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心道这做夫子的确不是个容易事儿。
就在这时,忽地有个斋夫过来了,低声说有人来找。
等俞峻过去的时候,却看到陶汝衡正坐在屋里看书,手边搁着一杯茶,几乎没怎么动过。
陶汝衡见他过来,合上了书,莞尔道:“危甫,你叫我好等。”
俞峻微感诧异,又迅速这抹诧异之色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陶老。”
陶汝衡哈哈大笑,把书放在了桌上:“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你不必叫我叫得那么客气。”
俞峻道:“礼不可废。”
他与陶汝衡曾经同朝为官。昔日,他也做过翰林学士,与他一同参与编纂过《实录》、《会典》之类的。
不过他志不在故纸堆里。或者说,他甚至反感于这些书本上的东西。
陶汝衡年纪比他大少不上,故每每遇上了都会尊称一句陶老。
陶汝衡笑道:“哈哈哈我这回过来只是顺道办个事,不必闹得兴师动众的。你托我的事儿,我已经嘱咐下去了。”
“你过几日拿张试卷给张衍做吧,要做得不错,就收他进来。”
陶汝衡所说的是俞峻前几日所同他略略提过的事。
正好,他也有此意。
“对了,”陶汝衡忽又像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叠整整齐齐的画卷,“上回你答应我这事儿,我把这画像都给你带来了。你看看?”
话音刚落,俞峻微不可察地一僵。
陶汝衡恍若未觉,自顾自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看还是尽快把你婚事定下来。你这一个光棍,身边儿也得有个人帮衬不是。”
俞峻默了一瞬,应了,垂着眼接过了陶汝衡递过来的这一叠画卷。
陶汝衡道:“我记得你的要求是……嗯,认字,性格温和,样貌端正,长得漂亮不漂亮无所谓。”
他言语里有几分揶揄之色。
“没想到这鼎鼎大名的俞三妹儿,找妻子的标准竟也如此世俗。”
俞峻被他念得眼睫一颤,将手搭在桌子边沿,清冷的脸上掠过微不可察的窘迫,像是蓦然间带了一抹烟火气:“我这个年纪,也不是毛头小子了,差不多合适就成了。”
他和世上这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又和世上这大多数男人微有不同,不同之处在于,他并不多重女子容貌。
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只在乎德行,他清冷少言,以至于孤僻,自觉不好相处,唯愿找个好相处的贤妻良母款的。
认字,顾家,性格温和,手脚勤快。
俞峻也没打算在这地方翻阅,将画卷随手塞进了袖子里。
陶汝衡看他动作也没拦他。
这朵不通情爱的高岭之花,当初堂堂的美人儿长公主也未曾拿下,叫他此时突然开窍了岂不是为难于他?
他这回过来主要也是为了俞峻托他的这件事儿。可惜那张娘子早已为人妇,否则未尝不能牵个线搭个桥。
俞峻本来也不是个善言谈的性格,说完正事儿之后,陶汝衡起身告辞。
送走陶汝衡之后,俞峻走到了桌前,批改了学生们送上来的日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腕泛酸了,这才搁下了笔。
想到袖子里那卷画像,顿了顿,拿了出来,铺在桌子上略略一翻。
从前以梁武帝为首不少人都琢磨着给他做媒,都被他给推了。
而那位长公主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只余下一个模糊的侧影,是一个落魄的,无路可走的女人模样,而后,就再无印象。
他在京中进进出出,未尝没见过那些贵女,好似也只是个绣罗衣裳,金钗粉黛的残影。
脑海中唯一比较明晰的印象却是治水时遇到的那些农妇百姓,然后便是前几日所遇的张娘子。
不过囿于对方身份,他也未曾多抬眸去看,灯下模模糊糊的,竟一时间也拼凑不出对方的容颜,只依稀记得那跌宕磊落的少见的风姿。
情情爱爱他未曾想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则是他对夫妻生活全部的想象。
才翻了两三张,他就有些下不去手了,索性合上了画卷阖上了黑沉沉的眼。
将其他姑娘的容貌绘之于画卷上,供人挑挑拣拣,未免过于失礼。
他心里觉得别扭,一皱眉,将这些画卷丢开。
不知不觉间,已经午时了,俞峻他没去吃饭,而是去了趟“知味楼”,今日是他与那少年约定的日子。
这少年很古怪,所思所想甚为广博,脑中又许多奇思妙想,有时候说话以至于漫无边际到了不着调的地步。
时至今日,他依然未曾明白他口中称呼的“巨巨”是何意,他所触碰的似乎不过只是这微不足道的一角。
许是在户部与数字打交道打得太久,养成了他这一丝不苟的性子。
照例去了书柜前,目光穿过眼前这来来往往的学生。
俞峻脚步一顿,忽地看到个身着宝蓝色袄裙的女郎。
书院一向都是男人们的天下,越县附近这几个县加在一块儿,也就只有隔壁吴县的萃英书院里有个女学生,名叫王闰,是萃英书院山长的独女。
换而言之就是,女人在此地止步。
他当初修建知味楼时,秉承着的是开民智,兴民德的理念,不论男女老少,凡有志于学者,都可入知味楼内,不许斋夫横加阻拦。
即便如此,能不顾世俗偏见,大大方方闯入男人的地盘里看书的女人还是在少数。
她侧着脸,人来人往的,看不清楚模样,只觉得身形有些面善,依稀像在哪里见过,她腰杆儿笔直,看姿态竟像个只有十七八岁的朝气蓬勃的少女。
此时此刻正踮着脚尖,把书信往书里夹,还没忘郑重地抚平书页上的褶皱。
俞峻他没看清楚这女郎的模样,但这书皮上“四书析疑”这四个大字就这般鲜明地撞入了眼底。
那一瞬间,俞峻下意识地就移开了视线,他想了很多。
想来想去,脑子里却只剩下了一句话。
他为何会先入为主地将“观复”当成了少年男子?还是说他打心底里认为能写出这些文章的只有可能是男人?
他心上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不适。
知味楼外面有不少桃花,皆为他昔年所亲手栽种。
此时远远望去,高下参差,浅深各不相同,粉蕊舞带春风,远望瓣影红绡,如烟笼云霞,在这桃雾身处,流莺啼春。
呖呖婉转,热热闹闹,招招摇摇。
俞峻手指一动,深刻的下颌线收紧,唇瓣微抿,脚步不自觉地就停了下来,静静不语,心却被这桃花春风所搅动。
于是眼睫那点冷凝的露珠散了。
绿茎红艳乱了。
波影满了。
不复清净。
第36章
下了课,一个面色阴郁病弱,尖下巴,两瓣淡色薄唇的少年,冷着一张脸,将诸生的日课簿收齐,送到了春晖阁里去。
所谓春晖阁,其实就是九皋书院的办公室。而这少年正是明道斋的副斋长,王希礼同学。
祝保才点评说,就是王希礼这货看上去冷冷淡淡的,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实际上却龟毛事儿逼到令人崩溃。
归根究底嘛,还是因为对明道斋的归属感太强。据说世家贵族都有些不能为外人道也的阴私,王希礼这不辞辛劳地赶到九皋书院上课,似乎另有隐情。
知情人透露,貌似是被从家里赶出来的,这也就解释了这位为何将明道斋看得如此之重了。
面无表情地看着最上面那本皱巴巴的日课簿,王希礼忍不住蹙起了眉,脸色阴郁,若非祝保才他这不堪入目的考课成绩拖了全班的后腿,他们明道斋在“考列第等循环簿”上的名次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岌岌可危,即将要被敬义斋给反超过去了!
所谓“考列第等循环簿”说白了其实就是记录学生们考试成绩的成绩榜,本来他们明道斋与敬义斋的成绩就咬得很紧。王希礼眉心狠狠一跳,眸光阴骘,也就孟敬仲这个做斋长的没脾气,没骨头,还不以为然,天天替祝保才说话。
来到春晖阁前,王希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敲了敲门。
得到“进来”的答复后,王希礼抱着日课簿走上前,来到了左边靠窗的一张桌案前。
这桌案前正坐着个约莫四十上下的夫子,白面皮,中等身子,有些微胖,此时此刻,正奋笔疾书,“刷刷刷”地忙着写些什么。
王希礼行了一礼:“夫子,今天的日课簿都在这儿了。”
“哦。”胖夫子头也没抬,“你就放这儿。”
王希礼垂下眼,放下日课簿的同时,视线不经意间一扫。
看清了胖夫子在写什么之后,不由愣了一下,心中悚然一惊。
照理说,放下日课簿之后没什么事儿他就可以离开了,但转身的刹那间,王希礼憋了又憋,还是没憋住,忍不住问道:“夫子这是在出卷子吗?”
“这不是……”少年拧着眉,迟疑地说,“才考过月课吗?”
胖夫子一抬头看到王希礼的面色,顿时乐了:“哈哈哈放心吧,这不是给你们考的,是给别人考的。”
王希礼愣了一下,白皙的面色腾地飞起了两抹红晕, “学生并无此意……”
他有点儿赫然,忍不住又问:“只是不知何人竟能令夫子亲自出题,单独考察?”
胖夫子也不瞒他:“喏,你自己看吧。”
说着递给了他个字条。
看着字条,王希礼一字一顿地念道:“张衍?”
眼一眯,敏锐地说:“这不是我们书院的学生。”
胖夫子道:“现在不是,日后就是了。”
王希礼放下字条,皱眉问:“不是已经过了招生的时日?”
“咳咳咳……”胖夫子剧烈地咳嗽了两声,“这……这学规也有通融的时候嘛……”
出身优渥,见多了这种拖关系,攀人情,走后门的事儿,王希礼眉心再次狠狠一跳。
懂了。
苍白的脸上更显苍白,脸上微不可察地,飞快地掠过了一抹厌恶之色。
关系户。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张衍日后就是你们明道斋的学生了。”胖夫子劝慰道,“希礼,你可要照顾好新同窗啊。”
收起心里那股不满的厌恶之意,王希礼低声应了一句,快步走出了春晖阁。
那胖夫子忽地又喊了一声:“对了,希礼,你三天之后没什么事儿吧?”
王希礼立刻停下了脚步。
胖夫子笑道:“若没什么事儿,就来帮夫子打个下手。”
长辈主动派事儿,王希礼怎么可能不答应,纵使再有诸多不满,也都一一应了。
一走出春晖阁,少年那张貌若处子的脸,脸色微微一变,眉头皱得简直能夹死一只苍蝇。
一个祝保才不够,现在又塞进来一个走后门儿的,这把他们明道斋当什么地方了!不,祝保才都比这个走后门儿的强上数倍不止,最起码人是正儿八经考进来的。
春晖阁外,对于这位即将到来的新同学,王希礼骚年如临大敌,一股森森的敌意油然而生。
九皋书院和张衍约定的时间是三天后,三天后,九皋书院会单独给他安排一场考试,只要考过了就能破格录取,不过到底能不能进还得看他真才实学。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一直到翌日一早,雨势才转下,大雨冲刷之下,道路泥泞难走,陷了不少车马,等张衍赶过去的时候,已然是一炷香之后了。
九皋书院就建在鹤峰脚下,林壑幽深,时有不少尤以烟霞岭下的鹤呖是一绝,更是这九皋八景之一。
此时下了点儿蒙蒙细雨,细雨如油,霏霏沥沥,山头烟合,隐约了螺黛似的青山。
雨湿垂柳,色若烟润。
走过重门,便是学生们讲学会文的原道堂,过了原道堂,左右有斋舍各三十余楹,后为供奉着先贤的祠堂十六楹,再往后走,青山脚下,桃树林内,有白塔一座,便是九皋书院的藏书楼。
少年手执桐油纸伞,目光在穿着九皋书院的学子们身上扫了一圈儿。
九皋书院的学生都有统一的制式服装,缎面的白裳,挺拔的白靴,袍缘勾着一圈儿青色的纹路,如青松覆雪,袍袖翩翩,在腰线处收紧,勾勒出劲瘦挺拔的腰身,乌发以骨簪或木簪挽起,拢入白纱冠中。
其身姿清逸,更如春风春柳,少年得意。
张衍收回视线,忍不住握紧了伞柄,如果他没预估错的话,还是来迟了。定了定心神,不再多做他想,而是来到大门前,找门子问了个路。
被叫住的门子有点儿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我们书院的学生吧。”
张衍想了一下:“我是来找孙夫子的。”
那门子盯着他看了几眼,笑了:“你就是那个张衍?”
这门子竟然知道他?张衍一愣。
那门子倒也没啰嗦,笑着叫他跟上,领着他七绕八绕地就进了个屋里,朝里面喊道:“孙先生,来人了!”
屋里的人顿时将目光看了过来。
这是个身着青色文士袍的中年男人,白面皮,中等身子,有些微胖,身边儿还坐着个正在看书的白衫少年。
这少年高颧骨,淡唇瓣,面色苍白。目光自他脸上寸寸掠过,收回了视线,不言不语,颇有自矜身份的傲慢之意。
胖夫子斜乜了他一眼:“你就是张衍。”
“学生张衍。”
胖夫子叹了口气。
张衍心里一紧,轻声问道: “学生迟到了吗?”
对方沉默了一瞬:“迟到了一炷香的功夫。”
张衍顿了顿:“抱歉。”
胖夫子有些纠结,摇摇头道,正要说些什么。
那白衫少年忽地站起身,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嗓音泠泠地插了一句话:
“你……已经误了时辰了。你回吧!”王希礼皱着眉,强压下厌恶道,“我不晓得你走了什么门路,找了什么干系!但连这最基本的守时都做不到,我们这儿是不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