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七娘子是出身富贵,她从不会去操心农耕之事,底层庶人如何生活。她只知道家中有庄田千亩,她有数不完的金币,有华丽的锦衣,她不需要操心很多,她将来只要嫁一个好丈夫就行了。所以她从来没有想过她认为的卑贱农人也可以干预一国的稳定。
郑文要做地就是扩大他们的视野,充实他们的见识,这些孩子不能把自己围困在方圆之间,围困在饱食的欲望上,他们应该有更遥远的理想,更雄伟的野心,他们将来时要起到火种的作用。
为人师者,当有不二学识,宽广胸怀。
七娘子目光漂移,率先发现了一旁放置的一筐装着黑色不明物的竹筐子,走进几步好奇询问:“三姐,这是什么?”
郑文目光从七娘子的脸上掠过,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两个字:“畜粪。”然后不去看七娘子听到她那句话后的片刻迷茫和反应过来后的脸色发白。
有时候,对待七娘子这个娇气的小姑娘她很容易生出一些逗弄的心思,免不了使坏。
其他人听见郑文这句话脸色还算如常。这个时代的农人已经开始学会使用绿肥,把一些枯枝树叶埋在土里面待她来年腐烂后就是绿肥,像大豆之类地就是绿肥植物,像是畜粪之类的肥料他们用得少,一是有些畜粪中可能含有各种虫卵,来年可能造成虫灾,还有一个原因是畜粪很少,在这里还算是稀缺资源。
郑文的这些畜粪是特意收集起来的,已经经过她的特殊处理,保证里面的一些虫卵已经被高温杀死。这一小筐畜粪主要是用在一块畬田中,她要选出一批最好的种子来做样本,进行初代筛选,让良好的种子不断杂交,来提高产量。
不过其他的大多数人都是不清楚郑文用意的,他们只看见一位贵女小娘子天天穿着粗布衣裳在田里跑来跑去,许多附近的庶人们都觉得郑文是位怪异至极喜欢种田的小娘子,也许就连公子奭和他的那些兵士也这样觉得。
正因为如此,郑文才格外放心,这时候人的大多思想都被落在时代的局限性中,他们只会对她的行为感觉到困惑,由此衍生出无限猜想。
她在庄子里的这段时间把这附近的三百亩田地都转了一圈,才找出自己觉得甚好的一块,这一小块田中很多事都是她一人负责,包括除草和碎土,每天日落而归,累的像条狗。 有时候晚上郑文回到屋子她躺在床上时也会怀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仿佛前一刻她还在郑府中饮着新出的酸浆,身上锦衣绸缎,悠闲悠哉,怎么一瞬间自己就变成可这副模样。
不过,郑文看向周围的一圈少年,现在有人帮忙了。这段时间可累着她够呛,公子奭的那些兵士大多都是贵族偏支出身,本来就有护卫她的职责,再让人家下地就有些太过分了,脸皮一直很厚的她硬是开不了口。
第58章 畜粪与绿肥
这一小块田大约有两三亩左右,如果郑文一个人忙活估计一天都拾掇不好,现如今来了三十多个苦力,再好不过,大约半天都能把这块田给收拾出来。
除草地安排两三个人,碎土地安排三四个人,用耒耜耕地安排八九个人。不过七娘子实在是对那筐子黑色的畜粪敬而远之,稍微离近一步就呕吐不止,郑文只好派了另一批人去处理田地旁边的畜粪,让七娘子跟着前面的几个人去除草碎土。
这些少年少女大多都是庶民出生,自会走路以来就和家中人下地,是干活的好把手,虽然在府中每日除了识字也不干其他的事但整理土地起来动作也好不逊色,很是干练。
郑文做这些其实并不是单单为了分担自己手头上的工作才让这些少年们过来在地里帮她干活,如果要用人她会有更多的办法,何必特意吩咐阿苓把这些少年带出来。
她只是觉得人这种生物一向是从简入奢容易,而从奢侈入简难,这些少年会不会因为过惯了安逸的生活,野心和欲望在无穷生长的同时也忘记了自己的本心、自己的出身,最后变成如同这个时代的每一位剥削庶民的贵族。
她培养他们的本意可不是为了养出另一批大贵族出来,也不是为了让他们过上富贵安逸的生活。 郑文远没有那么好心,她有时候做的很多事情都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于是她收留了阿苓,在山林中没有扔下公子奭,给霍仲和田几他们治病,收留了无依无靠的七娘子。要说她善,她绝对是善心的,但是是因为做这些事情都在她能力范围之内,她不做心中会产生愧疚之类的负面情绪,这些负面情绪带来的影响远远超过做这些事情的所要付出的代价。
所以她会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救人,所以她看见了城外的那些难民会生出教天下人读书,以育万民的想法。她想让自己的心不必煎熬,有时候人难得活上一世,只求问心无愧。
把那些少年安排好后郑文并没有休息,她把准备好的种子拿出来,这些大麦和大豆种子基本上是她一颗颗重新筛选出来,保证颗颗饱满。
一共两亩田,算不上多,她准备一亩种植麦子,一亩种植大豆。平均分配,现在底层人民还是吃大豆吃的比较多,不过郑文相比较更喜欢大麦,现在的人该不会把这些麦子磨成粉,只会直接放在器皿上蒸熟即食,味道与后世的各种馒头包子的味道实在是差的天壤之别。
她心中下定决心,这次一定如果成功种出了小麦,她一定要把鲜肉包子给做出来,毕竟自己的劳动成果吃起来会分外有成就感。
把种子检查一遍后,上面撒上一层水,微微淋湿,她让田中的那些熟悉农事的少年们把谷物撒进已经整理好的田地中。
这些田地都是已经耕种三年以上的畲田,比一般的新田更有肥力,她为了增加植物各种元素的吸收平衡,还让人撒了一些草木灰在上面,然后用锄头给轻轻抹平。
等忙过完刚好快到隅中,附近有些农户的妻子送来简单的午食,田中干活的农户放下手中的工具,缩在茅草屋子里吃完简单的午食后,稍作休息,便要继续劳作。之前郑文曾好奇地看了几眼,发现就是一些野菜和蒸熟的大豆饭,大豆都没多少,看着绿油油地一片,实在是没有食欲,她那时沉默了许久。
之后想来,那时她心中有些什么想法和情绪她也说不清,也许是一种悲凉,也许是更深的感触,她仿佛在一瞬间看见了人类的进化,在历史的长河中经过战乱洪水各种自然灾难,他们一次次迁移又一次次生存下来由千千人变成万万人,再变成亿人。
郑文看了看天空中悬挂的太阳,这时候阳光很盛,七娘子怕被晒黑,脸上裹了厚厚地一层粗布,早早地就累的直不起身体,坐在不远处的树荫底下休息,郑文看小姑娘实在是像是要中暑了就没说什么话。
她直起身,对着身旁不远处的阿苓找了找手,少女立刻就走了过来,她看见阿苓脸上的汗水皱了皱眉:“以后实在太累,不必撑着,去一旁的树荫底下休息片刻,这样容易休克。”
阿苓这丫头就是太实诚还死心眼,有时候郑文也分不清这是缺点还是优点。
阿苓点了点头,用手抹掉脸上的汗水,脸上的那道肉粉色疤痕格外显眼。
现在气温太高了,不适合劳作下去,要不然这群人非得脱水不可,而且也到了用午食的时辰,郑文招呼着地里的少年们都走上了田埂,才侧头问阿苓:“照顾公子奭的那位疾医给你不是开了一些去疤痕的药膏,有没有在用?”
阿苓垂着头嗯了一声。
郑文侧头看了对方一眼,阿苓闷声闷气地走在她旁边,她有时候看着阿苓真是有点恨铁不成钢,大约是那种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不活泼不会交际的担忧。
不过这种担忧目前显然很是多余,在某些时候后世的某些观念总会无形地影响着她的思绪,不过片刻郑文就意识到阿苓身为她的婢子出去交际的可能性约等于零,除非有一天阿苓当上了女将军。她想到此处,摇头笑了一笑,虽然以前和雎经常拿此打趣,可是郑文知道,在这个时代一位女性平民奴仆执掌军权的可能性基本为零,以现在的世道很难再出一位妇好这样的女性人物。
回了院子,庄子里有两位仆从,是以前庄院本来就有的,当初签订质书时那位莒伯把两位奴仆的卖身契随着地契一同交给了她。
她们已经准备好了午食,就是简单的麦粥和大豆饭,这几日郑文一般都跟着外面的难民吃这个,不像以前那么难吃,她特意让仆从们把大豆在水中浸泡后再煮食,还有小麦,她原本想要把这个磨成粉,可是操作起来并不容易,她还需要去让人做一个石磨,于是把小麦磨成粉这个工作就被她停滞了,每日只能吃煮食或者被蒸熟的小麦,味道古里古怪。
其余兵士的餐食一向不用郑文操心,他们自有规定。
回到院子里她让众人自行吃饭,点了几人让他们赶紧吃完有事吩咐,然后安排其余的一行人去午睡。现在太阳还高高悬挂在天空中,未时时分基本上是一天温度最高的几个时辰,下地干活准要中暑。
等那些少年基本上都进了屋子,她才领着五六个人,然后带着一群兵士搬着不少用食时的器皿去了庄院不远处的茅草棚子那里,这里安排地都是城外的难民们,其中有几位难民正是她所领少年们的亲人。
棚子前面摆着一张横起来的简易木板,表面很光滑,说明已经使用有一段时间。几位少年少女恍恍惚惚地跟着郑文走到那处棚子,看见远处几位眼熟之人后他们却是踟蹰地看着郑文,不敢上前。
以这个时代的某些规则来看,孩童一旦被贩卖,那么之后他便只属于买下他的主家,而与之前的父母再无任何关系。
郑文看了他们一眼,神情还算平和,只轻轻说了一句:“去吧,在下午下地之前回来便可。但是……记住我之前和你们说的话,不要泄露你们在府中的一言一行,包括你们平日里在府中做些什么,只要泄露半句,我们的主仆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至于家人问起时,你们该说些什么自己斟酌。”
郑文对上他们一张张有些茫然或者雀跃的脸庞笑了笑:“你们每一个人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这是郑文对他们再过诚恳不过的一句忠告,从他们被家人贩卖的那天开始,他们就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
少年齐齐点头谢过郑文后向那边的棚户处走去,只有两人留在了郑文身边,一位是不过八岁的男孩,排行十八,还有一位是十二岁的女孩,排行二十三,岁数虽差了三四岁左右,可最初两人进府的时候身高却是差不多,只是在府上被精养了半月,女孩的身高才渐渐长了上去,但还是显得矮小,像个九、十岁左右的孩童。
郑文问排行十八的男孩:“你怎么不去找你的阿翁阿母?”
男孩摇了摇头,看着远处的棚子中的那些少年有些疑惑不懂:“女公子,我被我的阿翁卖给了你,那你不应该就是我的主人吗?我为什么还要去找卖我的人?”
郑文第一次被人这样反问,她有些惊讶地看着旁边这个不过她胸前的男孩,算是第一次正式的打量起对方。
她以前大多目光和注意力都放在了郑山身上,从那位少年是唯一一个获得她取名的人便可以看出她对郑山的重视。她也相信其他的那些少年也察觉到了她待郑山的与众不同,于是无意识地,他们开始围拢在郑山周围,形成了一个一个以郑山为精神领袖的小团体,之后的很多事情,那些少年都会下意识地询问郑山的意见。
郑文想了一想:“你说的有道理。”但——
她问:“你不想念你的阿翁阿母吗?”
小小少年沉默了好一会儿,看着远处的茅草棚子,却像是答非所问一样回答了她的问题:“我的阿母在逃难的路途中就被吃了。”
郑文听见这句话也沉默了下来,半晌后她突然抬手摸了摸这位少年孩童的头发,距离他头发被剃光也才过了半个多月,现在少年头发还有些扎手。
这是一个很亲昵的动作,男孩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睫毛抖动却不敢抬头。
郑文没有去问对方是谁吃了他阿母,也没问吃他阿母的人有没有他,她只是平和且毫无异样地对着他笑了笑,然后看向身旁的另一位长得瘦小的女孩儿,对上那一双黑白分明异样干净的眼睛时郑文顿时觉得自己仿佛又听到了一个故事,于是她最后什么也没问,而是拍着两人的肩膀笑了笑,异样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