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雷斯:“……”
在恶魔的黑色眼睛里,战斗的余热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新的目标的专注与追逐。
“你要跟我走。”阿加雷斯对她说。
伊芙笑了起来。
她回答道:“好啊,是现在么?”
第15章 欺骗
伊芙答应得很快,没有半分犹豫,脸上还一副开开心心的表情,就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一只浴血的恶魔,而是一个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春游的小学老师。
当然,伊芙心里也没有任何不愿意——她已经找到了跟恶魔相处的技巧,那就是不要拒绝,尽可能地表现出顺从。这对于伊芙来说可真是太容易了。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阿加雷斯仿佛对她失去了兴趣一般,目光快速地从伊芙脸上移开了,似乎是打算对她置之不理——就像他自己心中所想一样,如果不是伊芙跟最强大的恶魔有着特殊的关系,他根本不会看她一眼。
他站了起来。此时,他脸上的皮肉已经修复完毕,损坏的皮肉组织重新光滑地、契合地覆在近乎完美的面骨上,再生出来的皮肤没有任何残留的血迹,这让伊芙更加清清楚楚地注意到阿加雷斯的长相。
她觉得,阿加雷斯跟伊尔泽有点像。
……但其实这两者的相貌简直天差地别。阿加雷斯高大、英俊、迷人,而伊尔泽却是一副普普通通的长相——魔王在塑造自己的意识投影时显然没有“捏脸”的意识,随便选了张系统脸就进入了人世。
相似的是他们的眼睛、眼神和脸上冷淡的神情。
阿加雷斯很高,身影像座小山一样笼罩在伊芙的头顶。见他准备转身离开这里,伊芙也跟着站了起来,但她蜷腿缩在角落里坐了太长一段时间,导致她起身的时候小腿肌肉便开始微微抽搐。
漂亮的裙摆在脚边轻轻摇曳,她的身体也同样轻微地摇晃起来。伊芙下意识地前倾身体,伸手搭在阿加雷斯结实的手臂上。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举动。
阿加雷斯的双手是龙一般的利爪,小臂上也理所应当地覆盖着坚硬的黑色鳞片。这些鳞片细小而锋利,边缘泛着冷冷的光,伊芙刚一搭上去,柔软白嫩的掌心就立刻被鳞片割破。
与此同时,阿加雷斯掐住了她的手腕。人类的皮肤太过脆弱,像纸一样,会轻而易举地被鳞片割破,也无法抵御尖锐的利爪,伊芙觉得自己的手腕、藏在里面的血管跟骨头全都被对方握在了手里。
在阿加雷斯折断她的手腕之前,伊芙小声说:“对不起,我的腿有些麻了、站不稳,不小心碰到了你……你很介意么?”
她眼神柔软又小心翼翼,声音很轻,美丽的脸上适当地流露出了一点紧张的神情,这让阿加雷斯察觉到了她一直试图隐藏起来的畏惧。
阿加雷斯没有说话,他只是垂下眼睛,看向那只被牢牢掐住的女人的手。五根细长的手指蜷缩着,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像是垂下头颅的天鹅。
他稍微用了点力气,白色的、细嫩的皮肉立刻从他的指间溢出来,他紧贴着一层薄薄的皮肤,碰到了一折就断的骨头。
阿加雷斯注意到,这个时候,伊芙蹙起了眉头,嘴唇也抿了起来。她感觉到了疼痛,并且试图忍耐。
而当他放松利爪时,伊芙很快就会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
阿加雷斯一言不发,看了她一眼,然后松开了她。
尽管对方没有刻意伤害她,但手腕上的一圈皮肤仍旧红肿了起来。伊芙只能捂着手,匆匆地跟上了打算离开城堡的阿加雷斯。
然而没走出几步,伊芙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脚踝。
她低头一看,发现是一段新长出来的、羸弱的触须,光滑的表层紧紧地缠住了她。
伊芙缓慢地顺着触须生长的方向看过去,对上了一双愤怒的眼睛。
沙耶克狼狈地趴在地上,努力用纤细的手臂支撑起自己过分单薄的身体。他旧伤未愈、力量衰退,再加上来阿加雷斯蛮横的攻击,他自身的修复能力衰弱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甚至胸膛上的伤口依旧涌出大股大股的血液。
他很想咬牙切齿地对着伊芙说些什么,但是一开口就一阵停不下来的咳嗽,咳出了鲜血跟脏器碎片。
伊芙蹲下身,单手撑着脸,耐心地问他:“还有什么事情么,大公?”
或许是她那过分游刃有余的态度再次触怒了沙耶克,重伤的恶魔大公暴怒地砸了下破烂不堪的地面,指责道:“你居然敢欺骗我!!”
伊芙:“欺骗……是指什么呢?”
“——你是那家伙的王后!咳、咳咳咳……”沙耶克咬着牙,吞下喉咙的血液,眼睛发红,“你居然敢这样欺骗我?!”
沙耶克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从她美丽的皮囊中看出讥笑、嘲讽和做作的怜悯——沙耶克试图猜测伊芙陪伴在他身边时的、隐秘的想法。
看见他这么虚弱、难堪、色厉内荏,觉得他很可怜吧?知道他是被谁所伤,肯定又会觉得得意——毕竟她跟那家伙有着特殊的关系,是他的王后。
伊芙摇了摇头:“我只是没有告诉你,这可不算欺骗,大公。”
沙耶克无心听她的狡辩,他的双眼因愤怒而充血,手臂上爆出一条条细细的青筋。
“……”伊芙想了想,继续温声细语地开口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就要走了哦?”
沙耶克攥紧丝毫没有威慑力的拳头,咬牙切齿地对她说:“……欺骗了我之后还想活着离开这里么?!”
“不然大公还想继续把我留在这里么?”伊芙反问道。
她弯起眼睛,像是在笑,慢慢地对狼狈不堪的沙耶克说:“可是你都已经爬不起来了……又怎么能把我留下呢?”
沙耶克瞪大眼睛,他的眼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伊芙的脸,但他的目光却穿过那孱弱的人类的身躯,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另一个强大的、可怕的、如同挥之不去的噩梦般的身影。
在很久之前,他也像这样伤痕累累、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品尝着屈辱。而那个将他打败的恶魔以同样的姿态站在他的面前,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自己饱含愤怒、屈辱、不甘的神情,仿佛这样就能让他感受到少得可怜的愉悦。
【喂,爬起来。】
一样的姿态、一样的眼神、一样的目光,连说出来的话都是如此的相似——
在沙耶克眼中,孱弱的人类和强大的恶魔,两者的身影渐渐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的眼睛里流出了红色的血水。伊芙愣了一下,紧接着看见沙耶克的脊椎诡异地抽动了几下,一条触手钻出他背后的皮肤、尖啸着朝她刺来。
伊芙眨了下眼睛。
站在不远处的阿加雷斯本打算挡下这道攻击,但没想到有人出手速度比他还要快。
就在毒蟒般的触手快要咬中伊芙的时候,一支箭矢从天而降、将其刺穿,狠狠地钉在满是碎石的地上。
伊芙下意识地看过去,才发现那是一支由血凝成的箭矢。箭矢很快又化作血水,将尖叫着的触手腐蚀得干干净净。
一小片阴影落在了她的头顶上。
伊芙抬起头。
是拜蒙。他的身影顺着蓝月的冷光悄然降落,仿佛踏过一条寂静的河流,黑色的翅膀从隐藏在长袍下的肩胛骨上伸展出来,巨大而优美,在月光的照耀下,会让人误以为那是天使的、圣洁的羽翼。
他抬起左手,掌心有一道划破的伤口,化作箭矢的血液犹如受到感召一般腾空而去,从伤口处重新钻回他的身体里。
拜蒙挥动了两下翅膀,无声无息地落地,站定在伊芙的身前,背对着她、将她完全遮挡在自己的身后。
拜蒙垂下眼睛、看向沙耶克,向对方微微弯了下腰,表达自己的礼节。他平静地说:“沙耶克大公,她是王后,按照惯例,只有魔王才能伤害她。你没有这个权力。”
沙耶克阴森森地笑了起来,露出血染的牙齿:“你这么说就能阻止我了么?”
拜蒙:“我会负责她的安全。”
“如果你伤害了她,”拜蒙礼貌地说,“我就杀了你。”
沙耶克睁大眼睛,然后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样,发出沙哑、低沉又古怪的笑声。
这时候,拜蒙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看向近在咫尺的伊芙。
他先是下意识地观察了一下伊芙的身体状况——身体完好、没有残缺、肢体健全,外表也没有破损的痕迹,只是看上去精神不济——确定完毕后,才对她说:“没有守护你的安全,是我的失职,这样的错误我不会犯下第二次。现在,请跟我回到王宫吧,王后。”
伊芙歪了下头,露出了思考的表情:“嗯……虽然我也很想答应你。”
“但决定权好像并不在我手上。”
话音刚落,一柄巨大的黑色镰刀就架在了伊芙的脖子上,月牙状的刀口勾住她纤细脆弱的喉咙,隔开了她和拜蒙的距离。
阿加雷斯沉默着用镰刀划分出领域,并将伊芙划到了他那一边,态度强硬。
拜蒙看出了他的意思,但也没有迁就对方的打算,一板一眼地告诉他:“继承仪式还没有开始,她还不属于你。”
“她要跟我走。”阿加雷斯简短地说。
见两只恶魔僵持不下,气氛越来越紧张,伊芙忽然想到了什么,轻轻地拍了一下双手。轻微的声响瞬间引起了拜蒙跟阿加雷斯的注意。
伊芙双手合十、放至胸前,她眨了眨眼睛,开口道:“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毕竟我只能跟着你们其中一个离开。”
“要不然你们打一架吧?”伊芙弯起唇角,表情认真、目光诚恳,她轻声说:“谁赢了,我就跟谁走。”
第16章 取代
阿加雷斯立刻做出了反应。
他手腕翻转,月牙状的刀口瞬间换了个方向,锋利的刀尖直直地对准了拜蒙——伊芙想,就算没有自己这句挑拨离间的话,这位好战的恶魔也跃跃欲试。
拜蒙对此无动于衷,他略有所感,看了伊芙一眼。
伊芙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身侧的镰刀刀柄,轻声细语地安抚他:“嗯……对不起,我开个玩笑而已,请不要当真。”
阿加雷斯本不应该在意她的话。
他想带走谁就带走谁、想要与谁战斗便与谁战斗、想让谁死就必定会从对方的尸体上踏过去,阿加雷斯天生就对旁人的话置若罔闻、视为毫无意义的噪音——可是他这一次却真的停下了动作。
伊芙握住他的刀柄,试图用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力气阻止他。企图阻止阿加雷斯的恶魔都已经死了——当然,人类也不可能是例外——正常情况下,阿加雷斯应该不假思索地一刀砍了她、从她的尸体上踩过去,再将刀口对准拜蒙。
但是阿加雷斯短暂地思考了一下,放弃了这么做的打算。
伊芙面带愧疚地望着他,小声地道歉:“对不起,阿加雷斯,我不能跟你走。”
阿加雷斯:“……”
好,那么现在就可以一刀砍了她。
伊芙又说:“你想取代你的父亲么?”
阿加雷斯:“……”
阿加雷斯不得不再次中断了一刀砍了她的想法。
那个最强大的恶魔对于阿加雷斯而言有着最原始的吸引力,这股吸引力从他出生起的那一刻便同他一起诞生,随着他的成长变得越来越强。打败他、战胜他、取代他——只要做不到这件事情,阿加雷斯就不会停止战斗。
可是他的父亲已经在阿加雷斯亲手杀死他之前就死了。伊芙的话像是窥见了阿加雷斯心中最隐秘的茫然——既然最强大的对手已经死了,那么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彻底战胜他?
阿加雷斯逼问道:“你知道方法?”
“呃……或许不算是方法,”伊芙声音温和,循循善诱,“但是你想得到我,不过只是因为我是你父亲的所有物,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是,是这样的吧?”
阿加雷斯毫不避讳地点头:“是。”
“……”虽然知道是真的,伊芙还是被对方的直言不讳噎了一下。她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但就算我老老实实地跟在你身边,心里想的还是你的父亲、会忍不住将你跟他作比较……你喜欢这样么?”
阿加雷斯一瞬间的反应就说明了答案。他抿起嘴唇,看起来有点生气。
“不过翻过来想呢?”伊芙说,“如果在我心里,你取代了你父亲的位置呢?”
阿加雷斯这时才反应过来伊芙口中的“取代”原来是这个意思。他皱起眉头,英俊非凡的面容流露出一丝无法理解的神情,低声道:“这有什么意义。”
“有的。”伊芙认认真真地回答说。
“在这个世界上,伊尔泽……也就是你的父亲,最爱、最在意的人就是我。”
伊芙一边说着,一边牵引着身侧的黑色镰刀缓缓放下,她明明没用什么力气,但那把足以威胁她性命的镰刀却还是像天鹅的脖颈一般温顺地垂了下来。
“如果你让我变得不再爱他、在意他,”伊芙抬起眼睛,注视着阿加雷斯,声音温柔得像是在编织一个美梦,“那就是你赢了呀,阿加雷斯。”
……
“我第一次看见阿加雷斯让步。”拜蒙说。
拜蒙抱着她,展开漆黑的翅膀、飞行在夜空中。如果要评价载人飞行的技术,伊芙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点赞拜蒙而不是赛贡,因为前者不会动手动脚,又足够考虑到她的感受。
拜蒙一手搂住伊芙孱弱的肩膀,一手圈住她的膝盖窝,以便伊芙能够舒适地蜷在他的怀中——尽管伊芙分不清楚对方的怀抱跟高空的冷风哪个更加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