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又意有所指地道:“赵良,无友不如己者。”
张幼双看着眼前这一幕,隐约好像明白了什么。这个老者貌似就是赵家请过来的章德厚?
这章夫子简直就差把“不要和坏学生一起玩儿”写在脸上了。
果然,祝保才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赵良恭声道:“学生受教。”
章德厚对赵良的反应十分满意,微一颔首,捋了捋胡须,示意赵良不必再送,径直从祝保才身边走过了。
祝保才的面色变了又变,有些忿忿儿的,攥紧了拳头。
“先生!”
章德厚这回终于不能再装没看见了,停下脚步,面色似有不快:“祝保才,你又要做什么!”
目光像是生怕沾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祝保才捏紧了拳头,似乎在忍耐,故作平静地说:“没什么,学生不过是想告诉先生,九皋书院我去定了。”
“哼!你去或者不去与我何干!”
章德厚冷嗤一声,忽地又皱起了眉。
“我今日索性在这儿同你说个清楚,祝保才,你于举业一途并无任何天赋,不必在此道上浪费时间,还是趁早放弃为妙。
祝保才面色“刷”地就白了下来,颓丧地望着章德厚离去的背影。
张幼双这个时候才走了出来,做了会儿心理建设,戳了祝保才一下,皱眉问:“喂你和章夫子有什么恩怨?”
祝保才扭过脸,冷不丁看到她,吓了一跳。
“张张张婶子,你、你怎么在这儿?”
“其实也没什么恩怨。”祝保才低下了眼,嗓音压得很轻。
两个人就这样慢悠悠地缀在了章德厚的身后。
“我……”
祝保才张了张嘴,又颓然闭上了。
他其实是不想说的,可是一抬头,就对上了张幼双的脸。
张婶子长得可真矮啊。
虽然矮,但一脸正直的模样,呆毛迎风招展,那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没多少感情,却显得莫名可信是怎么回事。
祝保才挣扎了一下,这才犹犹豫豫地打开了话匣子。
其实这件事的经过也很简单,没有什么波折。就是很常见的,祝保才他这个吊车尾被误会作弊。
祝保才对天发誓这卷子都是他自己写的!
没想到章德厚就是不信他,非但如此,还把他拎出来,当着众人的面痛骂了一顿,说他无才亦无德。并叫他在外面罚站了一下午。
而这一下午,按照学习进度,刚好讲到《论语·为政》。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章德厚在上面就诚信这个问题,高谈阔论,祝保才在太阳底下被晒得汗流浃背,罚站结束,章德厚建议祝保才干脆退学。
大致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祝保才说完,抿了抿唇角就跑走了。
设身处地地代入了一下祝保才,张幼双觉得她已经生气了。
她这人没心没肺,整天乐呵呵的,但正义感还挺强,听完了,也忍不住替祝保才上火。
她也不是没遇到过坏老师,也不是没遇到过好老师。这些坏老师就是教师队伍中的败类!
老实说她其实还挺喜欢祝保才的。这小伙儿为人爽朗,学习上也挺有热情的。
而且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了,自家孩子被欺负了,我操,这能忍。
张幼双她就是个热血上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横冲直撞的鲁莽性格。
冲着章德厚的背影,张幼双中气十足地大喊了一声,“先生留步!”
章德厚停下脚步,转头一看,一看到张幼双就又皱起了眉。
章德厚是见过她的。不过他为人清高,眼高于顶,当时直接就掠了过去。
此时此刻,隐约想起来面前这个好像就是那个来教祝保才的女先生?据说还是个风尘女子。
看张幼双这浮浪的打扮,章德厚眉头皱得更深了。
对于自己被拿来和个风尘女子相较,这个保守的老秀才不可不谓恼火。
“我与你无话可说。”言罢,拂袖就走。
张幼的嗓音在夜风中清晰可闻:“先生与我无话可说,我与先生却有很多话想说。”
“你究竟是何用意!”见她三番五次纠缠,章德厚不悦道。
“你就是何家近日新请的……吧。”章德厚顿了顿,整了下身度,又露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模样,斥责道:“若你想以此牟利,我劝你还是趁早歇了这心思。圣人大道,岂容你在这儿戏耍胡闹!”
张幼双非但没生气,反倒还落落大方地问:“我腹中有几个字,靠它换几个钱资,聊以果腹,又如何是玷污圣人了?
“先生此言,不是说我做不到么?。”
章德厚胡子翘得老高:“哼,巧言令色,鲜矣仁!”
“说起“仁”我倒是想起来了。”张幼双那对黑眼珠子沉静静的,“先师门下——”
章德厚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刺耳的东西,险些蹦起来,呵斥道:“先师二字岂是你等能称呼的?!”
“圣人匹夫而为百世师,教化万民,主张有教无类。敢问夫子,我如何不能称呼了?”
张幼双慢悠悠地笑道:“难道说我不是人?不是民?”
不给章德厚反驳的机会,张幼双加重了语气,又说:“先师门下弟子三千,有七十二贤。昔年弟子颜渊、仲弓、司马牛、樊迟等人问仁,先师因材施教。”
“又据各人秉性不同,曾劝子路三思而行。
“劝冉有闻义气而先行。
……”
“那敢问先生呢!”张幼双话锋一转,语气陡然拔高。
伸手一指章德厚,疾言厉色,大喝道:“先生之因材施教,是劝祝保才弃学吗?!”
说起来这还是两家默默打了这么多天擂台,两位先生头一次硬碰硬对上。
原本跑走的祝保才脚下重心不稳,差点儿啪叽一声摔倒在地。
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两人,默默听着。
甚至有不少住户听到动静,都打开门走了出来,好奇兴奋地伸着脑袋围观。
章德厚被张幼双这有条不紊的话一堵吗,堵得喉口痰涌,面色青白。
置身于众人视线之下,顾忌面子,不好动怒,憋了半天,这才甩袖冷哼了一声。
“先师曾言朽木不可雕也!祝保才这种顽劣之辈,我教不了!”
“朽木不可雕也”此句出自《论语·公冶长》,是孔子用来斥责学生宰我的一句名言。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
张幼双不慌不忙,口齿依然伶俐清晰:“那我敢问先生,先师可曾真正放弃了宰我?!劝宰我弃学?
“若真放弃了!这孔门十哲又从何而来!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若先师当真因为宰我顽劣,而放弃了宰我,这孔门十哲又从何而来?”
章德厚须臾紫涨了面皮。
似没有想到张幼双这嘴炮技能竟然这么熟练。
众人这目光齐刷刷都落在了他身上,他急火攻心,竟是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忙强撑着急急地叱了一句道:“人力有所不逮!”
但谁弱谁强,谁有理谁无理,已然可见分晓。
围观众人一阵窃窃私语。
“这章夫子怎么还说不过张幼双呢?”
“……”
听着众人议论纷纷,章德厚面色涨得更红,气得瞪大了眼。
张幼双往后退了一步,微笑道:“力有不逮,说得好。
“先生也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先师“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信念吗?
“先生自诩孔门弟子,那敢问先生可有继承先师之遗志?可为之了?可有坚持下来?
章德厚脸色气得蜡黄,胡子颤抖,唇瓣直哆嗦:“你……你……”
张幼双又劈头盖脸地打断了章德厚的话,扬起了嗓音道:“做不到的那是你。不代表我做不到!”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不是祝保才不行,我看他天赋高,好得很。
“先生不行,还是从自己身上多找找原因罢!”
最后一个铿锵有力的字终于落地。
四周霎时间变得极为安静,鸦雀无声。
月上柳梢,只闻晚风习习,虫鸣细细。
张幼双眼睛大,眼黑多,眼白少,看人时目光淡淡,显得尤为专注。
傍晚的霞光在脸颊上勾勒出一道金边。
说完这一段话,她就袖手,静静退到了一边。
祝保才脚步一顿,听到后面儿这足以称得上荡气回肠的宣言。
脸上发烧,心里像是被用重锤狠狠敲了一把。
眼眶一热,匆忙用书包捂住脸,飞也般地跑走了。
第28章
张幼双以为,如果她这是穿越到游戏里的话,她完全有理由相信,自从她那天晚上突然爆了seed,嘴炮了章德厚之后,她在杏子巷的声望就顺利地上升了200
具体体现在,她出门买菜的时候竟然会有人主动过来打招呼,攀关系了。
“哎,双双,出门买菜啊。”
张幼双笑着点点头:“家里菜不够了,出门买点儿。”
就这样拉着她说了一通之后,对方又好奇地问:“你和那章夫子怎么回事啊?就前几天那事儿。”
“就……也没什么大事儿。”张幼双含糊地说,“一点小矛盾。”
对方明显不信,可看她这副模样,又只好笑着感叹了一声,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唉,那章夫子好赖都是个老童生了,都说不过你。你这是女人,你这要是男人,岂不是还得考个童生当当?”
张幼双有点儿哭笑不得,不过说实话,这种奉承和恭维还是听得她挺飘飘然的。
三个月后,九皋书院招生考试上。
约莫申牌时分放了头牌,也就是放了第一批交卷的学生出来。
此时日头还正烈。
祝保才刚从考场里走出来的时候,凉棚底下等候的何夏兰等人就拥了上来。
何夏兰又急又激动,手里还挎着个长耳竹篮,装着点儿吃的喝的。
虽说这九皋书院的招生考试与县试所差无几,都允许考生自备吃食,但这当妈的见儿子考了一天,到底还是心疼。
将准备的水囊递给了祝保才,一边儿替他扇着风,一边忐忑地问:“怎么样?考得怎么样?”
“噗——”
正喝着水的祝保才立刻就喷了,嘴角抽搐道:“娘,我刚出来你能别说这个么?”
何夏兰翻了个白眼:“我不说这个我说啥,怎么样?题目难不难,会不会写?”
祝保才吞下一口水,斟酌了一下,迟疑地说:“还、还行吧。”
何夏兰这颗心啊,伴随着祝保才的话悠悠荡荡,刚落地——
“就……试帖诗写得不算好。”
又猛地提了起来,啪叽,摔了个稀巴烂。
何夏兰揪着棉布,心都凉了,露出了个勉强的笑容:“没事儿,没事儿,考完就当没这回事儿了。”
虽然这么说,目光却有意无意往旁边儿看。
此时此刻,凉棚底下聚了不少翘首以盼的考生家长。
要是张幼双在这儿,肯定要吐槽一句,这和后世高考简直相差无几。
曹氏赫然也在其中。女人轻蹙着那两道柳叶眉,白皙的脸上滚着晶莹的汗珠子,揪着帕子,支着脖子张望。
祝保才默默闭上了嘴巴,挠了挠头。
九皋书院的招生考试与科举考试并无什么不同。
婶子前几天连夜给他划了重点,猜的题今日大部分都压中了。但他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免得到时候空欢喜一场。
紧跟着祝保才又陆陆续续出来了几个学生。
祝保才只听到身边传来了曹氏的声音。
“怎么样?考得如何?”嗓音细细的。
祝保才和何夏兰母子俩忍不住偷偷竖起了耳朵。
又听到赵良的声音传来。
“大部分都是章夫子讲过的……试帖诗写得颇为顺畅……”
五月的天已经过了立夏,太阳晒得人头昏眼花。
祝保才却如同被人兜头浇了盆冰水,陡然一个哆嗦,清醒了。
一抬眼正好和何夏兰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试帖诗……
何夏兰看上去几乎快厥过去了,面色一白,看着他的眼神透着股恨铁不成钢。
但到底没忍心太过苛责。
一咬牙,拉着祝保才道:“先回家,回家再说。”
祝保才知道何夏兰心里难受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扬起那两道墨眉,“兴致勃勃”地跟她讲起了考场上的见闻。
“娘说起来,我今日在考场上看到郑夫子了!”
何夏兰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郑夫子?他怎么在九皋书院?”
这郑夫子也是之前祝保才待过的私塾的塾师,与章德厚关系颇为亲近。
“不知道,许是九皋书院找来帮忙的吧?”
作为这十里八乡最出名的书院,与各私塾都保持着友好的交流关系,九皋书院这回的招生考试,来报名的学生那是乌泱泱的一片,数不胜数。
这凉棚底下是人挤人,就算有免费的茶水供应,也驱散不了人群聚集所带来的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