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湛早就从那日地牢中的对话、提前送到恒州的圣旨、梁文远说的京都传闻中猜出了七七八八,但此时听沈平茂完完整整地说出来,还是难以按捺心中的悲恸和怒火,他阖眼,冷声道:“朝廷这般对待齐王府,早晚要付出代价。”
沈平茂明白,没有陈清湛的允许,他刚进槐城就会被踢出去了。他最会察言观色,见火候可以了便不再刺激他,而是道:“是我小瞧了李怀公,他装了这么多年的纨绔,其实抱负比谁都大,心比谁都狠。”
可回顾史上那些立下丰功伟绩的帝王,哪个不是雷霆手段呢?
沈平茂又问:“既是如此,你为何还按兵不动呢?”
“我当然在等他们先打来恒州。”陈清湛走至桌前坐下。
他领兵踏出槐城东进,就是和昭告天下恒州反了,届时非但张鹤如那边说不过去,天下百姓也要责怪他强加兵燹。
“也是。”沈平茂颇为自觉地也坐过去坐下,“你去京都是为远征,须得好好准备一番。”
不到万不得已,陈清湛确实不愿远征。恒州距京都比恒州距狄历草原都远,远征有多难,从攻打瓦兹就可见一斑。后援粮草是个大问题,一路上遇到的伏击也会数不胜数,历经重重艰险到了京都后,还要打攻城的打仗,实为下策。
沈平茂却已经开始谋划起了东进大计:“你若是领兵攻打京都,途径俞州时我自会以晋王公子的身份告知俞州百姓,新帝心狠手辣,皇家卸磨杀驴。他李怀公能操纵民心,难道我不能?至于京都,若有个人能和我们里应外合最好不过,你这府中可有靠得住的女子,能潜藏在揽芳阁的?”
他话音刚落,陆微言便迈了进来,道:“京都我熟悉。”
沈平茂与她有一面之缘,嘶地一声,惊愕道:“你不是……”
陈清湛方才正想着苍云山的兵马该如何调动,根本没有仔细听沈平茂的话,见陆微言进来,才回想了一番道:“你不许去。倘若真有攻京都城门那一天,自然要靠从外面强攻。要里应做什么?你指望城门从里面打开吗?”
陆微言知他此话在理,她是来让陈清湛尝今日刚到府中的红杏的,方才不过是恰好听到应了一声罢了。陆微言不再多说,捧着那一小碟走至他身前。
陈清湛即便打到京都,最多也是拥立新君,可那沈平茂简直一副他要去登大统的样子。陈清湛对他略有不满,便调侃他道:“你不是有一大群红颜知己吗?让她们去。”
沈平茂摊手,尴尬笑笑:“这不是,都大难临头各自飞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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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与其诸子被俘时,李怀公正与余虹对弈。
余虹曾与李怀公说,天下如棋局,于黑白之间变幻莫测,暗藏杀机。皇家如黑棋,世家与藩王如白棋,大杲刚建国之时,如棋局开始,黑子先行,占了优势。而白子陪同黑子下了二百余载,已经成了气候,如今局面正是势如水火。黑子不先杀了白子,就会被白子反杀。
李怀公举棋不定,问道:“恒州远比俞州棘手,朕想先下旨,命齐王裁军,若他不同意便治他个罪,太傅以为如何?”
余虹捋了捋须,道:“齐王必然会同意。恒州军被裁了又怎样呢?只要齐王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再次集结。陛下若是想用强硬的手段,要么,得齐王一脉不复存在,恒州军失了主人才有可能为陛下所用。要么,得恒州军从此不复存在,陛下在恒州另募新兵。”
三年前恒州上报的兵马数是九万,如今恐怕更多,若将其全部歼灭,不但会失了恒州的民心,还会在青史上留个暴虐凶残的名声,李怀公是不愿的。如此,便只能在齐王身上动手。
新帝思忖片刻,又问:“正如太傅所言,恒州军只忠于齐王一脉,齐王若是折在朕手里,恒州军又岂会再听朕号令?”
正是因为忌惮恒州军对齐王府的忠诚,他们才会借陈兴义的手,只是没想到这叔侄二人斗法,并未让恒州有太大的损失。
不能硬来,那便换一种方式,余虹道:“陛下不妨尝试割断齐王和恒州的联系。”
“如何割断?”
“徙藩。”
李怀公恍然大悟。之前确实是无处可徙,但如今晋王刚被俘,俞州空着,不如把齐王的封地从恒州换到俞州。
“俞州兵弱,陛下才能将其一举拿下。可恒州不比俞州,齐王不比晋王啊。攻敌之强项,乃是下策。”余虹道。对付藩王之乱,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打,打到服。可恒州军显然不惧打仗,朝廷和他们硬来必能捞到好处,不如换个软法子。
“他若不肯呢?”
“陛下说的话就是圣旨,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不肯,就是抗旨、是谋逆。”
“若他将恒州军带入俞州呢?岂不是把恒州兵马引到了京都附近?”
“恒州是边境重地,恒州军的责任首先是御外敌,而后才是护齐王府,齐王应该不会这么不顾大局。若他真的不顾了,恒州一空,陛下可派张鹤如和郑成将恒州一举拿下。届时齐王于俞州,被团团围住,失了天时地利,岂不是走投无路?”
李怀公手上的棋子终于落下,他道:“如此说来,我们需得做好打仗的准备。”
余虹将白子下在西北角,道:“荀长、郑成虽年轻,张鹤如却是老成的。”
李怀公皱了皱眉,道:“朕去知会皇后。”
第58章 既如此,不如留些风月云……
朝阳宫玉楼金阁,飞檐高啄,为历代皇后所居。
随着皇位更替,朝阳宫的主人也换了不少。
一代皇后有一代风格,王皇后在这里弑君,落得个阖族被诛的下场,而张皇后则是在新帝登基当日起,就把朝阳宫住成了冷宫。
帝后不睦,宫里人心照不宣,只是没人有胆子去揣测帝后。
自太皇太后驾崩、新帝连降张家十几人后,事情便明了了:新帝不喜张家,连带着不喜皇后。
李怀公刚踏入殿门就闻到一阵苦涩气息,宫女们没想到他会来这里,忙跪了一地,慌乱道皇后娘娘身体不适。
李怀公的步子顿了顿,宫里的人最会察言观色,见他不来昭阳宫,连皇后凤体欠安这种事都不给他报。
他绕进殿中时,张皇后已经在宫女搀扶下站了起来,但终究是病容憔悴。李怀己上前扶她,皱眉问道:“皇后怎会病了?”
陛下好不容易过来,宫女们都以为皇后会好言相劝一番,至少也该作弱柳扶风之态,让陛下怜惜,不想她却淡淡道:“陛下当真不知道吗?”
殿内阒寂,李怀公盯着张皇后的眼神颤了颤,方道:“都退下。”
宫女应声离去,张皇后也不强撑着,在新帝面前大不敬地坐了下去,斜倚着扶手,神色恹恹。
李怀公皱眉道:“皇后想说什么?”
张皇后不去看他,冷冷一笑,摇头道:“陛下,臣妾侍奉太皇太后时,曾亲自试药。可臣妾这几日的症状,怎么偏偏和太皇太后当初一样呢?”
李怀公攥了攥手指,皱眉不解道:“你……你为何?”
为何要亲自去尝那药。
“臣妾是太皇太后的孙媳,亦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陛下政务繁忙,臣妾理应替陛下分忧尽孝。”张皇后道,“臣妾侍奉太皇太后这么久,怎会连太皇太后的症状都不知呢?”
正是因为知道,她才万念俱灰。
帝王铲除外戚,大都是先打压宫外势力,宫内的皇妃太妃自然会失势,可李怀公却是先对自己的祖母下了手。太皇太后这尊佛太大了,她在一日,张家的威风就一日不减。
“陛下想要亡我张家。”张皇后注视着他,苦笑道,“可是陛下能有现在的位置,张家不可说毫无功劳,陛下为何做得这么绝呢?”
张皇后声音清清冷冷,辨不出悲喜,可在李怀公听来却有如寒冰。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并不惧,史册不会记录这些过错,他人也不敢妄议君王。
他是在黑夜里作祟的人。
可他的皇后讲出来了。
如同刺目火焰灼破了漆黑夜幕,将他做的那些事尽数暴露在光芒之下。
余虹虽知晓这些,但余虹说这是帝王之术,为了千秋大业,他可以用任何手段。但皇后,在真真切切地斥责他。
那一瞬间,仿佛做错了事的孩童被大人发现,李怀公莫名生出恐惧来。可他到底是个大人了,恐惧之余,他竟想掐灭眼前这点火焰,让周围再陷入无尽黑暗。
“三年前,父亲本想将我嫁于陛下的三哥,是陛下向父亲求娶臣妾。那年陛下十四,臣妾十六。”张皇后复又望向窗外,恍惚间像是能见到当年的四皇子和自己,“臣妾本以为陛下年少纯真,是真心喜爱臣妾。如今看来,陛下喜爱的不过是个张家女罢了。”
一个帮他拉拢张家势力的张家女,一个利用完就可以抛弃的张家。
李怀公紧攥的手指松了下来,终究是自己利用了她。
张皇后望向他:“陛下为何不说话呢?”
李怀公垂眸:“朕……不知道说什么。”
“陛下为何不骗骗臣妾呢?”张皇后不知笑他还是笑自己,“陛下连一个女人都哄骗不住,如何让天下归心呢?臣妾掌管后宫,尚且知道情利诱惑,陛下这般仁义不施,会让人寒心的。”
李怀公骤然抬头,他原是个不仁不义之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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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新帝不仁。”沈平茂道,“打天下时,他们家允我们裂土封王,如今反悔不说,还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
陈清湛道:“此事在我们看来是大事,在其他人眼里未必重要,你如何说得动各州守军,堵得住悠悠众口?”
出兵得有由头,不能师出无名,说出去不好听,旁人也不会帮着。沈平茂摊手道:“那你找个人写檄文嘛,齐王府不会连个写文书的先生都没有吧。”
说罢,见陈清湛和陆微言面面相觑,沈平茂愣了愣,道:“不会吧,真的没有?”
陈兴义占据齐王府时,给恒州下的新政策不少,外面人的没察觉到有异,那写文书的先生逃不了干系。陆微言遣散府中下人时没再派人教训他一顿都是轻的。
陈清湛知晓此事,便对沈平茂道:“没有,不如你来写。”
陆微言便也打趣他道:“听说晋王的小公子流连秦楼楚馆,与姑娘们饮酒赋诗、抚琴作对,怎么会是个肚子里没墨的?”
沈平茂哪里晓得齐王府的事,按着心口道:“我真是倒霉,千里迢迢跑过来看你们夫妻两个卿卿我我就算了,还要被你们两个合伙欺负。”
哪个王侯世家的女眷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参与男人们事,偏偏恒州这两个不但不守规矩。
见欺负自己的两个人毫无愧疚之色,还眉来眼去相视一笑,沈平茂忽然有了主意,道:“秦楼楚馆里能学到的大都是写淫词艳曲,你们要是想让我给你们写这个,我倒是可以试一试。”
早在京都的时候,陆微言就知道他说话不着调,只是这般不着调的话放在自己身上,总归会让人羞窘,她狠狠地瞪了沈平茂一眼道:“淫词艳曲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沈平茂终于居于上风,瞥着他们两个嬉笑道:“这关系嘛……”
只是他还未说完,江恪就进来道:“王爷,那个梁文远,又要来见您。”
梁文远虽说让人捉摸不透,但总归是站在他们这边的,陈清湛之前让他暂且退下,是因为还在斟酌要不要这么快和新帝兵戈相见,如今战事既然不可避免,梁文远便是可用之人了。只是不知道这一介书生,到底会些什么。
梁文远进来后,恭恭敬敬地走到陈清湛身前,手捧白宣道:“讨新帝檄文我已写好,请王爷过目。”
屋内原先就在的三人面面相看,未曾想到梁文远来得这般巧。陈清湛接过后,便见其上笔走龙蛇地写道:
“新帝昏庸,凶悖桀虏,嗜战好杀,信用奸佞,诛戮忠正。
恒州齐王,既御敌于疆场,且安民于城内。功高德茂,帝忌惮眦睚,借刀除之。
俞州晋王,虽无济世之功,亦有平乱之德。方立新功,帝反誓围剿,一朝倾覆。
昔太皇太后张氏者,肃雍德茂,有抚养之恩,鸩于西宫。
今发妻皇后张氏者,温懿恭淑,有母仪之德,囚于椒房。
老翁结草,尚记嫁女之恩,幼鸟衔食,犹有反哺之情。帝辜恩负义,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今齐王起于西北,剑指京都。报仇雪耻,岂待异时;归正反邪,端在今日。布告海内,咸使闻知。”
申明大义,历数其罪。
陈清湛看罢,目光沉静,问他道:“太皇太后是新帝鸩死的?”
“是不是并不重要,总之列出新帝罪行即可。只是不知道齐王准备打什么名号?‘清君侧’还是……”梁文远顿了顿,抬眼看着他,一字一顿又道,“还是‘伐无道’?”
清君侧,最多另拥同姓新君,伐无道,则是要天下换姓。
陈清湛面色不改,道:“清君侧。”
“清君侧?”沈平茂大惊,从椅上跳下站起道,“你想拥谁?李怀己?不行!拥李怀己的话,几十年后又是大乱。”
“为何?”
沈平茂朝陈清湛眨了眨眼,又朝陆微言挤了挤眼,奈何他们两个都没有意会到他的眼神。沈平茂便叹了一声,甩袖道:“他生不出孩子。皇嗣有多重要你们也知道,皇嗣不够多的话,当皇帝的都得夜不能寐,何况李怀己他根本不会有。”
当年先帝命李怀己另娶时,给陈清滢的罪名便是“无所出”,可无所出到底是哪个的问题谁都不好说。陆微言便问道:“他生不生得出你怎么知道?”
沈平茂理所当然道:“寻常人家成婚一年半载没有动静都惹人怀疑,何况他成家这么多年,夫人都换了两个……”
他话说到一半,看着面前这对“成婚一年半载没有动静”的,恍然惊醒,无措地抓了抓头,尴尬道:“咳,我不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