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细细地写下了衣食住行,生活这方方面面所需的花销。
【自我落脚之处,右拐,有一家绒线店,专卖些针、线、头花。
前几日衣服被附近人家的蔷薇勾破了衣角,我去买了个针线包,不过四五文。
不必担心,破洞处如今已缝补妥当。
回去的路上,又买了约有4两左右的鲈鱼,以豆酱佐之。
越县的饭菜口味不比京城,较为清淡。
话说回来,我的租户虽不通文字,但都足够称得上温文可爱,彬彬有礼。一意追求于书籍文字,则有文灭质之弊。文胜而至于灭质,则其本亡。
我搬进去时,被褥上还残留着前任的头发,壁脚根头有些废纸,桌面上残存着些墨渍,整个屋子里好像还残留着上一任租户的痕迹。
伸手晃了晃桌子,桌脚缺了约拇指大小的小块,不甚稳当,但将那废纸拾起垫在桌脚下,尚且能勉强支撑度日。】
写到这儿,忍不住皱起了眉。
【说来惭愧,这几日来未曾念什么书,不过偏安一隅,研究些许菜式。
陶汝衡欲邀我去九皋书院教书,我尚未应允。
你总说我太过拘谨沉寂,我试着放下负累,与你写下了这段话。中有诸多可笑之处,勿要见怪。】
沉默了一下,又轻轻吁出一口气,落笔道。
【误落尘网,久在樊笼。
勿要嘲笑我的局促,或许真到了该我解脱之时也未可知。
方才有一只鸟落在了盆中,头、颏、喉部白色,越县人唤之白头公公。】
又顿了顿。
【殊为可爱。】
【这几日天气有些热,但尚且能够忍耐。
临近水边,蚊虫偏多,不胜其扰。
我只是有些担心跟我一起到此定居的那盆杜鹃。它这几日以来叶片焦边,干得利害。
或许它需要一场雨】
不置可否,不动声色地又补上了一句。
【一场暴雨。】
【
……
经年阔别,而相忆之情,未必不两地一致也。
……
弟危甫顿首。】
手畔露出了一张字条,一笔一划可见其恭恭敬敬,认真真挚。
【日前,晚辈在知味楼中偶得《四书析疑》一本,见公逸思丽藻,风骨遒警,不动声色。
左思右想之下,于闲暇间冒昧操觚成文若干,夹在了书页之间。
若先生有缘得见,还望先生能指点一二。
鹄望德音,不胜瞻企之至。
即请文祺。
晚辈观复叩上】
观复这是张幼双她爹张廷芳先生文青病给她起的表字,“双”对应“复”,出自《道德经》“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当时还有个备选项目叫“云岫”,主要因为“双”这个字有个字谜叫“山影重叠云散动”。
云岫则意味着指云雾缭绕的峰峦,出自她爹偶像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云无心以出岫”。
她爹私心更喜欢他偶像这个,觉得女孩子家叫这个好听,不过沈兰碧女士嫌弃这名字太过烂大街,“观复”这个寓意正好能压压她这横冲直撞的性格,遂被残忍PASS。
自从把祝保才顺利塞进九皋书院之后,这几天上门来拜访的人可谓数不胜数。
看来她这几个月的奋斗还是小有成效的,虽然还没撬动整个大梁,但至少已经撬动整个杏子巷了。
张幼双慢慢整理着思绪。
目前手头上最要紧的事儿解决了,那接下来的事儿就是搬出去换个更大的房子了。
故而,这几天上门来拜访的人虽然多,张幼双俱都礼貌地婉拒在了门外。迟早都是要搬走的,没必要耽误别人家孩子。
这段空闲的日子里,张幼双干脆上午跑到镇上找房子,下午就看看书,和张衍趴在榻上下围棋。
不论古代还是现代,买房子都能算得上一家大事儿,跑了好几天,她都没碰上满意的,还真有那么点儿孟母三迁的意思。
话说回来,张衍一天的课业基本安排如下:早上晨跑练字,上午学习经书,午休,下午学习历史,晚饭前和晚饭后的这段时间自由支配。
这段空闲的时光,有时候张幼双会把棋秤和棋篓翻出来,拉着张衍一块儿下棋。
围棋能培养张衍的算力。这个时代的人不大注重算数,但在张幼双这个文科生看来,数学培养逻辑思维,这是重中之重。
必须要把张衍培养成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男神!
张衍也没辜负她的期望,在这围棋上的算力简直是突飞猛进,到了一种恐怖的地步。
两人在棋盘上杀了个你死我活,分毫不让。
微风闯过水晶帘,穿堂而过。
一局终了。
张幼双面朝上躺在榻上,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外如是了。
又翻了个姿势,趴在了榻上。
太幸福了,完全不想动弹。
可是下一秒,张幼双又很苦逼地想到,家里的菜吃完了还得去买菜。
穿越前作为个宅女,她基本上是能点外卖就不自己亲自动手,养了张衍之后,这才摸索着学会了不少菜式。
不过养孩子/弟弟/妹妹是为啥,张幼双十分没节操地想,咳咳,不就是为了跑腿的么?
想到这儿,张幼双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眨眨眼,热切地看向了张衍,这么多年的相处,张幼双递个眼神,张衍都知道她想干嘛。
张猫猫十分体贴张幼双她这段时间以来的辛劳,乖乖地,主动站起身:“今日我做饭,娘,你在家歇息吧。”
计划通!
“嘿嘿嘿,衍儿真乖,啵啵~”
却说祝保才这边儿,却十分挣扎了。
虽然被九皋书院录取了,但他老有种自己是蒙混过关的担忧。
要不了多久,他肯定会在夫子同学们面前原形毕露!
真是甜蜜的忧愁啊~~~
祝保才叹了口气。
说到这个,他觉得,张衍才是应该去九皋书院上学的。谁说他是个痴呆的,这货简直聪明到恐怖好吗!
可惜不论他如何挥舞着胳膊陈述这个事实,都没人相信他,就连何夏兰也不信。
非但如此,邻里左右还用那种“可真是个好孩子的”目光看着他,看得祝保才几欲吐血。
最近这几天实在太热了。
祝保才实在热得受不了,捋了一把颊侧的黑发,拿起桌上的蒲扇,钻出了家门,刚一出门,正好与提着长耳竹篮的张衍打了个胸厮撞。
少年穿着件普普通通的白衫,皮肤白若堆雪,褐色的眼瞳淡得近乎琉璃。
他似乎是那种天生的冰肌玉骨,很少发汗。当真有种雪晴云淡的清孤之美。这点在他年岁渐长后,越发明显了起来。
一看到张衍,祝保才就觉得身上这股热意不由一扫而空,凉风习习。
祝保才惊讶:……张衍,你要出门?”
张衍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祝保才,“嗯,去买菜。”
祝保才左右无事,与他并肩而行,还没走多远就看到几个人妇人正坐在阴凉处择菜。
曹氏本来在剥豆子,看到他俩走过来,愣了一下,匆匆忙忙端起篮子,掩面走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还能听到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声。
“这张家的竟然有如此才学,就生的儿子,实在是可惜了。”
如今杏子街这些人提到张幼双,言语里都忍不住多带上了几分对读书人的恭敬之色。
越恭敬就越可惜张衍。
祝保才的脊背不自觉绷紧了,心里猛地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去看张衍的反应,却看到张衍神色平静,显然是习以为常。
祝保才叹了口气,有点儿忿忿的:“张衍,你就没想过要去九皋书院?”
“你要是参加了那天的考试,这魁首定然是你的!”他说得笃定。
九皋书院。张衍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遍,如实答道:“我尚未想好。”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在巷口分别了。
张衍的确并未想好。
在哪儿学不是学,他并不是特别强求学习的地点。
走到一半,忽地看到一处绿荫下有一张石桌。附近聚了不少人,多是带着头巾的读书人,也有附近的住户,一边看着石桌一边交头接耳。
“黑子有这一着,就能在中部大规模围地了。”
“这白子还有活路吗?”
石桌前,正有两人对弈。
一人是个身量修长,高鼻薄唇,窄下巴的男人。
他眼眸低垂,眉梢微蹙,一袭黑色的绢纱直身,乌发拢在脑后,明明日头炎炎,浑身却如同苍松覆雪,浑身上下散发着股极清极寂的气息。
那黝黑的眼珠不经意间一垂的风情,仿佛攒剑的高山雪峰,投向人间的一瞥。
只这一瞥,便如红炉点雪般,顷刻间,那股寒意便化了,消逝于无形。
这是一种仿佛被风霜,被风雪,遗存下来的唯有清和冷。
第30章
至于另一人,则是个年近花甲的老者,生得清瘦疏朗,此时正望着石桌冥思苦想。
张衍略一思忖,走进人群,看了一眼。
却看到这石桌原来是一张棋盘,棋盘上经纬纵横,黑子显而易见地占据了上风。
这老者执白子冥思苦想,似不得其解,叹了口气。
张衍目不转睛地盯着,模拟出黑白两子的激烈交战。
一步一步不断推演,又不断推翻。
然而,就在此刻,老者忽然苦笑了一声,投子认输了。
“不下了,不下了,下不过你。”说着伸出手将这棋盘上的棋子抹去了。
“下了这么久,口也干了。”老者微笑道,“买点儿浆水去?”
那男人抬起眼,什么也没说,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张衍一愕。
推演得好好的,猝不及防被打断,他眼里露出几许茫然,
待老者走后,抿了抿唇,干脆放下长耳竹篮,坐在了石凳上。
他几乎也是完美地继承了张幼双那股驴劲儿,一碰上这种事儿,那股认真劲儿就蹭地一下蹿上来了。
老者走后,其他人还在议论着这棋局,突然看到个十三四岁的白衣少年走上前,开始摆起了子,不由都愣了一下。
褐色的眼眸里倒映出这纵横交错的棋路,在摆子之前,张衍大脑飞速运转,已经具现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棋盘。
还没等众人阻止他,张衍左手执黑,右手执白。
动作极快,白皙修长的手指在棋盘上摁下又提起,错落不停,将方才这盘棋重新复盘。
当当琅琅的落子声,犹如泉水叮咚,竟在这炎炎的暮春时分,送来几许沁人心脾的微凉,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人群中,一个读书人打扮的年轻人忍不住问道:“小郎君,你对这棋局难道别有看法?”
张衍道:“有一些。”
他一向不是高调的性格,纵有把握也不会将话说满。
他与张幼双平日里所下的棋,倒比现在的还要难些。
虽然张幼双总说,她这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综合了古今中外中日韩三国宝贵的经验。
将方才的棋局复原完毕,张衍这才开始了真正的落子。
甫一落子,众人都不由皱起了眉,白这一手恰恰正符合了黑之一方的意图。
就连那刚刚出声的年轻人,都不由闭上了嘴,叹了口气,心道自己刚刚真是疯了,竟然觉得一个未加冠的小童另有看法。
然而渐渐地,众人却看出来了端倪。
对付黑十五之十五“扳”,白子落子于“十四之十五”。
黑子在“十四之十六”断,经过“白十一之十七”、“黑十一之十六”
、“白十三之十六”,黑在十五之十七提时,白即在十二之十七长。
如此一来,黑在十一之十六连的四子就毫无逃生之余地,黑地被白所攻破。
……
棋盘上这激烈的厮杀还在继续。
众人看得几乎入了神,心绪纷纷被这棋盘上的交战所吸引。
不知不觉间,那老者和士人去而复返,也站在了人群中观战,目露惊讶之色,
随着战斗接近之尾声。
老者沉吟了一声:“如果黑在十二之十八长……”
男人道:“白子即刻在‘十五之十七’接。”
那男人就是俞峻,而那老者正是陶汝衡,九皋书院的山长。
此人曾经也是翰林学士,后来年纪大了,上书乞骸骨,梁武帝初时不允,如此三番四次,这才同意他离去。
回乡之后,他就在越县西办立了一所书院。
因书院位于鹤峰山下,山上多白鹤,所以叫作九皋书院,取自“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之意。
话音刚落,只闻“当啷”一声如玉般的脆响!
这石桌前的少年竟然当真在十五之十七落了子。
少年眼尾上翘,眉眼锋锐,浑身上下如同一棵早春的嫩柳,乌发微扬。
然而这还没完!
中年男人,或者说俞峻,目光落在棋盘上,沉声道:
“十七之十八。”
啪!十七之十八!
不动声色地又看了那少年一眼,俞峻阖上眼,轻声默念:“十一之十七。”
当啷!
那少年再度落子!
十一之十七!
俞峻:“十三之十七。”
十三之十七!
陶汝衡惊愕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少年几乎每一步,都出他意料,却又准准地踩在了俞峻的预料之中。
少年眉眼凛然,猫眼上翘,额发乌黑,整个人都有一种极清冷极脆弱精致的美感。
隔着人群,陶汝衡眼睛睁大了点儿,吃惊地发现,冥冥之中,俞峻仿佛和这少年建立了一道神秘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