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气很平,没有冲动任性,像是冷静的阐述一个事实的真相。
村委会的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一时谁都没有再说话,“……”啥跟啥啊?
搅合了半天,又是李月秋愿意了?这两人是耍着他们村委会玩不成?
一个强迫一个愿意,那压根就没其他人什么事,他们关起门来自个解决不就成了,搁这和他们霍霍半天,浪费时间。
在原地急的团团转的赵永平听到李月秋这话,赶紧积极的应喝,“听到没,听到没,不是强迫,这狐狸……李月秋自愿的!”
大根认下这屎盆子,要是李家去告了,肯定得关派出所劳改一辈子,就是李家不告,就桃源村那几个王八村委,肯定也会趁机把八大根弄到派出所关几天进行教育。
“大根,你没哄俺?”前脚还在骂人的李老头这会拿出了水烟袋,又恢复到了往日板着脸的样子,他皱着眉问:“事儿真是你干下哩?”语气淡的像是在问陈立根今儿吃了啥。
陈立根漆黑的眼神像是蒙着一层灰,对于刚刚李月秋的辩解并没有多说什么,像是压根没听到。
他回了李老头的话:“我干的,我认。”他名声已经臭到了骨子里,再多臭一些不妨事。
“好,你敢认你成。”李老头从兜里拿出火柴点燃水烟袋上的烟丝,烟丝亮起了火星子在黑夜里尤其明亮,他吧嗒的抽了一口,看着秋丫,目光悠远捉摸不透,“俺不用你写检讨澄清,那都是虚哩。”
他慢吞吞的把视线移向陈立根,“你认下哩,要咋办你给个话。”
***
清晨天蒙蒙亮,村里挨家挨户的烟囱升起了无烟袅袅的烟雾,干活早的人已经扛着锄头出门,村里三三两两的人在村里转悠,董慧拎着一桶水从村里的小道上走了出来。
早上雾气重,路边的树叶草枝上都挂着露珠,空气裹着一层冷气,早上挑水拎水的人不少,除了个别家里有水井的不用跑这一趟,其他人都到村中心的那口大水井打水。
一天的生活就从打水开始,小道上新冒出的小草,被清晨来来往往的打水人踏了个干净,小道的路越来越宽。
董慧拎着半桶水到了家,他家离水井很近,几步路就能到,每天都是早上打水存着,用一天打一天,现打现用,不过今天她一桶水也没拎满,回家的脚步还很急促。
路上碰到一个拿着柴禾刀要去山里打柴的村民,看见她,说:“哎,陈家的,村委会的让你一会去找他们一趟,说是有话挨你讲。”
董慧脸色淡淡的点头,“我知道了。”
“知道就赶紧去,免得耽搁事,话我是带到了。”那人也不愿和董慧多说什么,看着董慧的神情带了点鄙夷。
董慧拎着水桶往家赶。
院子里陈山水正在喂鸡,他家的牲畜就有两只老母鸡,为了孵小鸡,前几天特意从别处借了公鸡回来养了几天,借一天交三个番薯,他家借了五天,一共得交十五个番薯。
十五个番薯,算得上他家三天的口粮了,可贵了,不过村里的人家欺负他们,在村里借,不是借不到,就是要的粮食更多。
借这只公鸡,是打算把攒了的十五鸡蛋都能孵出鸡仔来,但那公鸡认地认窝,才借回来放在院子里就把母鸡追得满院子的跑,啄的母鸡掉了一地的鸡毛,弄得现在母鸡不知躲到哪个犄角旮旯,他找了半天才找到,这会正把烂菜叶跺巴跺巴喂鸡。
董慧进来后,把水倒到厨房外面的破大缸里,她倒的急,水哗哗倒进水缸的时候,溅泼出来的水把她的布鞋弄湿了大半。倒完水,她看都没看在院子里忙活的陈山水一眼,急匆匆的就转了步子要出去。
“娘,你干啥去?”陈山水扭头道:“水我去打,你甭打,一会我直接去挑两大桶就够用了。”他力气比不上哥大,但挑两桶水绰绰有余了,一会他去水井那边挑一次就能把水缸灌满,不用他娘拎着一只桶一趟一趟的去打。
董慧头也不回的回了句,“我不打水,我有事去找大根,大根要是过来这边,别让他走,等我回来。”不过她刚走到门口,脚步顿住,要找的人已经在门口了。
陈立根站在门口,脑门上顶着个红印,董慧看到,拖着人进来,开口就说:“你昨晚去李家了?我和你讲了多少次,我们两家退亲了,你上赶着管他家的事做什么,嫌你自个名声还不够埋汰?”
两家的亲事在时,大根要是这么做她一句话都不会多讲,但亲事都退了小半年了,两人没什么关系了,李家又不是没有汉子顶着,再不济还有个李大有在,怎么也轮不到大根去出这个头去帮忙。
他怎么不会为自己想一想,净想着李月秋了,“你晓不晓得都传成什么样了,你就是个憨包货。”
董慧今早一大早去打水,她去的不早不晚,到水井那边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排着队打水,村里人都不爱和她打交道,碰到也不会招呼说话,董慧的性子也不是那种热心肠的,谁也挨不着谁,她过的也自在。
但今天,有人和说话了,话里话外,明嘲暗讽说她家大根昨晚去李家帮忙,对一个女人动手,打得人满脸是血。
董慧听得眉头一跳,脸色变了又变,她家这条件,家里出不起彩礼,大根本来就难找媳妇,这再摊上个打女人的名声,是彻底找不到人家了。
一时间,董慧心乱如麻,哪还有打水的心思,拎着半桶水赶紧回来把桶放下,打算去找大根,没想到刚到门口,就看见了大根。
“你这是糟践自个还是糟践我啊!”董慧看着他脑袋的红印子,都凸出来一道痕迹了,又看到他手上也弄伤了,当即眼眶就红了,又心疼,又气恼,手举起握成拳头捶了人几下。
陈立根杵在原地,低垂着眼眸任她捶。
喂完鸡的陈山水看到这一幕,顿了下然后悄悄的退了脚步,躲到灶膛处烧火做饭去了。
半年前,哥和李家的亲事退了,当时娘是松了口气的,这半年来,一直在给哥找合适的姑娘,桃源村没嫁人的姑娘是不可能愿意嫁给他哥的,娘就开始去外村找,好不容易找着了一个,娘看了很满意,说那姑娘那那的顶好,看样子是喜欢的,但这事他哥要讨的婆娘,得他哥喜欢才算。
讨婆娘是要过一辈子的,总得找个自己喜欢的,但他最近只要是娘提起亲事,哥不乐意,两人就得开始拧。
这样想着,陈山水不禁想,其实现在不喜欢,说不定成亲就喜欢了,把李月秋忘了,重新找一个,以后哥未必不能过得更好。
半晌,董慧进来了,看到陈山水在做饭,交代说:“随便做点,一会我带大根去季家。”说着打开墙角的一只麻皮口袋,里面放着半袋的粗糠,她从糠里面掏出八只鸡蛋,找了篮子放起。
“我不去。”陈立根站在厨房门口,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全部的光线,让本就不甚明亮的厨房变得更加黑暗。
灶膛里的柴火烧的噼里啪啦,陈山水垂着眼睛,做自己的饭。锅子烧热了,他把切好的萝卜丝下锅,他放的油少,基本算得上是没放油,萝卜丝下锅的时候都没有滋的声响。
狭小的厨房里挤了一家三口,陈山水挥舞着手里的大铁勺,再煮一个野菜糊糊就能吃早饭了,到时候哥和娘就会暂时把亲事的事搁在一边,毕竟饭菜要是冷了再热一道费柴禾。
董慧拿了鸡蛋之后,就开始在厨房放东西,从梁上拿了小半袋的花生出来,花生只有一小半袋,一颗颗干净饱满,她把花生倒进篮子,浅浅的铺住了篮子底,她看也不看门口的人,自顾的说着:“你不去,我去,我把季家姑娘订下。”
“订下我也不讨。”
“咚”的一声,董慧把手里的半罐酱重重的放进篮子,这么重的力道下去,酱盖子都启开了一半,她转过身来,“你这副倔样子是做给谁看?不讨是想打光棍?”都二十出头了,再不讨就讨不着了。
董慧吁喘着气,喘了好几口气,慢慢耐着性子说:“季家姑娘是个好的,以后就晓得她的好处了,那李月秋是娇养出来的,长得那个模样,不是个安分的,过日子不能找那样的。”这话她已经在陈立根面前说了最少都有十几次。
陈立根每次都没听进去,这会看着他的神情,董慧知道,还是没听进去,这让她那点耐出的性子一下没了。
她越说越急,跺了跺脚,语无伦次,“我们家讨不了她,要不起,养不住!会惹祸的。”最后几个字董慧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都透着颤。
陈立根嘴角抿成一线,走了进来,拉着董慧在板凳上坐下,冷硬的五官柔和了不少,“我晓得要不起。”他一直都晓得。
“你晓得就好。”董慧颤抖着抓住大根的手,欣喜道:“既然这样就听娘的,跟娘去季家。”
季家的姑娘对大根有那个意思,不然凭她的条件,早开始找合适的了,这是专门等着她家大根去说亲呢,挑捡日子还不如撞日子,今儿去,早去把亲事订下了,早心安。
陈立根摇头,漆黑的眼眸看着董慧,抿成一线的嘴角在沉默一会之后,开口了,“我已经应下了李家,让她来坐家。”
灶膛里烧火的陈山水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捏在手里的大铁勺没抓稳,掉了下去。
董慧蓦的一僵,抬手冲着陈立根的脸抽了过去,啪的一声打得毫不留情,语气又惊又怒,“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陈山水捡起地上的沾了灰的大铁勺,被这一幕弄得本是上前了两步想说几句话,让哥别那么较真,如果,季家姑娘很好的话,就该讨了做婆娘,但因为董慧突然动起手来而不敢动弹了。
陈立根被抽得偏过头去,他倔强的又回过头来,低沉着声:“我答应李家让她来坐家。”
第50章 坐家
董慧坐在屋里紧闭着屋门,屋里没点油灯,黑漆漆的不见五指,浅浅的月光从窗户里散落了进来,照得矮柜上的一对同心锁熠熠生辉,仿佛披着一层璀璨的光泽。
她枯坐在屋里好久,屋里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任何的人在,一点动静也没有,躲在暗处的老鼠咻的一下明目张胆的从房梁窜到了床底,动作飞快的嗯哼,紧接着发出吱吱吱的叫声。
农村老鼠稀松平常,没哪家是干净得没一只老鼠,只不过是多少的问题,不要让老鼠进紧要的房子就成,像是堆放粮食的仓库,或者是睡觉的屋子,老鼠不是偷粮食就是咬布料,她家这破败的屋子,屋里再收拾得赶紧,老鼠照样能进来,但此时董慧已经无暇去顾及这些老鼠。
屋门被轻轻推开,床底的老鼠像是注意到了动静,叫声一下没了,陈山水捧着碗小心翼翼的样子,“娘,天都黑了,再不吃饭饭菜冷了。”
灶膛里的火炭都快熄了,饭菜炕在锅里,再不吃就冷了。
然而盯着同心锁发呆的董慧不吭声。
陈山水在门口站了一会,走进屋,拿出油灯慢慢点上,把碗搁在矮柜上,瞄了一眼那对同心锁,这同心锁,他从懂事起就看到他哥一直挂在脖子上,他小时候淘气,看他哥有,自个也想要,有次非要让他哥把同心锁让给他。
被他哥按着揍了一顿,老实了,之后就不敢嚷嚷着要了,不过他也只见过一个,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一对的样子。
灰扑扑的,老旧很多,但之前有人还特意问过他哥卖不卖,卖的话可以换一袋高粱。
陈山水的视线在同心锁上停留了会,站在原地支支吾吾的开口,“哥都在外面跪了好半晌,这么跪着不是个事,娘,让他起来,成不?”
他哥都在外面的石板地上跪了快好几个钟头了,这要是白天跪还不咋地,但入夜后温度低的很,那石板又冷又硬,铁人也禁不住这么一直跪着,寒凉了会落腿疾的。
陈山水继续劝道:“娘,让哥起来,有事我们把事情解决不久好了?”
董慧悲从中来,别过眼去不看门口,嗓音干涩,“他爱跪就让他跪。”
话说出口,却是无可奈何的闭上眼,眼角落了眼泪下来,她用上了自己从没用的那一套撒泼手段,像是一个没见识的村妇一样胡搅蛮缠,威胁大根要是敢让李月秋来坐家,就一头碰死在外面的青石板上。
但她没把自己碰死。
大根先跪下了,膝盖碰撞到地上发出闷响,像是撞到董慧的心坎上,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
多少年了,自从她家那口子不在了之后,大根仿佛一夜之间就长成了能撑家的汉子,这么多年,比起山水,她对大根亏欠良多,活到这岁数,她就盼着俩儿子能平平安安,别的她什么都不图。
好姑娘又不是只有李月秋一个,她家要不起李月秋那个模样的,攀不起。
董慧也不是对李月秋有意见,那小姑娘小时候最讨人喜欢,性子甜糯糯的,她抱过,哄过,也是看着人长大的,把人当儿媳妇待着。
后来一场大火把家里烧了个干净,家里败落,欠了一堆的债,不知要还到哪个年头,生活根本没了多大的盼头,破落得一年到头都吃不上点细粮,她家这情况还怎么和李家那样的条件结亲。
李月秋这几年出落的越来越漂亮,上次她带着媒人来家里给自个说亲,她看了一眼,葱嫩水灵,美得晃人的眼,人间绝色也不过如此了,那模样比当初闻名十里八乡的林茵都美上几分。
当初那么有本事的李拥军都护不住人,如今,他们陈家这个破落户,要什么没什么,如何护得住,她不让大根讨李月秋是为他好。董慧怕,怕大根走了李拥军的老路,变成和李拥军一样的下场。
董慧在屋里一坐将近坐到了天亮,天亮的时候,她从屋里慢慢走了出来。
陈立根挺直着背脊,膝盖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夜过去,他动都没动一下,早晨地面上铺了一层霜气,泛着湿漉漉的印记,也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褂子,隔了一夜,他脑袋上的红印消失了下去一些,肿得没之前严重,但一副倔样一点没消下去。
“你爱怎样就怎样吧。”董慧叹息了一声,神色间交织着各种情绪,痛苦担忧愧疚,她胶着了一夜的时间,只感觉是老天在作弄人,此刻,她弯腰把手里的两枚同心锁放到陈立根手边。
转身回屋子的时候,她问了句,“订了日子哪天来坐家?”
陈立根顿了顿,抬起眼,“十天后。”
***
十天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主大吉和顺,宜坐家,合姻缘。
李月秋天刚刚天亮就翻身起了,收拾出自己的一只小包袱,然后换好轻便的衣裳,对着镜子细细的打理头发,编成两条毛绒绒的小辫,哼着歌打开屋门,去柴房拿了背篓背上准确去挖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