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耶克无比暴躁地咒骂着,但很明显,他受伤未愈的虚弱的身体无法承受这样澎湃的怒意,紧接着帘幔后面就响起了一连串低哑的咳嗽声,让人怀疑他是否会在咳嗽中昏厥过去。
对方情绪极端地起伏,连缩出来的每一根黑色触须都在不安地颤抖。
伊芙猜想,沙耶克口中咒骂的人应该就是伊尔泽。
他是和伊尔泽战斗、落败后才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旧伤未愈、身体虚弱,总是陷入沉睡,难以保持长久的清醒——之所以吃掉自己的仆人,大概也是为了养伤。
伊芙一边这样猜测着,一边低下头看向那些钻出来、正在瑟瑟发抖的黑色触须。
她想了想,随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避开触须底部的倒刺,摸在光滑的表皮上。她抚摸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拍了拍。
这样的举动得到了沙耶克的注意。他艰难地抑制住了咳嗽,那根被她抚摸的黑色触须立刻警觉地从她手底下扬起来,张牙舞爪地对着她。
“你干什么?”
伊芙表情无害地摊开双手,一副分外乖巧的模样。她并不害怕,反而轻声说:“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很痛苦……或许我这样做,你会好一点。”
沙耶克像是听见了无法理解的笑话:“什么?”
伊芙耐心地解释说:“人类就是这样的……感到痛苦的时候就会需要同伴、朋友、亲人或者爱人的安慰。摸一摸头,抱一抱身体——这些肢体上的接触会让人放松下来,情绪也会好很多。”
“……但我能触碰到的,仅仅只是大公身体的一小部分,”伊芙停顿了一下,继续用诚恳的语气说,“不过或许会有用呢?我是这样想的。这会冒犯到你么?”
沙耶克:“…………”
沙耶克沉默了一下,低声说:“人类尽是做一些没用的事情。”
伊芙笑了起来,似乎没觉得这句话是对她的贬低。
她温柔地问:“我可以继续么,大公?”
沙耶克:“…………”
沙耶克没有回答她,只是那根对着她张牙舞爪的触须慢慢地垂落下来,乖乖地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伊芙发现沙耶克这位痴迷于人类的“手办狂魔”其实很好相处。
他有着跟所有恶魔一样的性格特点,极端强势、不允许忤逆,那些被拐来的人类之所以会被做成“手办”,只是因为吵闹的声音让他不快、满是恐惧的表情让他嫌恶,只要乖乖地听他的话、表现出顺从的模样,沙耶克就没有做出任何对她不利的举动。
与其他恶魔不同的是,沙耶克非常孤僻,除了城堡,哪里都不会去。就算是在城堡里面,他也只会窝在帘幕后面,不肯挪动一下身体,也不肯从那后面走出来。他似乎没有朋友,除了伊尔泽以外,也没有值得让他记恨的敌人。
老实说,这副德行有点像现代社会那些宅在家里、跟美少女手办作伴的宅男。
不过,这样的沙耶克却为了伊芙做出了妥协。
“我会找一个仆人的,”沙耶克说,“我沉睡的时候,就让它照顾你。”
伊芙不遗余力地赞美他:“谢谢你,大公,你真贴心。”
不过在找到可以帮忙饲养人类的仆人之前,前来登门拜访的却是另外一个恶魔。
这位恶魔前来拜访的时候,直接拆掉了大半个城堡。
“沙耶克,跟我战斗。”
说出这句话的主人扛着巨大的黑色镰刀、从倒塌了一半的房顶上跳下来,将地面砸出一个洞坑,激起一片蒙蒙的灰尘。
伊芙伏在台阶上,小心躲避着掉下来的碎石跟灰砾。等了一会儿,她才谨慎地抬起头来,朝不速之客看过去——
那是一个高大、英俊又危险的恶魔。他有着黑色的短发跟黑色的眼睛,一对龙一样的角,面容沉静,目光专注,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却令人不寒而栗。
明明是一个恶魔,身上却有很多龙类的特征。他的双手是覆盖着细小黑色鳞片的利爪,双腿是属于龙类的强劲的后肢,甚至脸侧也零星长着黑色的鳞片,伴随着他平稳的呼吸,锋利的鳞片缓缓地舒张着,显示出可怕而汹涌的力量。
在他身后,一根长着锋利倒刺的、粗壮的尾巴正贴着地面,轻轻地晃动,将坚硬的地表割出一道又一道裂痕。
他完全无视了伏在台阶上的、弱小的人类,目光直直地盯着帘幕后的沙耶克。他的眼中只有这一个目标。
“阿加雷斯!!”
沙耶克瞬间暴怒,喊出了来者的名字。
阿加雷斯紧盯着怒气冲冲的恶魔大公,向前踏出一步,沉声说:“沙耶克,跟我战斗。”
第14章 长子
两只强大、可怕的恶魔就像即将抱作一团、互相撕咬的野兽,目光对峙、气息缠斗,一时间恐怖的气势与威压将整座羸弱老旧的城堡逼得更加摇摇欲坠。
在这样谁也不敢轻易放松的紧张时刻下,恶魔大公跟魔王长子谁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唯一一个活着的人类的动静。
当然,很有自知之明的伊芙也不可能做出什么过于引恶魔注意的举动。
她只是轻手轻脚地抱起自己的软垫,掸去上面的灰尘跟石砾,然后小心翼翼地退到一处角落,最后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她可不想被波及到两只恶魔的战斗中,能躲一点是一点。
她坐在沾上了点细灰的软垫上,背靠着残破的墙壁,双手捧着脸,观察着向恶魔大公发出挑战的阿加雷斯。
阿加雷斯是魔王的第一个孩子。
他比拜蒙更加冷酷、比赛贡更加高大,如果他是人类,会是一名令所有贵妇人倾倒的、英俊非凡的男人,也会是一位令所有敌人心生惧意的、可怕的年轻战士——但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魔,身上的非人特征给他的迷人跟强大又增添了另外一层危险的色彩。
不止是从拜蒙那里,从瓦妮莎、从王宫侍卫和从其他一些仆人口中,伊芙都听见他们用一种带着畏惧和尊敬的语气提到过阿加雷斯。
阿加雷斯从魔王体内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从未停止过战斗,他是恶魔崇拜、追求强大力量的最极端的写照,并且他对生出自己的父亲有一种可怕的执着——魔王曾经战胜过的对手,他要一个不落、将他们全都击败。
“他最终的目标是要杀了生下自己的魔王,”拜蒙说,“但是魔王死了,他只能找上那些魔王曾经的对手,将他们重新打败一遍——说不定,这种方法会让他觉得自己超越了生下他的父亲。”
现在,他找上了沙耶克。
恶魔之间的战斗跟人类关系不大,更何况是伊芙这样一个身体素质差到天生与战斗无缘的人。
以前为了锻炼她的身体,以便面对危险时、她能够从容不迫地拔出刀剑保护自己,夏维尔手把手地训练过她——尽管她悟性太低、身体素质也跟不上而让对方无言以对,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伊芙接触到了关于战斗的、一点点技巧。
无外乎就是控制身体、积蓄力量,找准敌人脆弱的地方,将凝聚的力量打击出去,造成重创的效果。战斗是一门管理身体的艺术,在看见夏维尔居高临下地挥舞长剑、凛然不可侵犯的时候,伊芙更是以为如此。
但恶魔的战斗……或者说,彼此间的厮杀,就完全不是这样。
简单粗暴,放纵欲望、宣泄怒火、短时间内把体内的力量全都压榨干净,敌人哪里最坚硬、哪里最强壮就拼命地攻击哪里……高阶恶魔所拥有的快速自愈能力,注定了他们间的厮杀会比最骁勇善战的人类、最狡诈残暴的野兽激烈上千百倍。
阿加雷斯挥舞着与他身体等长的巨大黑色镰刀,将剩下的一小半完好的城堡拆了个干净,他就像个闯入人类城镇,大战旗鼓、肆无忌惮地搞破坏的龙,在他的脚下,甚至没有一块完整的岩石。
密密麻麻、形状可怖的黑色触须铺天盖地地朝阿加雷斯刺去,后者的身姿仿佛幽灵般在其间快速穿梭,用手中的巨镰将其斩断。
触须上的倒刺贪婪地刮去阿加雷斯身上的皮肉,那些如同巨大蠕虫般的锯状口器一旦挨到他的身体,便会得寸进尺、一口吞下他的手臂或者小腿。
但是不过眨眼之间,被刮去的皮肉又会恢复得完好如初,被咬断的肢体又会重新生长出来。
在如此粗暴又原始的厮杀下,原本就旧伤未愈的沙耶克便渐渐落了下风。
到最后,触须再生的速度完全跟不上阿加雷斯身体自愈的速度,再也无力阻止阿加雷斯欺身上前。
阿加雷斯拖着镰刀,刀刃贴着积了一层黑色血浆的地面,划出一道缓慢荡开的水波。
他踩着无数的残肢碎片,踏上台阶,紧接着活动了一下手腕,将镰刀刺入挂满血浆的帘幕里面。
阿加雷斯面无表情——事实上他那张英俊的脸被刮走了一半的皮肉,剩下血淋淋的骨头——用单手的力量便轻而易举地挑起刺中的、庞大的猎物,他抽动小臂,将落败的敌人从里面勾了出来。
伊芙本以为会看见一个体型臃肿的怪物,但其实她的猜想完全错了。
因为被迫现出真身的沙耶克的身体与普通人类无异,他全身赤裸,手臂、腿跟腰肢都十分纤细,但他的后背却被剖开了、大敞着,那些不计其数的触须就是从他剖开的后背里长出来的,仿佛他那副酷似人类的身体只不过是密密麻麻的触手们披在身上的一层皮囊。
镰刀勾中的正是“人类”那过分单薄的胸膛。沙耶克有着一头黑色的长发,在长发的隐约遮掩下,是一张性别模糊的、清秀美丽却惨白的脸。
阿加雷斯将自己战胜的对手挑起来、细细端详了一遍,随后又像是觉得无聊了一样,把沙耶克随手扔到一边。
沙耶克趴在积满血浆的地面上,纤细的手臂勉强支撑着羸弱的身体。他表情愤怒,咬牙切齿地盯着羞辱他的魔王长子:“阿加雷斯——!”
阿加雷斯:“是我赢了。”
他好像只对这一件事情有兴趣,全然不把败者的情绪放在眼里。阿加雷斯说:“你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强。”
沙耶克:“…………”
阿加雷斯想了一会儿,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我想起来了。父亲留给你的伤还没有痊愈。”
闻言,沙耶克似乎受到了更大的屈辱,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孱弱的肩膀不停地颤抖着,黑色的长发仿佛污黑的水一样垂落到地上。
“对了,父亲。”
这时候,阿加雷斯才有空闲思考从踏进这座城堡起、就开始在意的事情:“我在这里察觉到了父亲的气息……但不是在你身上。”
阿加雷斯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将敏锐的目光投向了某个方向:“是在那里……”
很快,他看见了一直在观察他的伊芙。恶魔跟人类的目光在这一瞬间触碰在了一起,然后谁也不肯先离开。
伊芙捧着脸,眼睁睁地看见阿加雷斯拖着沾满血浆跟碎肉的巨镰来到自己面前。
对方眼中还带着战斗后的余热,暴戾的气息尚未消散,更何况他浑身都是血——有他自己的,还有沙耶克的——模样还十分可怕。
他脸上的皮肉被刮走了一半,新生的皮肤组织附在血淋淋的面骨上,他跟伊芙离得足够近,能让后者清楚地看见自己脸上的皮肉自我修复的缓慢过程。
伊芙来到这里后接触的每一个恶魔都是冷冰冰的,只有阿加雷斯是个例外。他很灼热,身体、血液和气息都散发出滚烫的温度,伊芙猜想,这大概是因为他还没有平复自己厮杀时的狂热。
带着余热的恶魔靠近了她……阿加雷斯用审视猎物的专注目光牢牢地盯住她,像是在判断她是否口感良好、营养充足。
紧接着,他蹲下身,更加沉默地贴近伊芙,甚至埋进她脆弱的、难以设防的颈窝,确定她身上的气味。
老实说,这有点像在野外,被一只饥肠辘辘的棕熊反复确认有没有装死。
伊芙并没有她表现出来得那么镇定。她静静地听着自己心跳,听着它变得越来越快——如果可以的话,她想捂住自己的心脏,把跳动的声音完完全全地遮盖起来,从恶魔眼皮子底下隐藏起自己的紧张。
阿加雷斯注视着她,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你和我的父亲是什么关系。”阿加雷斯问。
伊芙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很好奇么?”
阿加雷斯:“我需要答案。”
伊芙:“什么样的答案呢?”
阿加雷斯:“如果你是我父亲的对手——”
他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阿加雷斯的想法很简单,如果是父亲的对手,就向她发起挑战、打败她,但这根本不可能——阿加雷斯又重新看了一眼伊芙,她是个人类,弱小到如果不是身上带着魔王的气味,他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
在阿加雷斯眼中,伊芙跟脚边折断的枯草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他迅速地否定了这个想法。
“你和我的父亲是什么关系。”他又问了一遍。
伊芙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朝面前的阿加雷斯又凑近了一点。
他们原来就挨得很近,这下子就变得更加亲密。伊芙闻到了阿加雷斯身上滚烫的、浓郁的血腥味,而阿加雷斯也从她的身上嗅到另外一种气味——他之前没有闻见过,所以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但如果他愿意把脑容量分出来一点留给战斗以外的其他知识,就会知道这是一种隐秘的、香甜的、属于女人的气味。
“我是他的王后,”伊芙轻柔地说,仿佛她只愿意把这个秘密分享给眼前的阿加雷斯,“大概……唔,也算是他的妻子。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么?”
……王后?
阿加雷斯看着伊芙,再次思考了起来。
如果是父亲的对手,那就打败她。
但如果……是父亲的王后呢?
她属于父亲,属于整个旧域最强大的恶魔——魔王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唯一的印记,将她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她是一个人类,弱小得可怜,但却和那些强大的对手一样,让魔王觉得在意——不对,她比那些对手更加重要,因为她是属于最强大的恶魔的、唯一的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