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漫长的一段时间。
伊芙看着他,忽然问道:“大公要摸一摸么?我的皮肤。”
第12章 回忆
沙耶克隔着层层叠叠的幕帘端详着伊芙,觉得这个人类十分特别。
她既不哭闹,也不畏缩,脸上没有恐惧之情,目光中也没有丝毫紧张。从她踏进这座城堡的第一步起,她自始至终都表现得非常平静,甚至自如。
她看向人类同胞的眼神就像是在俯视着残败的花花草草,面对恶魔时又像是在对待可以理解和亲近、所以并不可怕的野兽。
……那么她现在是想做什么呢?是在引诱一只恶魔么?
伊芙等了一会儿,看见几个粗壮的黑色触须窸窸窣窣地从帘幕后面探了出来。
她笑了一下,并不觉得意外——怎么说呢,一个人类对恶魔说“要不要摸摸我的皮肤”,这种举动换过来就像是一只猫猫躺在地上摊开肚皮,对人类主人表示“你可以尽情摸”,有谁会拒绝呢?
黑色触须仿佛阴影一样离她越来越近,近到稍稍一侧目,伊芙就能看见触须底下那密密麻麻的细小的倒刺——只要轻轻一拂,这些细小而又坚硬的倒刺就能把任何脆弱的东西刮得四分五裂。
所以伊芙适时地阻止了对方:“如果可以的话,大公,请不要用它触碰我。”
沙耶克的声音有些不满:“觉得害怕,然后后悔了么?”
伊芙摇了摇头。
“因为它会伤到我的。我说过的,人类的身体很脆弱,大公也很清楚这一点不是么?就算只是被它轻轻地碰一下,我的皮肤就会被立刻割开伤口,流出鲜血。”伊芙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触碰了一下与她近在咫尺的黑色触须。
果然,碰到倒刺的指尖瞬间就涌出了鲜红的血液。伊芙递出指尖,说:“看,就像这样。”
沙耶克:“……”
沙耶克:“有时候人类真是弱小得让我觉得可怜。你们应该高兴恶魔生来就被禁锢在这个鬼地方。”
粗壮的黑色触须被收了回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赤裸的、光滑的、皮肤白皙而又细腻的手。看上去像是人类的手,有正常的五根手指,比例协调,连指甲都是健康的淡粉色。
这只手非常瘦弱,比起男人,更像是女人的手,但骨节却远比女人的粗大许多。
伊芙心领神会地伸出右手,方便沙耶克抚摸到自己的皮肤。在触碰到对方的一瞬间,伊芙就知道这条看似正常的手臂也同样是恶魔身体的一部分——它冰冷而又坚硬,抚过她的手背的时候,就如同锋利的刀片紧贴着她的皮肤。
沙耶克从她的手指摸到手腕,然后再到小臂和手肘,他摸到哪里,哪里的皮肤就避之唯恐不及般微微下陷,激起一小片鸡皮疙瘩——这是下意识的生理反应,伊芙无法控制,这种身体的自然反应仿佛是在刻意提醒她,她正面对的是一个可怕的狩猎者,要赶快逃跑。
但是已经逃不了了。对方牢牢地钳住了她的胳膊,像铸熔的钢铁一样,冷冰冰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她胳膊某处位置的软肉。
沙耶克问:“你这里有一道伤疤。”
伊芙低头,看了一眼,回答说:“是,小时候留下的。当时没来得及处理,所以这道伤疤留到了现在。”
“真是一道瑕疵。”
伊芙:“是么?可我一直觉得它是我的骄傲,就像勋章一样。”
沙耶克发出了一声嗤笑,像是在故意嘲笑她,说:“看来你经历了一场了不起的战斗,人类小姑娘。”
伊芙露出微笑:“在恶魔看来,人类之间最残酷的战斗也不过如此。我的事情,也只能当做睡前故事而已,大公想听么?”
沙耶克收回了手。隔着幕帘,伊芙隐隐约约地看见对方调整了身形,变成了一个让庞大臃肿的身体更感到惬意的姿势。
“随便说说吧,”沙耶克说,“但如果让我觉得无趣,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换上另一条说话更加动听的舌头。”
伊芙顿了一下,脸上少有地流露出犹豫的神色,一副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的模样。
看见她的反应,沙耶克又发出了嘲笑的声音。
最后,伊芙还是张开了嘴唇。
“我七岁的时候,被母亲送上了伯爵父亲的床。父亲想要强暴我,但是我不太听话,所以他在我身上留下了很多伤口。那一天,我用事先藏在身上的叉子刺破了父亲的喉咙,然后逃出了家。”
“跟父亲做爱而已,”沙耶克觉得疑惑,“你为什么要拒绝?”
深知种族文化有壁,伊芙只能解释说:“在人类的世界,子女是不能跟父母做爱的。”
沙耶克语气轻蔑:“哦,会有什么诅咒么?”
伊芙冷静地回答:“生出来的孩子会一代比一代弱小。”
沙耶克:“……嗯,那的确不行。”
“而且他太丑了,”伊芙试着回想了一下,摇着头说,“肥胖、臃肿,秃顶,浑身都是臭味,以正常的审美来看是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唯一让人喜欢的只有他的身份、地位还有钱。”
“他有一个病弱去世的妻子,又在外面养了很多情妇,我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她是出身低微的平民,却渴望权力和财富,给有权有势的人当情妇是她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毕竟她长得很美。”
伊芙平静地说:“但是人类是会衰老的,再美的女人也不例外,但幸好在她日渐衰老的时候生出了我。因为她已经不再美丽,却还是像以前一样愚蠢,所以父亲渐渐厌倦了她,她就想用我来代替她自己,重新得到父亲的注意。为此,在我七岁生日的那一天,她借口替我庆祝生日,把我送进了父亲的房间。”
说到这里,伊芙低下头,耳边的淡金色长发柔顺地垂落了下来,勾勒她纤细而白皙的脖颈。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却不可避免地显现出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淡。
“……但是我早就已经做好准备了,在我的父亲一次又一次看向我的时候,在我的母亲一次又一次试探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了。我向我的母亲哭诉过,说父亲的行为让我很害怕,但她从不理会。父亲也是,我越害怕,他就越高兴,就好像我给了他什么特殊的奖励一样。”
“所以那一天,我在身上偷偷地藏了一把小叉子,打算当他动手的时候就用叉子刺穿他的喉咙。我的父亲有特殊的癖好,面对他女儿的时候也同样如此,所以他先是把我弄得浑身是伤,等确定我无法反抗之后,才放心地、松懈地向我伸出手。我忍耐了那么久,终于刺向了他。”
伊芙顿了顿,回忆了一下——她在回忆当时的画面。
“哦,对了……最后他倒在地上,浑身都是血。因为发不出声音,他只能趴在地上向我磕头,用不停流泪的眼睛祈求我,求我能够放过他。”
伊芙笑了起来,眼睛也弯成了漂亮的月牙:“那时候,我在想,一直以来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面对这样一个人,撇开华丽的衣饰、簇拥的随从,没有地位权力和金钱傍身就什么也不是,受到攻击只会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向人摇尾乞怜——”
“面对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羸弱的灵魂,我为什么要怕他?”
伊芙轻声说。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这件事情、这句话只要有她一个人知道,就已经足够了。
伊芙等了一会儿,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寂静。
沙耶克已经睡着了。
……这样才对,人类小女孩反抗父亲的施暴、还差点弑父的经历对于一位恶魔大公而言,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平庸的睡前故事罢了。
伊芙静静地想着,她以前的确害怕许多东西。
刚穿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害怕自己回不去;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法术天赋、身体素质也不佳,她害怕自己会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面对歇斯底里的母亲时,她害怕;面对心怀不轨的父亲时,她害怕。
她小时候待在奢华的伯爵府邸,只觉得自己呼吸的每一口都是充满毒液的空气,白天小心翼翼紧张不安,夜晚会做一些胡思乱想的噩梦。
但是从那一天起,从她亲手把叉子捅进敌人喉咙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逃出家的那天晚上下着茫茫的大雪,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她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向哪里逃,只能朝着有光的地方一刻不停地奔跑,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一连串脏兮兮的脚印。
最后她倒在无人问津的、昏暗的小巷子里,窝在一堆臭烘烘的垃圾旁边。
雪很冷,她的身体也很冷,但她的脑子却很清醒。
回不去就回不去吧,年幼的伊芙想,反正她在哪里都能活下去。如果活不下去,那就去死,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已经知道了让自己活下去的、最简单的方法。
…………
伊芙看了一眼另一边的巨型沙漏,发现上面的沙子已经流光了,在底部垒成了一个小山堆。
因为旧伤没有愈合,所以沙耶克只能拥有十分短暂的、清醒的时间,然后就会沉睡。伊芙猜想,大概那个巨型沙漏测量的就是沙耶克清醒的时长。
而城堡里,那些被沙耶克喂养的人类宠物们也在同一时间陷入了沉睡。
伊芙成了唯一能够正常活动的生物。
在这个时候选择溜走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是伊芙不可能自己逃跑,她不认识王宫的路,外面又全都是恶魔,她一个柔柔弱弱的人类在外面乱跑实在是太危险了。
所以她只能等待,等待着赛贡像之前说的一样,会趁沙耶克睡着的时候来接她。
……但是和以前一样,这一次伊芙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在赛贡用轻飘飘的语气向她许诺,用嘲弄的目光盯着她的时候,伊芙就已经做好了被他抛弃的准备。
第13章 冒犯
沙耶克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仍旧是伊芙。
她还是坐在帘幔外的软垫上,仿佛一步不曾离开,乖巧得就像个主人外出、老老实实看家的宠物——在沙耶克眼中,人类都是宠物,宠物只有可爱与不可爱、听话和不听话的区别。
伊芙曼妙的身姿被层层叠叠的帘幔遮挡得若隐若现,但恶魔的视力一向优越,所以沙耶克精确地观察到她的身影、动作以及脸上的表情。
伊芙正在整理自己的头发。
因为没有梳子,她只能将自己纤细的手指插进柔软的发间,一下一下地、仔仔细细地梳理,以免打上结。她脸上的神情认真,只是显现出了一些疲惫,似乎没有休息好,她垂下眼睛的时候,鸦羽般的睫毛也会跟着垂下来,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伊芙注意到了帘幔里面的动静。她握住自己的淡金色长发,侧过脸,看向刚刚苏醒过来的恶魔大公,在和后者的目光相对的一瞬间,伊芙的脸上浮现出了温柔的微笑:“你醒过来了么,大公?”
沙耶克看着她的笑容,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沙耶克沉默了片刻,说:“真稀奇,你居然没有逃跑。不想逃走么?”
“想过,”伊芙直言不讳,没有任何试图掩饰的样子,甚至还露出了些许羞赧的神情,“但我不认识外面的路。所以相比起来,我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地留在大公的身边。”
沙耶克发出一声冷哼,不过他奇妙地没有觉得生气,或许是因为对方表现得过于老实安分,审时度势这一点倒是讨恶魔喜欢。
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没脑子的人类以为趁他沉睡的时候就能顺顺利利地逃走,他们的下场要不是进了外面闲逛的低阶恶魔的肚子,就是被沙耶克抓了回来,从脑子到身体脏器全都换了个遍。
沙耶克想,如果她能继续像现在这样老实听话,那就不用把她的身体拆开、换上其他部位的零件。
毕竟她看上去很顺眼,没有哪里需要更换的地方。
沙耶克:“在我沉睡的时候,你就一直待在这里么?”
伊芙犹豫了一下:“呃……那倒也不是。”
“我去城堡的地方看了看,”伊芙继续说,“因为肚子很饿,所以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
沙耶克的城堡大得出奇,但却十分荒芜破败,有的地方还长满了杂草,幸好一些基础设施还能使用。尽管他的身份是恶魔大公,但城堡里却连一个仆人都没有,伊芙走在空无一人的城堡里,只觉得自己在迷宫里徘徊。
幸好之前拜蒙为她科普过在旧域,哪些果实跟植物是她能吃的,伊芙在城堡的花园里找到了她能进食的果实,这才勉勉强强地解决了进食的需求。
沙耶克这时才记起来,人类是需要进食的。如果进食过少,说不定就会死。
沙耶克盯着伊芙,又开始打起了改造她的身体的主意——这样能减轻他饲养的麻烦。
全然不知自己在死亡边缘反复横跳的伊芙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紧张不安,她好奇地问:“为什么这里连一个仆人都没有呢?”
沙耶克似乎想起了什么厌烦的记忆,冷笑了一声,回答说:“因为全都被我吃了。”
伊芙呆了一下,她眨了眨眼睛,慢慢地问:“……为什么呢?”
沙耶克:“………………”
沙耶克没有说话,但他的情绪瞬间暴躁了起来,连带着原本就庞大的身体也开始越发膨胀了。
伊芙听见帘幕后面穿来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骨头在一根根断开、皮肤在一寸寸皲裂,对方暴怒的情绪如同巨涛,以澎湃之势压得伊芙喘不过气。
伊芙被沙耶克的气势压得低下头,急促地呼吸着。她看见密密麻麻的黑色触须争先恐后地才从帘幕底下钻出来,仿佛爬行的恶鬼,让人头皮发麻。
“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绞断他的骨头、扒掉他的皮肤、敲开他的脑髓,把他身上的每一根血管都拆开——居然敢这么对我!!以为我会认输么?以为我会低头么?以为我一辈子都会是这个鬼样子么?迟早有一天他会成为我脚下最卑贱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