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看过去时就看见了七娘子脸上带着克制的希冀和小心翼翼,握着书简的手攥地紧紧地,好似生怕听见了不好的消息,在霍仲慢慢地摇了摇头后,脸上的神情似喜似悲。
她看向郑文,突然叫了一声阿姊,然后就蹲在地上痛哭起来,好像在这一刻,她心底所有的防备瞬间崩塌。伊皁在曾国称王的事实终于让她确定郑勷可能随着周天子一同成为了过去,她的阿翁郑家之主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郑文低垂眼帘,沉默了一瞬,才慢慢走了过去,摸了摸七娘子的发梢,却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在她看来,郑勷不在人世的可能性非常之大,要不然他或者会成为下一任天子的助力,几百年间郑家世袭虎臣,经过这么长的时间虎贲几乎已经成为了郑家的私军,虽有虎符,可郑家人的影响力不亚于王室,郑勷如果还在人世,他手下的军士对于诸侯来说是一大威慑。
郑文心中也有悲伤,自她来到这个时代,郑勷身为她的阿翁帮她许多,也许是真有对孩子的疼爱,身为父亲的郑勷对郑文的宠溺已经到达了这个时代的最大极限,当然,这里面可能还有她所不知道的缘由,但不管如何,她享受到了这个身份所带来的好处是毋庸置疑的。
七娘子突然痛哭把院中的不少人都吓着了,包括一些在角落里埋头背书的人,几乎在听到毫无遮掩的大哭声时都看了过来,等看见蹲在地上地是主家姊妹时赶紧垂下了眼,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他们谁也没有见过女孩子如此哭泣,或者说是没看见过贵女如此没有体面地嚎啕大哭。
也许是在发泄长久以来的不安,也许是所有的恐慌累积成了雪堆,最后一丝恐惧压垮了紧绷的那根神经,七娘子哭了很久,久到最后全身都有些轻微地抽搐,郑文这才觉得不能让人这样哭下去了,于是让田几把人打晕了过去,让阿苓几位小姑娘把人扶进了内室。
郑文拿着湿巾简单地擦拭了一下七娘子面庞上的泪痕,看着躺在床榻上眼尾哭地泛红的小姑娘还是没有忍住叹了一口气,然后就看着不远处的窗棂出了神。
如今伊皁和惠侯登位,两王并立必定会势不两立,两方人马背后的势力免不了要为谁是正统大打出手,未来的数年里世道可能不会安宁了。
公子奭也许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或许提前几天就已经知道了。郑文转头看向床榻上的七娘子,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出了屋子。
推开门她就看见阿苓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把剑,百无聊赖地用剑尖正在逗弄一只搬运食物的蚂蚁,不过眼睛却没有焦点,明显是在出神中,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第63章 下落不明符
阿苓听到身后的声音连忙站了起来,转过身看向站在门口的郑文,有些不安地叫了一声女公子。
郑文见此不由笑着安抚了对方一声:“阿苓,七娘子她没事,睡一觉就好了,我也没事。”
阿苓却是抬眼看了一眼郑文的脸,手指不自觉地挠了挠裋褐的下边,这是她不太相信郑文话语的表现。
在阿苓逐渐熟悉郑文的同时,郑文也熟悉了阿苓的一些小动作,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询问,“田几他们呢?”
阿苓看着自己的脚尖:“在前面呢。”她似乎意识到这样对着女公子说话不太礼貌,又抬起眼,接着说,“霍仲有些自责把七娘子惊到了,在院子里自动领罚。”
郑文关门,向外面走,“领什么罚?他哪里有错?怎么就自己罚上了。”
阿苓跟在身后不语。
等到了院子,果然看见霍仲跪在台阶前面,田几手持一根细长的木条一下下抽在霍仲身上,都可以看见布料破损下皮肤渗透出来的血迹,这是见血了,看来田几还没有手下留情。
这种细长的木条抽起人来才是疼的厉害。
郑文连忙呼声制止:“住手!”
她快步走过去,从田几手中抽出那根沾了血迹的木条扔在一旁的地面上,脸色沉了下来,“这是嫌府上钱银还多,没地方花是不是,要不要为你们再多请几位疾医看一看?”
田几被郑文一声呵斥直接说地跪在地上,周围的那些少年们也跪在了地上,场面简直是一团糟。
郑文扶了扶额,实在是不想再看见这一幕,或许是今日事情繁多她心中也颇为烦躁,便也不想再多说,直接挥了挥手让田几把霍仲带下去,请一位疾医过来看一看伤势要不要紧。
她看着剩下的少年们,赶紧也打发了去,该温习功课地温习功课,该小西院地去小西院。不过宅院里还住着几位农户,郑文这几天都让这些农户把他们的耕作经验编制成书,怕他们识字困难,还特意安排了两个帮手,也不知道现在成果如何了。
她心里想着,也准备去看一下。
农户住着的屋子比较偏僻,他们人少,郑文干脆就安排了一间小屋子,平时基本让他们自由活动。
屋外有一棵果树,郑文认不出是什么树,不过已经抽了新芽,整棵树看着异常青翠。树下放着一张不太平坦的石桌,那几个农户全都蹲在地上,姿态豪放,一位老农半坐在上方,正在讲话,地面上已经散落了许多的竹简,上面都是用锉刀留下的痕迹。 这些少年识字没有多久,拿笔还没有拿刀来的顺畅,干脆就直接拿了锉刀在竹简上雕刻,后面再用笔墨涂描一遍,也可以节约一些笔墨钱。
她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等心情平复下来后才慢慢靠近,却很快就被石头上的老翁发现了,对方赶紧站了起来,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其余几人也赶紧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站了起来跟着行礼,有些拘束地看着郑文,她并不时常来这边,基本上都是在和那些少年相处磨合彼此,这也算得上第一次光临这边,几位粗人出身的农户都有些拘谨不知如何行事。
只有那位老翁还算得上从容。郑文当时在城外就觉得对方不太平凡,问过之后才知晓老翁祖辈也有贵人,不过后来零落了,渐渐变成了国人,再变成了野人,最后卖身在一个小贵族下过日子,后来发生了战乱,小国被犬戎洗劫一空,他们才逃难到了此处。
郑文笑着走过去,拿起石桌上的已经被整理好的一卷书简,发现这卷书简上刻着地是一些节气该种什么作物,还有施肥捉虫、火烧蝗虫等一些自己积累下来的各种经验,写地很是详实。
倒也不错。郑文一遍看一遍点头,不过有些地方还需要再精简一下,毕竟这些书卷以后就是这些少年的教材,他们有些人需要熟知农耕的各个方面,为将来能培养出一部分实干人才。
可别小看这一小卷书卷,说不定在后世可能价值连城,现在的知识被贵族禁断,不只是文学礼乐方面的知识,农人们因为不识字他们毕生的农耕经验相当于也只能在一定的时间和范围内流动,大多都已经随着时间的消失而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像是这类眷写农耕经验与时令的书简可谓是少之又少,拿出去可能也会引起一阵轰动。
别忘了,这个时代是一个蒙昧中的时代,很多东西都还处在萌芽中,一切知识都是这个时代的财富,可能在有些时候郑文偶尔说出来的一句成语都可能引得其他人连连称赞,说她学识过人。
她把书卷重新放回石桌上,看向坐在石桌上的老翁,心中有敬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手艺人她都怀抱着敬意,因为他们在开创着未来。
郑文想着,于是拿起刀在一根竹简上刻了几个字,她并不常用刀刻字,动作也不太熟练,好一会儿后才刻下四个字:老翁农记。
非常草率地,她把这卷书简的名字给定下了。她想,也许多年后说不定考古学家在墓室中或者遗迹中发现这些竹简时还会疑惑一下这位老翁农记中的老翁到底是谁,是哪国人士。
她对这几位农人的成果进行了赞扬,并赏赐了他们一些钱财,并不多,因为她身上留下的现钱也不多了。
事实上,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思考如何赚取一些钱财回来,可是思来想去,大多事业她都无法进行,现如今正处乱世,一些奇巧淫乐的玩意可能根本卖不出去,除非找到城中的大贵族,可她一个贵女,那些大贵族都不一定会见她,而且那些奇巧淫乐的玩意就如同上次蒙骗公子奭的原理是一样的,骗人实在不是她的专长。 思来想去,她身上最值钱地只有郑勷给她的那一块虎符了。
往回走的路程中,郑文把怀中一直揣着的虎符拿了出来,上面还有余温,这块虎符周身莹润,手感很好,她有时候经常拿在手中把玩,不过这次看了几眼后她却忽然愣在了原地。
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这块虎符是右符。
惯常虎符中的右符都交由专门的人保存在天子宫廷中,严密看守,这块右符肯定不是郑勷偷拿的,那么只可能是天子交于郑勷的,这说明郑勷手中肯定有两块虎符,足以号令一支军队,可他为什么只给她留了一块,而且还是虎符中的右符。
这根本说不通。
郑文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有可能在右符交于郑勷手中时,他的左符在此之前已经被他交给了其他的人,所以郑勷才只能把右符交给她。
第64章 女公子面相
不过此时多想无益,她现在身上只有这么半块虎符,大多虎贲军也不知下落。
她目前能猜测到郑勷肯定是为她留了后路,可惜她如今非常不幸地是与郑勷留得那条后路失联了,根本联系不上,也猜测不出那条后路是什么,于是这条后路约等于无。
郑文只能说自己屋漏偏逢连夜雨,所有的不幸都同时到达了,她最后又看了一眼这块虎符,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重新塞进了袖口中。
再撑一段时间吧,如果实在是撑不下去就把这半块虎符卖了,这段时间她可以好好挑选一下买家,到时候地下郑家老祖宗知道也不至于骂她了,毕竟子孙后代都快要饿死了,就这么一块石头还能当饭吃不成。
她回到院子里后,阿苓他们正在练字,其余的人仍旧在地上练习,阿苓她坐在一处摆在外面的案桌上,手持毛笔,沾了墨水,神色认真地在竹简上慢慢落笔。
算起来阿苓识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现在该是学习用毛笔写字,郑文对她的要求并不严格,只要写出来的字端正即可,这孩子知道如今处境困难,她手中钱财不多,因此练字时格外谨慎,每一个字都在心中构好了框架才落笔于书简。
郑文看着阿苓却又有些发愁起来,等过一段时间那些少年也到了该用毛笔练字的时候,这又是一大笔出账,而且可能不比粮食谷物之类地便宜,她终于体会到了一些贵主的不容易,养人需要花钱。
而且她觉得她养的不是人才,是吞金兽才对。
心中再多吐槽,日子还得过,郑文觉得自己到了这个时代最大的一个变化是培养了一个自我乐观的心态,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和阿苓打过招呼后,自己一人进了屋子,却发现躺在床上的七娘子已经醒了。
小姑娘躺在床榻上,一双眼睛却明显睁着,听到屋内的动静,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才进门的郑文,喃喃叫了一声阿姊。
郑文的心突然奇异地柔软了一瞬,她这人一向吃软不吃硬,更别提是七娘子这种平时如果不作就分外可爱的小姑娘。
她走了过去,侧坐在床榻上,摸了摸七娘子的额头,声音也下意识地放轻,“醒了?”
七娘子用鼻音发出一个很低的嗯声。
郑文说道:“过几日公子奭要带着他的兵士去附近的山林狩猎,他邀请我们一同前去。”
七娘子之前便一直叫嚷着要出门游玩,每次她出城时小姑娘格外羡慕,听到这次出游郑文思忖着小姑娘应该会开心一些。
可小姑娘倒没有什么反应,只不过愣了一下突然看向坐在床榻旁边的郑文,屋内的窗户半开着,只有一部分光穿透进来,侧坐在塌上的郑文脸庞大半面都隐在黑暗中,七娘子看不透彻。
她突然问了一句:“阿姊,你是不是喜欢鲁侯世子?”
七娘子虽是一位养在深闺中的贵女,可该有的心思一点都不少,她说地是鲁侯世子,而不是公子奭,这代表她在专指对方的地位。
郑文笑了笑,并未因七娘子的这句试探感觉到被唐突和冒犯,只微微地摇了摇头,“我不喜鲁侯世子,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公子奭这个人一点。”
郑文这句是真话,她其实在很久之前就见过公子奭,第一次见面在她的梦中,不过她只记得对方一双眼睛,时至今日,郑文也并不知道那时候的梦中出现了公子奭是何意思,后来第二次见面是在回城的路途中,也是只看见一部分侧颜,她也是后来好久才反应过来那便是她梦中梦见之人,第三次见面是应了她梦中的场景,两人在上元灯节街头相遇,她向他求救,他却视而不见。
不过那时的公子奭也许以为她只是一名陌生小娘子。
在最开始时,郑文其实对公子奭是有着一些异样的好感,不过后来这些好感也逐渐变化,她虽还有一些喜欢对方,这可能是对方的容色太过耀眼,让她止不住地心软一点,不过比起之前毫无理由地好感,她现在在那微弱的喜欢之上更多地还有其他的一些思虑。
也许这可以称之为成年人的感情,不太纯粹,夹杂着许多利益。而这些她就没必要跟七娘子说了,说了七娘子也无法理解,这个时代的男人对女人来说更多地是一种依附和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