让阮妤没想到的,第三个动身的居然会是张平,她看着张平冷着一张脸跟在郑松身后,签完字按完手印就冷冰冰地问她,“还有事没?没事我进去了。”
阮妤呆了呆,须臾才笑着摇头,“没事了。”
张平转身离开。
其余人瞧见他都签字了,自然也没了犹豫,蜂拥而上,阿福在一旁给自己鼓气,“反正我就是个跑堂的,去哪里都一样,这里还有赏钱还有分红。”
说完还眨巴着眼睛问阮妤,“东家,真的有赏钱吗?”
阮妤笑道:“当然,这契约你们一份我一份,回头都会拿去公正,我若不给,你们可以拿了契约去衙门告我。”
“不不不,我相信东家。”阿福红了脸,签字的动作倒是没再犹豫。
其余人得了保证自然也不再担心,尤其是那些厨师,知道自己想的新菜式若是卖得好还能另有分红,这会纷纷说道:“我得去想想有么么新菜色。”
阮妤等他们签完字,收起来,又喊住郑松。
“东家。”郑松跑过来。
阮妤看着他笑,“你有空吗?帮我去做个事。”
郑松忙应道:“有!”就算没有,给东家做事,他怎么也要挤出时间来。
阮妤看着他红扑扑的脸,好笑摇头,把刚才画的一张纸递给他,“你拿着这个去找个信得过的师傅,让他先做个样品出来,要是好的话,我们再找他定制。”
“这是什么?”郑松接过纸,发现纸上画着一口铜锅,比他以往见到的都要小,而且底下还托着个镂空的托体,铜锅中间还有一个上小下大的圆筒。
他还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一时有些愣住了。
阮妤看着他,暂时也未解释,只是笑问道:“能办好吗?”
“能!”
郑松立刻应道。
他小心翼翼把纸收好,生怕旁人瞧见忙揣进怀里和阮妤保证道:“东家放心,我有个叔叔就是做这些东西的,我现在就去把这个交给他,不会有别人知道的。”
虽然不清楚是什么,但他也知道这东西肯定和酒楼有关,自然怕别人学去。
阮妤笑笑,倒是也不用这么小心,反正这东西做出来,肯定有的是人学……而且这东西也不是她原创,只不过是占了两辈子的光,比别人投个巧罢了。
不过看着少年一脸认真,她也没说么么,笑着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郑松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她道谢了,但还是忍不住脸红,摆着手说,“不,不麻烦,都是我应该做的。”他不敢看阮妤,低着头,又怕耽误事,“东家,那我先出去找我叔叔。”
阮妤点头,目送他离开才上楼,一边把东西收起来,一边握着笔想事情,想到什么就写下来。
人都喜欢新鲜的东西。
所以现在才会有那么多人对刚刚出来的蟹煲趋之若鹜。
可她并不认为光靠这个蟹煲就能留住客人,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所以得想更多的菜式,好在她别的不会,脑子里的菜色却有不少,蟹煲,虾煲,三鲜煲,鱼头煲……这些食材都不特殊,而且也正好适合这个季节。
阮妤把想到的菜一样样写下来,打算挑个时间和屠师傅他们说。
新菜式有了。
铜火锅也交给郑松去做了,秋日做煲,冬日做火锅,现在就是宣传的事了。大家对新鲜的东西估计都是既好奇又不敢轻易尝试,蟹煲和酸汤鱼都是因为机缘巧合大家碰见了,但其余新鲜的菜式呢?
阮妤想了下,倒是想起前世霍青行与她说的,可以把菜画到纸上做成一个本子,这样简单直白,大家也更容易接受。
不过前世霍青行还没动笔操作,就做他的大事去了。
她自己那会也懒,便拖着没做。
如今——
她起身想喊人去准备颜料,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又留了下来。
她自己画画是不错,却还是比不过霍青行,而且小可怜现在都沦落到给人写信卖字画了,倒不如她帮他一把。给钱什么,他肯定不肯要,不过找他干活么么的,就方便多了。
阮妤想到这就笑了起来,也不急着画了,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下就下楼和屠师傅等人去交待事务。
……
这天霍青行回到家,就发现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他还没走进堂间就听到里头传来的笑语声,脚步微顿,倒也猜到是谁坐在里面了,除了隔壁那位阮小姐,他也没见如想和谁相处得这么融洽过。
不清楚她过来做么么,但总归与他没什么干系。
他原本要进去的步子就停在了门口,刚想转道先回屋,等阮妤走了之后再来,霍如想却已经瞧见了他,笑着起身喊道:“哥哥,你回来了!”
原本要迈出去的步子停了下来。
霍青行瞧见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回过头,容貌清绝的少女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的竖领盘扣长衫,露出一角白色绣海棠花的裙子,梳着百合髻,簪了花,听见霍如想的话,她并未起身,只侧过头,看向他。
“回来了。”她语气如常和他打招呼。
霍青行却轻轻蹙起眉,他总觉得阮妤对他的态度太自然了,自然到仿佛他们曾经相处过许多年,可怎么可能呢?他心中藏着疑窦,却没有露于面上,点漆般的凤眸在她身上掠过便收了回来,“你们坐。”
依旧没有进去的意思。
“哥哥!”霍如想喊住他,“阮姐姐是来找你的,她等你好久了。”
找他?
霍青行循声看向阮妤,长眉微蹙,步子倒是没再往外迈。
霍如想笑着说,“你们先坐,我去准备晚膳。”她说着就直接离开了这,只留下门里门外的两个人。
阮妤没有起身的意思,就算在别人家也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见霍青行还站在外头,挑起柳眉,“还不进来?”
她习惯了,也不觉得这样和人说话有么么不对。
霍青行看着她默了默,还是提步走了进去,这会天还没全黑,落日余晖透过半开的门照进来,拉长了他颀长的身影,他站在桌子的另一端,并未坐下,低头看她,“么么事?”
依旧是平淡的语气,好似天生就不会起伏。
阮妤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沉默了。她其实平时脾气挺好的,做事也慢条斯理的,很少有么么能让她情绪起伏的人和东西,尤其是多活了一辈子,性子比起以前更加沉静了,但每次看着霍青行这张脸,听着他开口,就总觉得不快点说完会被他气死。这会她低头捏了捏眉心,有种眼不见心不烦的感觉,有气无力问,“你么么时候有空,帮我个忙。”
仿佛猜到他下一句要说“么么忙”,她立刻抬头,先人一步开口,“我听如想说你画画不错,帮我画几张画。”见他薄唇微张,阮妤眉心一跳,又快他一步,说道:“不许问什么画,也不许拒绝。”
霍青行:“……”看了她好一会,才说,“后天。”
这回轮到阮妤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了,拧着眉,“么么?”
霍青行看着她,补全,“后天有空。”
第25章
过了一日。
便到了霍青行休憩的日子。
阮妤吃过早膳, 拜别父母,门口就已经有马车等着了。
这马车是阮母特地给她安排的,她不放心别人, 便在青山镇找了个熟人,每天负责接送。车夫姓孙,因为在家排行第一,别人便称他一声孙大,看到她出来,孙大忙把手里的包子往嘴里一塞, 然后把手往衣服上一抹,跳下马车和她打招呼, “阮小姐早。”
阮妤冲人点点头,温声喊道:“孙师傅。”上马车的时候,她回头同人说,“劳烦孙师傅帮我去霍家喊下人,我前日同他约好了。”
“霍家?”
孙大一怔,“小行吗?”待阮妤点头,他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 挠头吞吐道:“可我一大早就见他出门了啊。”
出门了?这下倒是轮到阮妤愣住了,她扶着车门看了眼霍家的方向,不知是好笑还是无奈,最终却只是摇头, 收回眼, “罢了, 我们走吧。”
她自然不会认为霍青行是放了她的鸽子。
那个男人一向言出必行,答应了就绝不可能反悔,便是真有别的事也会提前同她说一声, 想必他一大早出门是去金香楼等她了……原因嘛,自然是不想让旁人瞧见他们两个同坐一辆马车。
这人还真是打小就这么古板。
阮妤撇了撇嘴,也懒得管他,马车前行的时候,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自打接管金香楼之后,她就忙得脚不沾地,在酒楼得教人做菜,回到家还得想事情,不过身体虽然累,心里倒是挺满足的,活了两辈子,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充实的感觉了。
她很喜欢,也很享受。
……
等马车到金香楼,她和孙大说了一声就提步进了酒楼。
金香楼不提供早点,因此这个点店里也没什么人,屠荣等人都在后厨,阿福和几个跑堂拿着抹布哼着歌在打扫卫生,看到阮妤进来,全都停下动作,恭恭敬敬喊她,“东家。”
阮妤点点头,往四周看了眼,没瞧见霍青行的身影。
难不成这人还没到?
阿福机灵,见她蹙眉就立刻跑了过来,笑着说,“东家,上回和您喝茶的那个客人来了,他说和您有约,我就请他去三楼小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