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宅院中一位少年接到了门口门隶的口信,脸色大变,把人唤进来后,带着人一边向后院走,一边询问发生了何事。
他是公子贴身侍候之人,家族世代侍奉公子,自然知道一些机密要事,他的阿翁告诉过他,凡涉及秦岭之事,不管大小,皆是要事,如果跟随在公子身旁时,看见秦岭那边来了人,便说明有大事发生,这时候切要注意,否则一点小的差错便会祸及族人。
三人其中一人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面色有些苍白,沉声道:“秦岭出事了,有一伙盗墓贼在山上打了盗洞,目前不知墓中情况,耿叔不敢让村子中的人下去。”
少年听闻此话神色也变得苍白,他自幼懂事起就听闻家中长辈说过,他以后是要侍奉公子的,这是无尚的荣耀,那时他并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可是也不需要懂,他从识字开始便学习礼仪,比之族中的一些子弟更为苛责,不尽要习六艺,且也要会一些服侍人的工作。
在九岁那年他就被阿翁带到了公子的身边,随后便一直贴身跟随在公子身旁。
十多年过去,公子容颜无一丝一毫的变化,他这才知道那无尚的荣耀指的是什么,为何族内两位长辈从不直言,因为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是秘密,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他的阿翁曾经偶然与他提过一句,秦岭中沉睡之人乃是公子的夫人,公子十分珍之爱之,起初他是无法同感这份珍之爱之的心,直到他每年陪伴于公子身侧,把对方送入山中,他每次看见公子满怀着喜悦进入山林,却一次次失望而出。
他后来听闻家中有一位年老长辈偶然谈及过,不过也并未多说,这些事情总是晦暗而隐秘地被埋藏了起来。
就在几十年前,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他还未出生,阿翁也不过一个懵懂少年。
那是一天夜里,秦岭山中来了人,也是如同今日这般匆忙,公子见了那里来的人后,翌日里院中就见了红,死了人。
本来身体就不太好的公子当时连夜赶往秦岭,一路奔波未曾停下过,之后阿翁说他当时跟着公子一起去的,一路上他都不敢言语,因为公子的神色太过可怕,有一种风雨来临前的沉闷不安,最后守护古墓的郑家人死了不少人才算压抑住公子的怒气。
也是因为发生了那件事,公子在秦岭郑家村中呆了几十年,一直不曾离开半步,后来是听闻山下出现了一位姓徐的高人他才下了山。
阿翁说过,他待在公子身边许久,觉得公子一生心愿唯有一个,而如今少年觉得,对于公子来说,可能那不只是心愿,而是执念了。
那时那位犯下贪欲之罪的郑家族人甚至连古墓都未踏进一步,都导致公子神智差点失常,少年不敢想象公子听说古墓被盗时会如何行事。
他抿了抿嘴,从三个人手中接过函书,身后跟着三个人向后院走去,脚步匆忙,几个人的神色都不太好,甚至有些恐惧。
少年想,这是出大事了,而且恐怕是要祸及族人的大事,他一边想,脚步却不迟疑地向后院走去,他清楚有些事情不能拖,在公子面前装傻充愣和卖弄小聪明是最傻的一种行为。
后院候着的人并不多,只有几位老仆,少年一路走进去,让三人先在这里候着,他站在门外敛神垂眸片刻,才伸出手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里面才传来声音,“进来。”
声音很清亮,并不像是在午睡小憩后的声音,这说明公子应该已经醒了,他心下意识地跳快了一些,少年的手紧握住函书又很快松开,推门走了进去。
公子果然已经醒了,坐在一处靠窗的位置,一个老仆在旁边侍候着,屋内点燃了香炉,里面燃烧着安神香,公子一向浅眠,十分小的动静就可以把他吵醒。
他走了进去。
公子奭松松散散地握着一卷竹简,却并没有看,而是透过窗户有些慵懒地看着外面,目光停留在一颗树梢上,显然是在出神。
少年这才发现原来窗户开着,他刚才从院子外面进来时却并没有发现。
“齐奚,有什么事?”
少年被唤了名字,握着函书的手抖了一抖,才上前几步,把密封的竹简放在公子奭的面前,然后匍匐跪在了地上。
公子奭身旁的那位老仆拿着挑弄香灰的青铜柄的手顿了一下,余光瞥见齐奚掩藏在袖口中的手,心里头顿时咯噔了一下,心生一股不安,也连忙跪在了一旁。
在公子身旁服侍的人,除了他们这些老家伙,也就齐奚地位最高,平日里公子的许多私事都过了这位少年的手,能让对方吓成这副模样,恐怕并非小事。
公子奭面上松散的神色顿时消失了,他看着匍匐在地上的齐奚,面色有些暗沉,慢慢站了起来,然后拿起了放在案桌上的封筒,用旁边的锉刀打开抽了出来。
手中的竹简慢慢打开。
略显苍白的指腹映着枯黄的竹简,公子奭的目光从竹简上面的字一字一字的移动,许久都未出声。
下方的齐奚在这沉闷的气氛中很久都没有听到响动,心中压抑的不安就像随时要迸发的火山,他缓缓抬起头却发现站在案桌后面的公子奭嘴唇上多了一丝殷红色,然后有血色流了出来,男人的脸白的出奇,握着那卷书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公子奭在齐奚的目光下突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越咳越厉害,这几日缓和下去的病又有了复发的征兆。
齐奚赶紧站了起来,向公子奭那边跑去,把人搀扶住,看见公子奭咳出来的血顿时焦急起来,“公子,我去给你拿药。”
公子奭却并不说话,他目光依旧落在面前的这卷书简上,上面已经滴了一些红色的血,是他的血,那般红艳,却依旧盖不住上面黑色的字迹。
秦岭被盗。
他摸着上面的字迹,感觉自己的心都疼了起来,有一种无力的惶恐感笼罩在心头,让他害怕起来。
他终究是有些怕的。
他抓住了齐奚的手臂,手指骨节凸起,压制住喉咙间的痒意,说,“齐奚,准备马车。”
“可是,公子你的身体……”
公子奭说:“准备马车。”
齐奚看了一旁的那位老仆一眼,点了点头,面色有些发白,他跑了出去。
陈仓距离郑家村所在的秦岭还有一段距离,三个年轻人日夜赶路也只在七天内赶到,公子奭他们一行人乘坐马车以最快的速度也花了十天,而这十天下来,公子奭简直不成了人形,全靠一口气吊着,下车时全靠齐奚搀扶着。
公子奭没有去郑家村,直接上了山,一路上全被人背着,他的身体太差了,自从十日前吐了一次血,好像把这几百年的生气都耗费了不少,可是却总是吊着一口气,就如同六百年前在曹国那次一样,不管如何,都死不去。
他开始回忆起六百年前的一些事,原本以为已经忘记了,可再想来却觉得那般清楚。
六百年前,他发现郑文仍有微弱气息时的喜悦好像一直缠绕在他心尖,起先那股喜悦让他满怀希望百年,可是等他的父王死去,他当上了鲁侯,他的阿母两鬓斑白也被他送走,郑文依旧没有醒来,他的时间也永远停顿在了遇见少女的那年,不会老去得活着,他实现了永生,却好像并不是那么快乐,也许是快乐了那么几年,满怀希望地觉得沉睡的少女会苏醒。
可是等他送走了齐奚,送走了许多人,身边的奴仆换了一批又一批,走过了乱世五百年,鲁国亡了,齐国也没了,诸侯国被统一了十几年,郑文还是没有醒过来,她身穿嫁衣闭着双眼,神情安详,仿佛在做一场美梦一样,好像会一直睡下去。
于是这六百年他走遍了山川,去寻找传说中的昆仑之丘,去寻找那些生活在天山上的仙人,可是王母不见,青鸟不回,就如同六百年前他只是做了一场梦一样,再未遇见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于是喜悦生了憎,心头有了怨。
最终一切都成了偏执。
公子奭没有去古墓的入口,他直接去了山林中的那个盗洞。他去的时候那里已经安静了下来,只有两个人在附近等候,郑家村的族长和郑合,两个人皆肃穆地立在一旁,看着面色苍白,连走路都有些困难的青年人慢慢地走到了盗洞的旁边,低声咳嗽不止,嘴唇却殷红的可怕。
公子奭摸了摸盗洞的边缘,土壤已经干了,大约有半月了。
下方的洞很深,这个盗洞起码有三四十米深,大约刚好打在墓室的正上方,这伙盗墓贼有会堪舆之人,他当初选了这处地位也布下了一些迷障,一般人恐怕是进不来。为了更安全,他还在三百多年晋国亡国时把郑家人迁移到了此处,就是希望他们这群子孙好好的照看阿文,不料连这件小事都办不好。
他看了许久,才站了起来,脸上神情怪异,眸色黑沉,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果然是群土耗子。”语气中透露出了压制不住的杀意。
齐奚从身旁的人手中拿来一件薄皮裘,披在公子奭身上,现在已经四月,可是公子的身体依旧冰凉的厉害。
公子奭看向齐奚,咳嗽了一声:“人都带来了吗?”
齐奚点点头。
公子奭这才向山下走去,“派一些人去搜山,还有一些人让他们下山吧。”
齐奚明白了公子奭的意思这是要清洗一波了。
他看了看那个深不见底的盗洞,心想,终究还是要见血,可也怪不得旁人,公子的怒气总要有发泄的地方,要不然最后死得可能就是他们。
公子奭下了山,进入郑家村后,下午就宿在老宅子里,太阳落下,月亮高升,屋檐的青铜铃在夜晚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夜色深沉时,公子奭被人拥护着走出了宅院,朝着山林而去。
郑合一行人目送这公子奭一人消失在了夜幕中,齐奚虽然担忧却还是没有跟上去,他们知道违背公子奭命令的下场,这座古墓建了百年,可真正进入的人也只有公子和前些天进入的盗墓贼了。
古墓里很冷,百年的寒气从石头缝中渗透出来,公子奭一个人慢慢地沿着墓道向里面走去,这条路他已经走了百年,走了百回,早已经熟记在心,闭着眼睛他都能回忆起这座地下宫殿每一块石头的细节。
他过了一个又一个石门,绕过一个又一个陷阱和机关,才到了主墓室的地方。
巨大的青铜门前有一个石棺,就像守护着墓主人一样,直愣愣地立在青铜门前,公子奭在石棺面前站了很久,才走上前去,按了一个石块,石棺下陷,露出了一条通道,他走了进去。 主墓室中间的棺椁已经被人打开,一直敞开着立在最中间,最上面有一个黑漆漆的盗洞,地上还散落着一些铁具和从墙面上挖下来的悬黎,公子奭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捂着嘴唇的手心处却感受到一丝黏腻的腥味,他忽视了地面上的那些工具,走近了棺椁。
就看见里面空无一物,原本躺在这里穿着一身玄色纯衣纁袡婚服的女人不见了。
他上前摸了摸石椁下方,冷的透人,好像百年来这里一直这样,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大梦。
他笑了一下,咳出了一大口血,吐在棺椁上然后就倒在了地上,一片恍惚下,他眨了眨眼睛,看见了六百年前,少女从街头走来,穿过重重叠叠的花灯,站在了他的面前,笑着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公子奭。”
眼神明亮如初,就如同当初镐京城外第一次相见。
第100章 白衣郎君会
齐奚他们在村中等了两天都没有看见公子奭出来,只能带了两个人从盗洞下了墓,结果刚一下去就看见昏迷躺在石椁中的公子奭,浑身冰凉,几乎快没了气息,脸色隐隐发紫,可面上却很平静,躺在石椁中,似乎在做着一场美梦一样。
当时,他们下去的几人完全被吓着了,还是郑合上前探过公子气息尚在,齐奚才松了一口气,几人合力从盗洞把公子奭从墓中带了出来。
但是公子奭恢复意识已经过了三四天,周围只有齐奚照料,其余的人他都不敢让他们近公子的身。
齐奚端着碗推开门进了屋子,就看见坐在窗边的公子奭,面前的案桌上放着一件嫁衣,那是搜山的人带回来的,当时公子看见嫁衣时神色就变了,眼中突然多了一些光,之后他们周围的那些人几乎都派了出去,公子只留了几个人在身边。
齐奚走近了,就发现窗户被推开了,公子目光疏远,正看着不远处的山林,这样的姿势齐奚已经不知道见过多少次,现在看见依旧会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在他心目中,公子是一位心思深沉的人,一向是算无遗漏。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心思不定的人却是因为一个人变得如此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