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求的是社会价值和社会责任感,
难免失于了对个人之健全人格的培养,失去了对自我的发掘。”
陶汝衡轻轻颔首:“娘子说得不无道理。”
俞峻也将那有些冷涩的,如岩溜冰封般的目光投向了她。
张幼双顿了顿继续说:“晚辈认为,教育宗旨在身育与心育,心育又可分智育、德育、美育。”
“身育,心育、智育、德育、美育?”陶汝衡微感诧异,饶有兴趣道,“的确是前所未闻的观点。”
现代人或许都听说过王国维是写《人间词话》的那位巨巨,却不知道王国维同时也是一名教育学家,更是中国近代教育的开创者之一。
“身育、心育、智育、德育、美育”即是王国维巨巨在《论教育之宗旨》一文中率先提出。
见状,张幼双又细细地解释了一遍。
“晚辈还认为,如今天下这学校教育,过于重视这文质之间的讨论,却忽略了身体的重要性。
“古今论治者皆知相为国之辅,而不知将亦国之辅也。”
俞峻似乎也认同了她的看法,他冷涩的眼底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欣赏之意,却还是恪守着礼节未曾与她有什么直接性的目光接触。
“国之有将相如人之有两手、鸟之有两翼,阙一不可,相得其人则国体正而安,将得其人则国势强而固。”
张幼双接着道:“是故治忽在乎文,文之所以备,相之辅也;强弱由乎武,武之所以周,将之辅也。
陶汝衡看了眼张幼双,又看了眼俞峻,莞尔笑道:“是。国家之文武缺一不可,人之文武也缺一不可。”
受到鼓励,张幼双又接着道:“身体是革……身体是建功立业的本钱,若无健康之身体,健全之人格,如王弼早夭,又如何谈得上将自己这一身才学于报效国家与百姓?”
这其实就不单单是在说教育了。
这一番议论,俞峻和陶汝衡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新奇之余,似有所悟。
一转神的功夫,棋盘上这黑五子已被白子团团包围。
此时天色已黑,银蟾欲上,星斗灿烂。
张衍见室内昏暗,转身点起了灯。
和这位俞先生相对而坐,张幼双低头看了眼棋盘。
方圆之间棋子纵横星点乱。
收起目光,谈性大发,她继续朗朗而谈:“晚辈以为如今这世上的教书先生,多分外以下三种。
第一种,是只会教书,照本宣科。
第二种是,比上一种好一点儿,不是在教书,是在教学生,不过还不是最好。”
俞峻拈了颗棋子,沉声说:“七之十四,扳,那第三种呢?
张幼双:“八之十四。”
“第三种不是在教学生,而是在教学生学,将学习的方法传授给学生。是教学生学会举一反三,是授人予鱼,不如授人予渔。”
俞峻:“七之十五,长。”
先后在七之十四,七之十五,一扳三长,欲要救出这黑五子出囹圄。
张幼双不假思索:“五之十五。”
“好的先生应当是将学习的主动□□给学生。
“好的先生应当善于因材施教。正如昔日先师门下弟子问仁,先师根据弟子每个人的不同,给出了不同的回答。
“好的先生还应当是善于一面教一面学的。学海无涯,学无止境。”
只张幼双这一手,如此一来,黑棋立刻便成滞重之形。
张幼双将手从棋盘上抽开,轻轻吁出一口气,低声道: “先生承让,晚辈险胜一局。”
陶汝衡凝视着棋盘,忍不住朗声大笑。
“娘子这一番讲解,非但使人醍醐灌顶,就连这棋艺也使人深为叹服,甘拜下风。你这不是险胜,你这是把三妮儿打了个落花流水啊!”
三、三妮儿?
在场就她、猫猫、陶山长、俞先生四个人,三妮儿只能指的是俞先生了。
张幼双没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俞峻,瞬间目瞪口呆。
这位俞巨巨小名竟然是三妮儿?
不过这位俞先生表情太过沉静,他坐姿极为挺拔,正低眸看眼前的棋盘。
那冷峭的,似瘦劲老梅般的手指搭在膝上,衣衫几乎无一褶皱。若无常年累月极佳的修养几乎难以做到。
对方的反应以至于张幼双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实在太过明显了,张幼双赶紧坐直,强迫自己转回了视线。
此时陶汝衡简直是越看张幼双越喜欢了。
他这几年来归隐田园,身边儿也没个说话的伴儿,如今好不容易遇上这么个对胃口的母子俩,这一问一弈,过足了棋瘾。
眼下更是爱才心切,以至于替张幼双可惜了,忍不住感慨:“若娘子是男子,该有多好。”
张幼双是个男子,他这便聘她到书院教书去了!
“不,”张幼双脸上没见任何失落之色,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说,双眼明亮而锐利,“能生为女子我很高兴。”
俞峻似乎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没有。
这一番言论酣畅淋漓,星光在他高空燃烧颤动,将这火星洒落在他心上,他心中若有一簇火苗,足将骨肉烧成灰屑。
这等气量,言笑昂然,好似胸吞百川流,难怪能教出张衍这般若初升之朝阳,试翼之雏鹰,不卑不亢,若川渎之泻於海般的少年郎。
她如今虽藉藉无名,但凭着这一身才学早晚也有出头之日。
若她是个男子,投身举业,早晚也定然能进士及第。
俞峻不再开口多说,只垂眸道:“方才这一手,我想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不知娘子有何高见?”
张幼双闻言,眨眨眼,也不推辞,立刻探出半截身子,指着棋盘夸夸其谈:“先生不妨改在此处落子。”
“先生于此处扳,”手指顺着棋盘一点,“我必在此处应。”
“届时,先生可先后在七之十四,七之十落子……”
“这样就能巧妙脱身了……”
两人的嗓音高高低低,渐渐地也都融化在了这暮春暖意融融的微风之中了。
张幼双和张衍亲自送俞峻和陶汝衡离开时,已然月上中天。
鼓起勇气,将手上的灯笼递给了这位俞先生,张幼双转身叫张衍去送:“天色已晚,夜路难走,我叫衍儿送两位先生。”
俞峻袖中曲蜷的手指一动,垂下眼接过了灯笼,望向了垂袖静立在朗朗月色下的少年。
张衍一揖到底,“容晚辈相送。”
这句话正合了陶汝衡他的心意,他微微一笑,也没再推辞。
月光洒落在这青石板上。
俞峻将目光投向了远方。
远方如轻纱覆地,夜色中传来些许虫鸣,此时街头巷尾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烛,唯余灯笼这拳头大小的一团,照亮了去时的归路。
是难得的香风微熏景气熏,阡陌巷里乐融融的太平无事。
陶汝衡似有所觉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这般太平盛世可是你求之不得。”
俞峻几乎是不动感情地说:“还不够。”
“我朝上上下下,所求者无非黎民不饥不寒。”
陶汝衡怪道:“这还不够?”
俞峻的嗓音低沉了下来:“这只是最低标准的下限。”
百姓有粮食吃不至于挨饿,有衣服穿不至于受冻。帝国上上下下唯求如此,这样他们便已心满意足。
至于仓廪实而知礼节,他们不讲求。不讲求如今海外的发展日新月异,不讲求这个社会或许还可以往前更进一步。
人人只想着守成,只想着含糊度日。
只要文武百官各司其职,尸位素餐,保证其治下不至于有那人相食的惨剧,便也能习于苟安,异口同声地高呼一声是太平盛世。
更何况连这一点他们都做不到。
“这只是越县。”俞峻面色冷峭道,“你我目光所不及之处,仍有无数饥寒交迫,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黎民百姓。”
陶汝衡闻言也沉默了下来。
没有人比俞峻更清楚这个帝国官僚机构的低能、僵化、含糊与敷衍。
人们围着官署筑起一具又一具庞大、笨重的、死气沉沉的棺椁。
他这么多年来如何尽心尽力也不过只能修补那些个边边角角。
闭上眼,俞峻心中仿佛有一簇火苗在静默地燃烧,他心里无不赞同今日这张娘子的所说所想,只是他为人内敛,鲜少有表现出来的时候。
少年若朝阳之初生,若雏鹰之试翼。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唯有少年才有这般挟山超海,抛头颅洒热血,力挽乾坤之意气,唯有少年才能使这暮霭沉沉的国,焕发出一副全新的精神与力量。
第35章
送走陶汝衡和俞先生之后,张幼双还处在一个精神昂扬的状态里,偏着脑袋想了想,张衍那里估计应该没问题,俞先生对猫猫貌似颇为赏识。
算算时间,其实现在也不过才七八点钟的样子。
张幼双精神奕奕,睡意全无,干脆靸拉着拖鞋,趁着这股势头奔向书桌撸大纲。
她压根就没想过她真的能因为受陶汝衡赏识,而顺利拿下九皋书院的offer。
在这个男女极度不平衡的社会。张幼双长长地叹了口气,还是要靠自己努力打拼出一条路啊。
等到张衍回来的时候,张幼双经过一番奋斗,终于将大纲给整理出来了。
就写什么这件事上,张幼双曾经有过一番深思熟虑。
文抄公??
抄什么呢?红楼梦?如今大梁这市面上还没有《西游记》与《红楼梦》问世。
想象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张幼双仔细想想,一秒泄气。
还是算了吧。
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并不仅仅只在于剧情,就不说它这文学价值、历史价值、社会价值、艺术价值了。
张幼双嘴角微抽。
光这秒杀她十八条街的文笔,都不是她光靠默写就能写出来的好吗?
所以说,比起文抄公,还不如老老实实考虑自己动脑子吧。
这点东西难道还写不出来吗!
将思绪转移到纸上,张幼双又浏览了一遍大纲和开头的第一章 。
这故事大致讲的是个妓|女和一个世家贵族子弟的相爱。
语言之华丽绮艳,很有那大上海十里洋场,鸳鸯蝴蝶派的调调。
一个妓|女(女主)和一个钟鸣鼎食、诗礼簪缨的世家公子(男主)相爱。
然而两人的结合却暗流涌动,埋伏着重重的危机。
男主是个风流薄情的世家子弟,即使是结了婚也没改自己这风流薄情的秉性。
他固然爱女主没错,却并不会被爱情冲昏头脑。
他依然会出去应酬,别人送过来的侍妾他也会欣然接受,含笑应允。
在他看来这些不过都是玩物,转手就能送走的玩意儿,不值一提,也不值得他入眼。
他也不明白,甚至讶异于女主对这些女人的看重。
女主对这些女人的看重,其实并不仅仅只源于对感情忠贞的要求,她身为妓|女,曾经如浮萍般无依无靠,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与这些女人感同身受,她同情这些女人,继而无法接受男主对她们的态度。
矛盾的爆发始于男主的朋友。
女主在妓院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好朋友,朋友后来成了男主朋友的妾室,一次宴会上被客人看中,被男主的朋友转手送了人。
随后被凌虐至死。
女主愤怒地去找这两方讨说法,却被男主朋友言语侮辱。
这时女主和男主的矛盾已然不可调和。
两人大吵了一架。
谢玉山闻言,沉默了半晌,眉梢微蹙似有不解:“可是——她不过是个妾室。若没有我,你也不过是个在秦楼楚馆承欢卖笑的妓子,或许运气好了,也会嫁予商人作妾。不过阿纨你放心,你是我唯一的正妻,我也绝不会作出那等鬻妻卖子之事。”
谢玉山的语气可以说是温和的,温柔的。
但他那不近人情的,有些淡漠的印象,温柔中透露出来的上位者的残酷本质,就这样深深地刻在了女主的心上。
在这日后的日子里,还是男主低了头,为她擿玉毁珠而面色不改,温和款款。
可是女主已然明白了。
男主并没有将她当作一个真正的,平等的,有血有肉的人,她只不过是他的宠物,他的玩偶。
在最后的最后,妓|女为了追求真正的自由,放了一把火,果断离开了世家公子。
这个故事张幼双主要参照了一下《玩偶之家》和《金粉世家》,可惜她能力有限,写出来还是像个烂俗的三流小言。
撸完大纲,张幼双看了一眼又一眼,想了想拿出纸笔,一笔一划,脊背挺直地坐在桌前,写道:
【前辈好,冒昧打扰,晚辈这几天写了一篇话本……】
通过这段时间的《四书》传信,张幼双隐隐约约大概摸清楚了这位巨巨如今正处于一个比较迷惘的状态。
似乎是遇上了什么事儿,站在了人生的转折点上,在寻找自我。
距离她上次送信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也不知道这位巨巨有没有去书院教书。
额……想到那位巨巨,张幼双心里就忍不住给这位巨巨发张好人卡。
主要是因为,张幼双她自认为自己和大多数当代青年一样,是个非典型社恐。
什么叫非典型社恐呢,就还没有达到那种人前讲话直打哆嗦的地步,硬着头皮倒也能应付,不爱交际,更乐意自己一个人宅家里,不爱接电话,懒得动弹,约好明天的饭局,当天晚上就后悔。
还有就是网上比现实更欢脱,这一点同样也体现在了她和这位巨巨的相处之上,一不小心说话就不着边际,开始原形毕露了。
比如说,这巨巨目前已经知道了什么叫“奇葩”什么叫“吃瓜”,什么叫“膝盖中了一箭”各种乱七八糟的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