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瑞也叹了口气,道:“京都那边派了个新官镇守梧州,表面上防着丹祜,实际上也瞅着咱们呢,王爷也是不想世子有后顾之忧吧。”
陈清湛思忖片刻,便决定即刻起身。
他带着恒州守军从苍云山赶到恒州外不远处时,城门上的人亦眯眼瞧着他们,低声道:“向王府传消息,世子回来了。”
第53章 王府的正门二十年来就没……
王府之中,本该胜券在握的陈兴义此刻却也高兴不起来。朝廷答应接应他的兵马待在槐城外三里处徘徊不前,他们口中的天子诏书也迟迟没有送过来。
彼时他终于要重回王府,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朝廷那边也确实派人帮忙,可如今冷静下来才恍然醒悟,京都忌惮恒州兵重并非一朝一夕了,朝廷巴不得齐王府生乱。协助他自然是一个好主意,可跟让他们叔侄内斗,以此来耗费恒州兵力财力、削减齐王府在恒州的威望比起来,还是差了些。
听闻俞州那边,晋王带了次军打了把仗,居然上了瘾,在俞州境内征兵,朝廷连发三条诏令呵止,像是马上就要冲到俞州晋王府捉人了。
陈兴义按了按眉心,好啊,李怀公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龙椅还没暖热乎,就开始打削藩的主意了。
他正想着,便有人进来禀告陈清湛快要进入恒州的消息。
屋子里一片昏暗,他道:“放他进来,我们在王府瓮中捉鳖。”
陈清湛回王府自然会放松警惕,而如今府里大都是他的人,拿下一个进了府的人如同探囊取物。
那人面露难色:“可是,他把苍云山上原来的恒州守军带回来了。咱们临时征来的兵毕竟经验有限,若真和原先的恒州守军对抗起来,恐怕胜算不大。”
陈兴义手里能用的人不多,他们把王府里硬骨头的都杀了,留着几个软骨头的写写文书传传话,对外还维持着齐王尚在的样子,才能控制住恒州。
“原来的恒州守军回来也是去各自岗位上,不会进府。他回家,总不能带着兵吧。”陈兴义森森一笑,“放他回来,我有一个大惊喜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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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清湛到恒州以后,天色还早,他并没有先回府,而是督促原守军回到各自的位置,将这些日子新征的人替换下来,然后亲自送几个年纪小的被征来守城门的孩子回家,以此安抚民众。
所幸这些日子恒州没经历什么烽火,百姓便只是埋怨征兵太过,而如今,前方打了胜仗,民怨平息了不少,世子又遣散了新征的人,百姓就真没什么好气愤的了。
十五岁的少年听闻恒州军直捣狄历草原,眼睛都亮了,问道:“所以,瓦兹今年冬天不会来骚扰我们了?”
陈清湛却和陆微言对视了一眼,笑道:“或许吧。”
瓦兹刚挨了打、应了承诺,不会那么快反悔。
少年更是兴奋:“世子,我听我大伯说,您十二岁就去打仗了。”说罢又垂了垂头,像是有些懊恼,“可我都十五岁了,我娘还是不想让我去。”
陈清湛笑笑:“打仗有什么好的?”
少年停下脚步,站得笔直,挺了挺胸膛,道:“男儿就该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陈清湛摸了摸他的头,忽正色道:“保家卫国自然是对的,但我更希望这世间无仗可打。”
“为什么?”少年歪头皱了皱眉。
“因为每一次战争都是一场杀戮,都有人付出鲜血和生命,都有无辜的人受牵连。”
陆微言垂了垂眸。此番来回,她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生死一线,不知见到了多少鲜血和死亡。战争杀伐从来都是残酷无比,所以和平安定才弥足珍贵。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即蔫儿了下去。
“不过。”
少年唰地一下抬起头来。
“倘若战火烧到家国边境,我希望能有更多像你这样勇敢站出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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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散守军?”
“是,不仅遣散了守军,还送几个孩子回家。”报信的人也紧张起来,虽然头低着,眼睛还是忍不住看向陈兴义,见他攥了攥木椅扶手,便又道,“他在恒州走动,会不会发现异样?”
陈兴义以世子征战为由征兵,就是为了让陈清湛失民心,可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遣散这些人,不仅给他自己解了围,还得到了恒州百姓的敬重。
“我本以为我最会算计人心,没想到我这侄子……”他莫名笑了笑,“把后院备着的棺椁抬出来,放到正门口影壁之后,在正门内大堂外挂上白布,派我们最厉害的杀手在堂外戴孝哭丧。”
“这……万一他不信呢?”
“他会信的。”陈兴义一笑,“让程妃带头哭丧,她不是一直想让他入土为安吗?”
那人恍然大悟,自个儿主子留那程侧妃一命,原是为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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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家离王府不远,他刚推开院门,就扑到迎出来的妇人身上喊娘。妇人亦是惊喜不已,一番询问后忙招呼他们进去坐。
陆微言见他们家清贫,不想添麻烦,陈清湛却让其他人暂时守在外面,轻声对她道:“你接受了他们的心意,他们会更开心的。”陆微言自叹不如他考虑周到,便随他进去。
他们是对孤儿寡母,也难怪他娘舍不得他。妇人寒暄片刻,便道:“王府这半个月一直大门紧闭,我还以为要出什么大事、恒州要打仗了呢,还好,还好是打赢了瓦兹,打了胜仗。”
陈清湛一顿,不由问道:“大门紧闭?”
“是啊。”妇人按了按心口,“王府的正门二十年来就没关过,这忽然关上了,看得人心慌。”
陆微言见陈清湛神色微变,便问那妇人道:“二十年来不关门是为何?”
妇人刚要开口,那少年就抢先答道:“我知道!因为王爷二十年前说,齐王府要察恒州民情、听恒州民声,所以齐王府大门不闭!”
陆微言猛然看向陈清湛,他低着头,攥着的手却在微颤。
从少年家里出来,就离王府不远了,走在路上甚至能远望到府里的青杨。陈清湛看着前方,忽然停了下来,蹙眉道:“我总觉得……”
他不敢说,也不敢想。
陆微言绕到他面前,望着他双眼道:“带些人吧。”
陈清湛却避过了她的目光,沉吟道:“带兵围府……”
带兵围府,总归是不敬。
陆微言知道他这是在自己的事上犹豫糊涂,但她不能说,因为她也不想齐王府真的有变故,便道:“你是你父王的独子,带兵围府,你图什么?”
子逼父,无非是为传承而争,陈清湛确实没什么好争的。
见陈清湛不答,陆微言便直接吩咐江恪道:“你现在去叫人,要么叫来恒州守军,要么叫来苍云山的人,否则,我不会让他回府。”
江恪也为难,便一直瞥着陈清湛,想让他说个准话。
陈清湛又抬头望了望齐王府方向,道:“去吧。”
恒州的守军刚和陈清湛从苍云山过来,如今也不疑有他,匆忙跟上江恪,不出半个时辰便在王府外不远处集结了黑压压一片。
陆微言是想安慰陈清湛的,可不知怎么,这次她笑不出来,便握住了他的手,道:“走吧。”
不管前路如何,好歹有人携手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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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门前依旧有披坚执锐的守卫,他们看见这一大群人,略有犹豫,可尚未开口,陈清湛便冷冷道:“开门。”
他不知道门后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必须要面对。
守卫互递了眼色,缓缓推开已积了薄灰的玄黑大门。
光从两扇门的间隙中照射过来,愈来愈宽,愈来愈广。而后,影壁之后传出一声响彻天地的唱哭。
陈清湛脚步忽然慌乱,他飞快绕过影壁,便见入目一片漆黑苍白。
有人高呼:“世子,棺椁灵堂之前,不可持兵刃啊!”
丧幡随风摇荡,绸布重重叠叠,一片惨淡的白,如同凛冽霜雪。大堂尤为哀寂,堂前地上跪着一片披麻戴孝的人,而他们中间,停着一方漆黑的棺椁。
三重棺椁,厚重肃穆,而这种规格形制的棺椁,整个恒州只有一人配用。
陈清湛心头传来一阵疼痛,他按住心口,仍是双目通红,他想告诉自己事情并非是他所想,可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棺椁边啜泣的妇人,是程妃。
这王府之中,还有谁,能让程妃在此哭泣呢。
陆微言见到眼前的情景亦是大惊,心中忽然升起一阵痛楚,她上前扶住了陈清湛的双臂,却不知此时此刻该说什么样的话,才能让他哪怕有一点的宽慰。
程妃瞧见他们,忽然跪着朝前飞快地挪动起来,其他人未想到她有此举,待反应过来,她已经冲了出去,跪到众人前面距陈清湛不过一丈处。
她哭道:“湛儿,你为何才回来?”
她肩头一直在颤抖,像是在失声痛哭。
而她双唇微动,说的却是,快走。
第54章 你有何脸面教训我
程妃这句无声的“快走”给陈清湛点亮了一丝希望,可他尚未来得及细细揣测,满院子跪着的人忽然跳起,纷纷抽出藏匿于孝衣下的兵刃,直奔他而去。
陈清湛方才心神不宁,见到明晃晃的剑光时却仍是准确无误地一把推开了陆微言。
门口的几个守卫不是众多恒州守军的对手,但恒州守军进了门后,与堂前灵棚还隔了个影壁。这么多人绕过影壁、从一个小入口进去有诸多不便。
此刻最好的方式便是陈清湛讲院子里的人引到影壁的这一侧,这边恒州守军在人数上占据优势,门口又是自家人,不怕没有退路。
陈清湛自然也是知道的,但当他快要退到影壁之后时,一个身影忽然冲到棺椁前,将那盖板轰然揭开,扶起里面的尸身朝这边高呼:“你看清楚,这是谁!”
自他们进来,那副棺椁就静静地躺在中间,不论周围是鬼哭神嚎还是剑拔弩张,它都沉寂如一方镇纸,压着院中一片寒霜素雪。
如今镇纸被揭起,丧幡冥旌也像没有了拘束的白宣,在风中猎猎哀嚎 。
而那棺旁站着的人,和他扶起的尸身,竟有三分相似……
程妃方才在陈清湛心中点亮的那点希望,在他看清棺中之人时骤然熄灭。他停下了脚步,怔怔地望着那边,双瞳轻颤,下意识地低声喃喃道:“为什么……”
“为什么?”棺旁立着的陈兴义冷笑一声,盯着陈清湛厉声道,“难道不是因为你吗?因为你远征狄历草原,带走了七万恒州军,因为你粮草出了问题,苍云山要支援你,恒州守军就要支援苍云山!”
陈兴义十五岁遭遇变故,千仇万恨在心中百般辗转折磨。他太懂如何让一个人崩溃了,他太会把他恨的人也拉进这无间地狱了。他怒视陈清湛,像是在替齐王指责儿子:“你还有何脸面站在这里?”
陈清湛痛不堪忍,用拳抵在头侧。
六年前夜袭遇伏,久久不愿再上沙场时,尚有父亲斥责开解。可如今,当初宽慰他的人,已经躺进了那副冰冷的黑棺。
陈兴义朝身穿孝服的刺客们使了眼色,他们便看准时机一拥而上,企图在陈清湛心神不稳时将他一举拿下。
陆微言心道不好,正欲唤陈清湛,眼前便闪过一道雪亮的寒芒。
“铛——”
一截直射过来的箭被挡下。
陈清湛盯着站在棺椁旁的人,眼中仍烧着怒火,可神情已是一片清明,他道:“齐王府能有今日难道不是拜你所赐?你有何脸面教训我!”
今日,能出现在这里的人,还能有谁?能在府中设局、企图置他于死地的人,还能有谁?知道恒州军粮草除了问题的人,除了郭瑞和他父王,还能有谁?原来,是幕后作俑者啊。
人总归是要靠自己的,没有了父王的谆谆教导,他也得自己走出来。
自责没有用,他要的,是仇人的头颅。
陈清湛挥手示意,他身后的恒州守军便欲一拥而上。
陈兴义暗道不妙,猛地抽出兵刃,直指身边的齐王尸身:“退下!”
陈清湛拳头一紧,心中压抑着的痛苦愤恨又欲涌上。齐王是恒州的主心骨,是恒州万千百姓心中的守护神,是他从小敬仰孺慕的父亲,而这个人,竟要辱他父王尸身!
陈兴义笑了起来,道:“你再上前一步,就是……”
他话尚未说完,忽向前扑到下去,回头瞧时,便见程妃以整个身形撞跌了他。
陈兴义眼中露出不可置信:“你——”
程妃扑倒陈兴义那一瞬,恒州守军便冲了进来。
昔日沉静肃穆的齐王府,如今被厮杀声淹没。不知谁的鲜血溅上白幡,像是为自己、也为这齐王府哀泣。
兵戈声褪,尸横遍地。
陈兴义终于逃无可逃,陈清湛剑尖就要刺中他心口时,他忽大喝道:“我是你叔父!”
陈清湛一顿,陈兴义便瞪着他道:“你弑叔,与弑父有何区别?”
陈清湛的剑终是偏了点,轻了些,只在他身上不深不浅地刺下。他阖了阖眼,道:“带下去。”
陈兴义缓了口气,以为自己捡回了命,就听陈清湛又道:“直接死了,也太便宜你了。”
陈兴义被押下后,陈清湛转身看向陆微言。
“当啷——”他手中的剑落了下去。
陆微言忙走上前来。
“阿言。”
他说罢,就这么扑向陆微言怀里。
陆微言猝不及防被撞得往后退了两步,方才稳住身形,便感到身前抱着的人在缓缓滑落。她连忙抱紧他,便听陈清湛在她肩头叹道:“我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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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清湛是真的身心俱疲,竟就这么昏睡了过去,程妃又哀恸过度,齐王府一片狼藉便得陆微言来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