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狄历草原边界,瓦兹的军队来骚扰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像是要把草原拱手让给他们一样。
直到真正踏入草原,看到那一望无际的青黄苍茫,陆微言才恍然明白瓦兹的用意。来狄历草原攻打瓦兹,何异于大海捞针?
“这,这人呢?”有人看着一望无际寂寥无人的草原瞪大了眼,忍不住道,“这简直就是拿投石器打蚊子!”他们兴师动众跑到狄历草原,结果人影都没瞧见。
没有了解过草原的将士自然不知道,老成的将士却只是笑笑,正是因为草原辽阔,瓦兹踪迹难寻,他们才会选择冬春时节来此。
陆微言自然也不知道,便去瞧陈清湛。
陈清湛正等她来问,便笑道:“你知道瓦兹为什么把山看作神吗?”
“嗯?”
“瓦兹并不是全年四处放牧,他们其实有大半年的时间都住在固定的地方。草原冬季尤为干冷,为了减少白灾带来的危害,他们会选一个较温暖的地方作为过冬的营地,就像我们的村寨城池。”陈清湛指了指远处黛色远山道,“而这个营地,一般靠山。”
连绵的山脉可以抵挡凛冽的寒风,山上的木材是搭建房屋和取暖必不可少的材料,林间的猎物又可以给他们提供过冬的吃食,因此,瓦兹过冬其实是靠山的。
他低头看了看脚下若有若无的青草,又道:“这里的青草才刚长出,再往北只会更少,他们此刻不会出来放牧。”
狄历草原虽大,但能过冬的就那么几个地儿,若不是瓦兹在戈壁沙漠就发现了他们的行踪,恒州军突袭过去一举端了瓦兹过冬营寨也未尝不可。
陆微言又问:“那他们现在得了消息,不会逃跑吗?”
“青草没有长出来,牛羊还需要营地里存着的秋季干草,他们不会轻易逃跑。”陈清湛朝东面望了望,“即便他们跑,也无处可去。”
进了草原最怕迷路,两百年来恒州将士虽然多次踏入狄历草原,但因为草原上少有标志性的东西,所以恒州所绘的草原地图仍是十分模糊,是以,各营都备上了司南。
越走越荒芜,陆微言眯着眼瞧着远山顶上的积雪,道:“没想到这个时候草原上还是一片初春之景。”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从来就不是夸张的话。她从第一次出恒州到现在,瞧见的全都是光秃秃的草原,和书中所说景致相去甚远。
陈清湛将马往那边靠了靠,陆微言以为他有话要说,便往那边倾了倾,结果被一把拉起揽到了他身前共乘一骑。
离得最近的江恪首先侧过了头,作为诸君表率,心中默念,啊,没眼看没眼看!
陆微言自知挣扎无果,便索性作罢,向后靠了靠,享受着不用自己骑马的舒适和身后传来的莫名安心。
陈清湛附在她耳边,草原上的风从他们身上拂过,温柔迤逦,他道:“等打完这场仗,恒州的草原就是绿草如茵了,我带你去策马。天下之大,风景之盛,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陆微言笑了笑,“好。”
==
而在此之前,瓦兹冬季营地里的众人,为出不出战、如何出战吵得难分难解。
瓦兹王的二儿子达瓦和四儿子乎达拉最支持占据苍云山,年轻一辈血气方刚,谁不想建功立业扬眉吐气呢?但老一辈中,大都是些反对的,包括瓦兹王桑卓本人。年轻人听着苍云山以南有着美丽富饶的草原的传说长大,他们却不敢忘那些年戈壁沙漠的惨状。
瓦兹冬季缺粮,桑卓才会放任他们骚扰恒州。但他并不愿此时和恒州军正面交锋。瓦兹虽然人人都会骑马,但不是人人都能打仗的,况且一冬过去,马儿瘦弱,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正面作战,他没有把握。
见他犹豫,便有人不满道:“我们坐在这里就能得到他们的怜悯了吗?哪场仗胜了以后没有抢牛羊抢奴隶抢女人?乎达拉是你的儿子,他为了守护草原死在了敌人刀下,你作为父亲,不将仇人赶出草原,是不是太窝囊了?”
桑卓攥起拳在腿上一击,自古父母偏爱幼子,乎达拉的死他比任何人都痛心,但他需要比任何人都冷静。“达瓦已经在前方迎敌了,你们带着其他能打仗的人,去扰乱他们。记住,打一下就跑,将他们引到去年冬天的营地,我带人在那儿伏击。”
年轻人们面露喜色,桑卓又阖眼仰天道:“天神保佑,此战能击退敌军。”他低头,看着那些人,目光坚定,“即便不敌,我们也要死在那里。”
年轻人可以迅速逃窜,草原之大,恒州军不可能翻遍每一个角落。但冬季营地里还有瓦兹的老幼妇孺,棚子里还有大批牛羊,老幼妇孺逃起来太慢,而牛羊成群结队目标又过大。如果不敌,为了保护他们,这些草原男儿也不能逃窜回来。
“德吉。”桑卓又唤大儿子道,“你留在这里,如果我回不来,你就是草原的王。”
==
瓦兹擅骑射,长于野战,恒州军踏入草原没多久就遇到了他们在远处射箭伏击,但他们一波射击后又逃窜了去,过了片刻又来一波,倒真像草原上的蚊子。
一来二去,将士们有些烦了,便有人提议追上去好好教训一波。
江恪在陈清湛身旁拿着司南,依他的吩咐在图上标了瓦兹几次袭击和逃窜的方向。他看着那图,道:“咱们标注的瓦兹过冬营地有三处,方才他们逃跑的方向一致,都是朝着西边那个营地。”
陈清湛便也向那边瞧了瞧,低声道:“你说那边,到底是有伏兵,还是有营寨呢?”
恒州军仍然朝着中间的营地行去,瓦兹借着草原上山丘的遮挡,躲躲藏藏,没一会儿又跑了过来。将士们便也驱蚊子一样,准备像之前那样把他们赶跑。
但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了不对劲,这支队伍远比上几次的人多,而且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箭雨过后便是骑兵阵,像是真的要大战一场。
“迎战!”
如果他猜的不错,这支便是瓦兹的主力部队。瓦兹将人员打散,就是为了迷惑他们,让他们放松警惕,让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追击。
但瓦兹这样的打法,只要恒州军击退了他们的主力军,剩下的队伍便是一盘散沙。不过,攻击主力军,需要苦战。
真正在草原上交战起来,两方便毫不客气。瓦兹退无可退,自是拼死一搏背水一战,打得比之前还要狠。
可正胶着时,忽有人喊道:“东边!东边又有瓦兹的人!”
陈清湛朝东面山丘一望,只见黑压压一片,似是比这边的瓦兹人还要多。
他皱眉,难道刚才的不是主力?
第51章 战争有时候不是较量,而……
狄历草原两军交战,恒州也没闲着。陈兴义占据齐王府后便封锁了府中消息,然后以齐王名义,以世子征战、需要加固恒州军防为由,大肆扩军。
恒州是军户制和征兵制结合,军户适龄子弟早已加入恒州军,陈兴义想要扩军,那便只能征兵了。恒州征兵本是让儿郎们自愿前往,但到了陈兴义这里,每家每户,只要有,都要出一个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丁,兵民比急剧上升,恒州一时间怨声载道。
新征来的兵一部分调去守城门,另一部分直接进了齐王府。
齐王府中有了新的守卫,陈兴义才稍微安心了些。京都来的人说,陛下不日就会下诏,由他袭齐王,在这之前,他还得稳住恒州。
那日齐王府中并非一人不留,有些伺候过他的老人,没被遣散回家的,便被留了下来。想起这个,他便记起来,王府里少了个人。
他之前就在府里安插了眼线,自然知道齐王妃回到了恒州,也知道她去了苍山寺。只是齐王府对外还保持着齐王尚在的样子,他不能往苍山寺调兵,于是便命人备了齐王府的车马,去苍山寺接齐王妃回府。
没想到,那群人在苍山寺吃了闭门羹。陈兴义知道后非但不恼,还有些幸灾乐祸地想,自己一辈子没娶妻,眼看着哥哥尚公主,本来还嫉妒,可没想到他们竟是夫妻离心啊。妻子如此,儿子又是什么样呢?
==
恒州的军队聚集于一处,并不惧瓦兹偷袭,即便瓦兹分散开来合围,他们这么多人总能冲出一条出路的。所以,虽然东侧有伏兵,但是右军足以应对了。恒州军想要击溃瓦兹主力军一劳永逸,瓦兹却像是没打算和他们大干一场,一波袭击后,又是掉头就跑。只不过这次两支队伍分了两个方向逃窜。
“世子,东边这群人不太对。”右军有人上前汇报道,“东边过来的这支队伍人虽然多,打起仗来却有很多扭扭捏捏的,有的人甚至骑在马上的时候腿都在打颤。”他思忖片刻,又低声道,“我怀疑这些不是瓦兹的军队,而是他们临时叫来的百姓。”
草原空旷,稍稍远望,便能看到瓦兹逃跑时的样子,西侧伏兵逃跑时步履匆忙,辙乱旗靡,东侧那群人却整齐规整,井然有序。
这倒是扑朔迷离起来了。从人数上看,东侧那批占优势,从作战素质上看,却是西侧那批占优势,从逃跑时的样子来看,又是东侧更像主力了。唯一能知道的就是瓦兹在用计,想要扰乱恒州军的行军路线。
前军派人来询问往哪边走时,陈清湛也在望着逃窜的瓦兹人思索,片刻后他摇头叹道:“我现在倒有些庆幸,郭将军让我多带了些人了。”瓦兹这般紧张,让他更为笃定他们的人大都待在冬季营地里,“我们不赌,两边都要。一、二营随我向西,三、四、五营向东,路上不管遇到瓦兹怎么骚扰,都直奔他们的营地去。”
说罢,他又问道:“三营骑督可是叫蒯冉?”
那名叫蒯冉的人走上前来。他十五岁就上了苍云山,机敏过人又沉着冷静,如今不过二十岁便当上骑督,也是年少有成。
陈清湛将手搭在他肩上,道:“我命你统领三大营,直击瓦兹东部营地,你可有信心?”
蒯冉抱拳:“定不辱使命!”
==
苍云山山阳面对恒州,山阴面对瓦兹,阴面干燥寒冷,不足以满足瓦兹冬季需要,所以他们想要翻过苍云山,享受那边的阳光。而北方连绵的丹支山脉却用阳面拥抱狄历草原,给瓦兹提供了遮风港。山脚下临近水源的地方,便是瓦兹的冬季营地。
将士们翻过苍云山,越过戈壁沙漠,经过大半个草原,一路过来,就是为了直击瓦兹核心这一刻。他们路上没少被瓦兹阻拦骚扰,如今看到前方不远处还冒着烟的营寨,不免心中激动。有人当即便提议放火箭烧了,眼下草原干燥,瓦兹的帐子又是木头支起来的,火箭射过去定能烧得他们措手不及。
“不可。”陈清湛给拦了下来。瓦兹冬季营地不是军营,里面多的是老弱妇孺。恒州将士在战场上对付敌人,可以不择手段,但下了战场面对平民百姓却不能过于残忍。“冲进去,生擒!”
二百余年来,恒州军多次踏入狄历草原,大小仗也打过十余次,但从未成功直捣瓦兹营地,此役史无前例,定能彪炳史册千古传颂。三万将士一拥而上,胜利在望,连马儿都欢腾了起来。
营寨入口处的几个瓦兹人见到这般阵仗,慌乱不已,撒腿便跑。恒州将士兴致更是高昂,不出半刻便将营寨团团围住。每一条街道上、每一间帐子前,都是恒州人马,瓦兹人被吓得不敢出帐,帐帘紧闭,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有将士持戟高呼:“识相的,俯首系颈出来投降!”长戟的寒芒已经逼近面前的帐帘。
没有一个人走出来。
他等得不耐烦,便挑开了前面的帐帘,而后瞪大了眼——这帐子,是空的。
其他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纷纷掀开附近的帘子,才发现这整个营寨的帐子都是空的,只有几只乱爬的鼠妇,这整个营寨的人似乎就只有一开始逃窜的几个罢了。有人踢开牲畜棚,便瞧见木棚里只是在外侧虚虚地堆了些羊毛,里面仅有三五只咩咩叫的小羊羔。
“圈套?”
“中计了!”
所有人齐齐向入口处望去,那边已有瓦兹军队抬着尖木列队阻拦。再抬头,便见到一批消失了许久的瓦兹人出现在山腰,占据着制高点,手握弓箭,蓄势待发。
山腰上,为首之人,正是黑蝎袭营那日冲他们喊话的瓦兹青年。他大笑几声,喊道:“不要以为用计只有你们会,我们草原男儿不比你们差。今日此处,便是你们的坟墓!”
他周围的瓦兹人一阵欢呼,隐约能辩出他们在叫“达瓦”。达瓦,正是瓦兹王桑卓的第二子,是乎达拉口中给他讲战场上故事的二哥。
陈清湛此时不欲与他逞口舌之快,营地入口处狭窄,他也没打算从那正门出去,只冷静道:“一营做前锋,踏破他们的护栏杀出路来,二营的弓箭手借营帐遮挡射击山上的人,其他人跟上一营,注意抵挡箭雨!”
瓦兹毫不客气,没等陈清湛吩咐完,山腰上飞出的箭雨已砸向营地。瓦兹占据地理优势,这波箭雨颇为狠辣,恒州军中受伤的人不在少数。而前方也不容乐观,一营刚冲到前方,便见地下黑压压一片。
“营口有毒蝎!”
前排战马纵有铁掌,仍是被蝎子蛰了腿,马儿摔跌,人也翻了下来。
纵使恒州将士不惧死,也不能白白送死,陈清湛下令弓箭手继续射击,阻止瓦兹靠近,一营的弓箭手则换上火箭,射击营地周围的蝎子,其他人暂时进入营帐躲避。
此处营地虽然无人居住,但帐子却还结实,想来应该是瓦兹之前用过的。陈清湛问道:“我们手上还有石灰吗?”
负责物资的将士道:“没有多少了。”
“先分发下去,洒在帐外。”
那人下去后,陈清湛便看向陆微言。陆微言方才一直没有说话,如今也只是对他微微一笑,仿佛根本不在乎如今处境一般。
陈清湛拉她坐在身侧,道:“战争有时候不是较量,而是博弈,是与天赌命。”他低头苦笑,“这次我好像赌输了。”
刻意的引导、实力难辨的援军、营寨冒出的炊烟、逃窜的瓦兹人、木棚里的小羊羔……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敌人流露出来的细节,有可能只是他们想展现出来的。若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那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身经百战的大将军也有误判而马失前蹄的时候,何况陈清湛与瓦兹交战不过六年呢?
“你不是还安排了其他人往东侧去了?”陆微言望着他,去握他的手,“或许他们已经找到了瓦兹真正的营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