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把竹简递给一旁的阿苓让她收起来,听见这句话后略微抬了抬眼皮,感觉七娘子的情绪应该是缓和了过来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她可不擅长安慰小姑娘,下意识地面上带着浅笑,“你喜欢公子晞?”
七娘子睁着一双明亮眼眸,反问:“阿姊不喜欢?”
郑文笑而不语,拍了拍七娘子的头,见小姑娘的头发已经被烘干后便让对方回屋睡觉,她也要歇息了,白日里头脑飞速运转,自从进入郑宅后,全身都处在警戒中,晚上她洗漱后坐上片刻也不由感觉到了疲倦,纯属精神上的疲倦。
七娘子却不答应,小跑着爬上了郑文的床榻,撒娇地说要和阿姊同被而眠,抵足相谈。
看样子是还有话要说,可碍于阿苓在,不好说出口。
郑文无奈地站起身,让阿苓去一旁的侧间休息,她吹了油灯以后也上了床榻,七娘子自动地向内侧移动了一下身体。
在黑暗中,郑文躺下了片刻,就感觉到困意席卷而来,就在她要睡过去时旁边的七娘子终于开了口,她甚至听到了小姑娘在床榻上的翻身时衣物摩擦的声音,不那么想象到,小姑娘现在应该是侧着身体面对着她。
“阿姊,你是不是不喜欢晋国世子啊?”这纯属她的猜想,阿姊有时候面上带笑时,往往是心中有乾坤,自有了想法。
郑文睁开了眼,看着漆黑的屋顶,片刻后说:“我并非不喜。”
只是如果身在一个位置上,个人的喜欢往往变得无足轻重,不值一提,而且依她看来,公子晞也并非平常人,他有他的追求,当时上元灯节对方救助她一次,郑文依旧铭记在心,她说过,以后自会想报,可没有必要以身想报。
七娘子面上带了笑容,出口的语气明显雀跃起来,“阿姊那既然你并不厌弃晋世子,那我们一同嫁入晋地吧,你为主妻,我为媵妾,这样我和阿姊就不用分开了。”
小姑娘话一说完,就发出了哎呦一声,大声道:“阿姊,你干嘛打我?”
郑文却被七娘子这番话气的完全清醒了,直接又拍了一下小姑娘的额头,“让你乱说,还姐妹同侍一夫,还愿为妾室,你阿母听到此话,估计是要死不瞑目,郑家的祖宗要从地里爬出来,谴责你这个不肖子孙。”
七娘子委屈的摸着自己的额头,叫了一声阿姊。
现下妾室地位低下,有时候庶出子女堪为奴仆,是这个时代的一个畸形产物,可是郑文无法去改变,也改变不了,她只能尽量的保证身边的人不去成为时代的可悲。
郑文对七娘子道:“你为何会有这个想法?”
七娘子躺在床榻上,手还不停地揉搓自己的额头,有些低落地说:“我不想与阿姊分开。” 在某些时候,小姑娘的想法称得上天真烂漫,她生于这个时代,并未觉得男子三妻四妾有何不好,觉得这是再过平常不过的事情。
郑文也无意去改变对方的想法,她生于后世,越过了时间,有自己的倔强,而七娘子生于这个时代,对方也有自己的观念和处事方法,不一定她的观念就是好的,也许最后因此反而会害了对方。
在许久以后,郑文才开了口,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的温柔,她说:“七妹,你以后有你想走的路,我也有我想过的人生。”
七娘子心中却是很惶恐不安,她不想与阿姊分开,她觉得她还不能独自面对眼前的一切。
“我舍不得阿姊。”
郑文笑了一笑。每个人在最开始独自面对一切时,心中都会害怕,她最开始来到这个时代时也很恐慌,可后来还是一步步走了过来,以后七娘子也会适应在这世间踽踽独行。
于是,她摸了摸七娘子刚才被她拍过的额头,说,“七妹,很晚了,睡吧。”
室内恢复了安静,七娘子却是看着漆黑的屋顶后很久后才慢慢睡了过去。
翌日天刚亮,郑文就醒了过来,七娘子还在沉睡中,郑文知道对方昨晚很久才睡觉,所以她就没有叫醒她,一个人轻手轻脚地下了榻。
院子里有仆从在打扫,那些仆从看见她后连忙行礼,生怕唐突了她,脸上十分惶恐。郑文也不好在此处再站着,怕他们太过拘谨,就先回了内室。
她洗漱后不久七娘子也醒了过来,郑文让外面的仆从准备了一些热水让七娘子洗漱,阿苓此时早已经醒了过来,在院子里练剑。
等两人收拾好,就有仆从端来了早就准备好的朝食,蒸好的蛋羹还有新鲜的羊奶,热腾腾的肉糜粥,准备的很是齐全。
郑文吃完了早食,看今日天气应该十分晴朗,是个太阳天,想到等下她那位过继过来的阿弟可能会过来,就让院中的仆从在院子里简单地布置一下,他们姐弟俩上午在外面晒晒太阳,吩咐完后刚准备回内室就看见了一位仆从疾步从外面走了进来,说是公子晞身旁的人在院外求见她。 公子晞身旁的人?郑文想了想,觉得那应该是郑源。
她这处院子安排的颇为巧妙,应该是郑州故意为之,不在后宅之中,也不在前院,虽说偏僻,可有人来找不必通过闺门萧蔷,让人禀报,倒也十分方便,要不然郑源可进不来她这处院子。
第91章 不嫁入晋地
郑文干脆就等待在院子里没有离开,然后就看见霍仲和郑源一起走了进来,应该是在门口碰见了。
“女公子。”两人一起行了礼。
郑文点了点头,让身旁的阿苓去忙自己的事不必跟在自己身旁,可七娘子她却并没有打发开,这是郑家的事,郑源也是郑勷的人,身为郑家人,七娘子没必要离开,而且七娘子现在年纪也不小了,也不能一直依附在她身上,毫无主见。
她领着两人进了一旁的屋子,顺便吩咐一旁的奴仆上一些浆饮和吃食上来。
比起一直待在郑文身旁的霍仲,郑源面对郑文这么一位贵女时显然局促不少。
郑文跪坐在上方,让郑源也在下方坐下,不必太过拘束,七娘子就坐在了她的旁边,经过昨天的一番话,七娘子今日起身后就一直若有所思,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现在看见了上门的郑源,才一脸好奇的打量着对方。
郑源在下方说道:“女公子,如今宋晋在前方城濮地区战事要起,濮阳城恐怕也要受到牵连,公子建议过几日就启程入晋地,去翼城。”
郑文看着郑源,若有所思,手指不停地摩挲着一个陶杯,没有出声。她其实心中还在纠结,要不要随公子晞一同入晋地,这对于七娘子她们来说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可对于她来说,却不一定。
郑源在她的注视下渐渐变得更加拘束起来,七娘子却是看了垂下眼帘的郑文一眼后,然后看着下方的郑源才好奇地问了一句,“你和公子晞怎会在此处?”
郑文抿了一口浆酪,仍由七娘子询问,并不说话。这也是她想询问的话。
郑源看了一眼郑文,在昨日他已经发现霍仲颇为听从女公子的话,这足以说明主君之女并非平常贵女,要不然霍仲可不会如此听从对方的话,见郑文对七娘子的这句问话并没有反应,面色平静地饮着热浆。
他才对着七娘子回复道:“去岁秋末战事要起之时,公子便派了一些人来接吉郎君他们入晋,不过女公子的季父郑君却因为天气阴寒,府上小郎君身体不易远行拒绝了公子的提议。”
“今岁天刚暖了一些,公子怕吉小郎君再停留卫地多生变故,于是借着护送军粮的名义来到了濮阳,是想要趁着战事再起前把小郎君和郑家的人一起带到翼城去。”
郑文这才抬头,询问:“我阿翁不是留了两千多人,你们这次带了多少人来?”
她昨日进门时,就发现其中一名门隶走路姿势和浑身气势与众不同,看来就是一名虎贲兵士。
郑源目光落在自己前方,神色微敛,知道女公子这是想要询问他们一行人这几年的行踪,回答:“主君留下的两千人,其中一千由郑杰带领,这三年一直在各地寻找女公子和府上的一众女眷,三年前臣仆则带领另一千人护送太子伯吉到达卫地,把主君的尺牍交给主君之弟后便留下百余人保护郑小郎君,其余的人就随同臣仆护送太子伯吉入晋,如今公子入卫地,只带兵士五百。”
郑文微抬眼帘,眼眸中有些好奇和疑惑:“太子伯吉现如今可还在晋地?”
室内安静了一瞬,一旁的七娘子都察觉到了气氛略微不对,她瞥了一旁的阿姊一眼,也端起桌上的浆饮小小地抿了一口。
郑源在心中整理了一番才回答道:“太子伯吉入晋时已是重伤,两年间晋文公请了不少医师与异士,都没有治好,在前不久就病逝了。”
郑文听到这几句话,心中一部分猜测落实,可郑源后面的几句话她却不太相信,以晋文公的手段,根本不至于拖延两年,而且比起太子伯吉病逝,郑文更相信是晋文公拿这么一个王孙去换取了利益。
于是她放下手中杯盏,在七娘子有些疑惑的目光下牵起了她的手,对着小姑娘温和的笑了笑,拉着她一同走下了座。
在郑源的目光下,她拉着七娘子对着有些疑惑的郑源行了一礼,对方的面色顿时变得惶恐起来,不同于之前的不安,而是因为郑文的这一番行为,他有些受宠若惊。
“女公子,这是作甚?”
郑文笑了笑,寓意深长道,“我阿翁让我嫁入晋地,尔等皆是护送之人,以后我们姊妹还有一位年幼的阿弟三人别无他人依靠还要仰仗各位了。”
郑源对上郑文面上的笑容,怔愣一下,第一次正视这么一位贵女,他听出了郑文话里其他的含义,看向一旁的霍仲一瞬后又看向面前的两位女公子,“女公子,可是不信郑源?”
郑文笑着看着对方,面色依旧平和,并未受到郑源这句话中质问之意的干扰,却是轻描淡写地询问了一句,“那你可告知我尔等如今主上是郑勷之女郑氏阿文,还是晋国世子公子晞?”
郑源面上显而易见地有些茫然起来。
七娘子却是刹那间明白了郑文的意思,之前在虢城时,田几郑泽他们以为阿姊可能会嫁入鲁地而听从公子奭的吩咐,如今郑源无疑犯了郑泽他们犯过的通病。
郑源对上郑文的目光,然后沉思片刻,询问道:“女公子以后嫁入晋地,臣等主上为公子和女公子有何区别?”
郑文笑着说道:“若我不入晋地呢?”
七娘子听闻这话看向郑文,更别提郑源,他有些诧异地看向郑文。
郑文神色自若,她拉着七娘子站在郑源面前,接着说道:“若我入晋地,将来不幸被世子所厌弃,尔等如何助我?我阿翁可曾说过,让尔等听从我将来夫君,还是听从我的吩咐?”
郑源听见这番话后,面色神情复杂,像是反应过来,突然跪在了地上,磕了一个头,“臣仆等自然助女公子,在三年前离开骊山时,主君便嘱托臣等要听从女公子行事。”
主君生前待他不薄,对一众将士也是赏罚分明,并未因为他们中一些出身微末而看清半分,他如何能苛责主君之女。郑文的这一番话在他看来就是质疑他的忠诚。
郑文这次在郑源的行礼下并没有后退一步,她知道这关系到她和七娘子的未来,听闻这番话后她的神情显而易见的缓和下来,让一旁的霍仲把郑源搀扶起来,目光落在对方的额头上,笑了笑,说了一句话,“我信诸君能护我姊妹安全,可君也知我与七妹眼不瞎,也非蠢笨之人,最是受不得欺骗。”
郑源这才心里一震,知道郑文说的是他刚才撒谎太子伯吉在晋地病逝之事。此事并非他想要欺瞒女公子,而是牵扯甚多,他并不想要身为贵女的郑文陷入这些纷争中,在郑源心中,郑文只要平安到达晋地,当一位世子夫人就好,他也就不算辜负主君最后的委托。
他知道眼前人并非寻常贵女,主君如此宠爱这个女儿必有其特殊之处,现下总算见识到,于是垂首表示刚才蒙骗女公子之举是他之错,实属不该。
说完这句话,他心中已经有了计量,便接着道:“现如今宋晋战事在即,公子提议过几日启程入晋,女公子可有其他的看法?”
郑文只说:“可有询问过季父意见?”
郑源道:“郑君说愿听从女公子的安排。”
郑文听见这句话笑了笑,觉得郑州这人倒是奇怪,是个聪明人,郑氏族人不少,可郑勷选择从卫地濮阳这边的旁支过继一个孩子,还是郑州名下的幼子,可能也是经过诸多思量。
她并未下决定,只说自己再考虑几日,让郑源先去回公子晞的话。
等郑源一走,一旁的七娘子总算憋不住了,也不顾一旁还有霍仲在,直接询问郑文,“阿姊,你不想嫁入晋地?”她觉得阿姊刚才的那句质问郑源之语可不是凭空而来,阿姊做事一向有条有理,她们说出此番话定是有其他思虑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