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上元灯节之事更是成了他一块心病,更别提郑勷还想把郑文嫁入晋地,郑文也死在了送嫁的路上,这些都让公子奭感觉到嫉妒,他在午夜沉睡时会忍不住地怀疑自己,如果当初在上元灯节提前开口那么一秒,也许他和郑文的结局会不会有一些不同。
在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时候,便就是后悔了,悔意一旦开始,便如同迸发的岩浆一般,于是他日日夜夜都做着同一场梦。
上元灯节,那位少女走过重重叠叠的花灯,笑着唤他一声公子奭,那才应该是他们的未来。
等郑文几十年如一日的沉睡,让那种恨和嫉妒也开始蚕食他的心,于是在晋景公年老体衰之时,他还是没忍住带着人去了一趟晋地。
凡人不过数十年的人间时光,他到达晋地时,当年的那位如骄阳一样的公子已经年老色衰,脸上都是皱纹和老人斑,一双眼睛混浊不堪,都已经神智不轻,说话都含糊不清,国中几位公子为争位内乱不止,这位昔日扬名诸国的公子也如一块清透的美玉变成了低劣的玉石。
那时,他心底甚至有些恶意,如果让阿文看见公子晞这副模样,可还会心生欢喜,这样的凡夫俗子如何配的上阿文。
这样的人,他甚至都不想再看一眼。也是在那一刻他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最终陪在郑文身边的只有他,也只能是他。
不过他出宫之时还是不小心撞见了晋景公的那位夫人,也就是阿文的嫡亲阿妹,比他印象中,那位娇小笑起来一双眼睛月牙一样的小姑娘也变老了,脸上有了岁月的纹路,眼睛不再清透纯真,里面都是身处高位的深沉,一眼看过去都看不见底。
看见他时,愣了一会儿,才有一些不太确定的唤了一声公子奭。
这声称呼让公子奭不由陷入了短暂的回忆,已经有很久没人这样叫过他了,这样叫他的人大多都已经成为了过去。
他回过神来就发现对面的夫人目光慢慢落在了自己的面上,还有裸露的皮肤上,那股震惊散去,女人的眼中多了一层沉思和打量。
几乎是在片刻,那个女人就反应过来,向后退了几步,大声呼叫有刺客来袭,让身旁的那些仆从们向公子奭这边涌了过来,想把他抓住。
公子奭当时没忍住笑了一下,为对面那个女人的行为,那个昔日里怕他怕的要死的小姑娘也敢对他动手了,果然权力和地位会给人勇气,不过也有一点像阿文了,阿文可是当初敢在马车上对他挥匕的人。
这一次入晋地,最后损失了不少人他才从晋地逃了出来,一路也颇为狼狈,自从那次见面后,晋地便开始派了不少刺客前往鲁地探听消息。
公子奭知道那些都是那位晋公夫人的手笔,想到这位是阿文的亲妹,算起来也是他的妹妹,如果等阿文醒来,发现他对她的妹妹如此不好,怕惹了郑文生气,他终是没下死手,就是让晋地的争夺公候之位更加热烈了一些,免得总是惦记着他。
而往后数年,他都隐居在后,大多时间都在秦岭山中,阿文身体特殊,他不能老是带着对方四处奔波,只能找一个安置的地方。
等晋地传来晋公夫人身体不好的消息时,他才下了山,等赶到晋地时,对方已经几乎没了气息,他好不容易才进了宫殿之中,走到七娘子的身旁时,那个女人脸色已经有些泛青了,脸上的皱纹比上次见面又多了一些,整个人都枯败地如同一根朽木。
可似乎在看见公子奭后,有些回光返照一样,笑了笑,“公子奭,是你啊,我的阿姊呢?”
“你们要来接我了吗?”
她可能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
公子奭没出声。
可是很快她又像是反应了过来,“不,阿姊,才不会和你在一起。”
她面上带着笑容,“我的阿姊,是天底下最为要强之人,她不信任你,公子奭,她不信任你,你娶了宋姬,一辈子也别再想见到我阿姊。”
公子奭的面色这才变了,他疾步走到床榻跟前,正要再询问,却发现说完这句话后,七娘子眼眸慢慢的失去了焦距,她的口中话语凌乱,开始颠倒因果,不管他如何问,对方都像没听见一样。
“阿姊,当公候夫人、太难了……霍仲因为我也死了……”
“我当初没找到你,阿姊,雱雱当初没找到你,阿姊,你知道吗?我找到了郑山,他们都好厉害了,可是他们又走了。”
“阿姊,我好想你,可是我没完成你的心愿……太难了,雱雱好累,好累。”
她要好好地睡一觉,不用担心她地位不保,不用担心那些庶子夺走她大子的地位,不用担心失去夫君的宠爱……原来,当初阿姊那句话说的很对,她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她终于要去见阿姊了。
七娘子在公子奭难看的面色下渐渐闭上了双眼,面上带着纯真如年幼时的笑容,陷入了一场不可醒来的美梦。
南郑是大城,有传闻说是在周时是郑桓公的封地,南郑便是其古邑,不过那时候南郑并不叫南郑,而是周末诸侯战乱,战事而起,城中居民为了生存大多难逃,于是才改名为了南郑。
不过这个说法可能也只是谣传而已,这个在周朝末就已经存在的古邑后来又经过了多个诸侯国,现如今已经发展地颇有规模,城中大小闾里上百,毕竟现在诸如长安那样的大城闾里足有百余数,而南郑也不甘落后,城中每三百步为一里,周围设有高墙,还有专门的吏员和市令看守里门,全城都要实行宵禁,只有等打更人的第五道梆子声响起后,各个坊和市的四道门才会开启。
郑文他们的马车出了坊门就到了外面的大街上,整个城中的规划很合理,讲究中轴对称两边皆是坊市,中间是十字型大道。
她带着两位少年在街市逛了大半天,才回到府上,等进门的时候,她没忍住下意识地回了头,却没在那处看见那位白衣郎君。
无来由地,郑文心里松了一口气,她自己也说不上为何。不知为何,在那位郎君的眼神下,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欠了对方情债一样,心头发麻,要不然以之前她的性格,看见如此俊美的郎君,怎么也会多看上几眼不可。 不过翌日的同一个时辰,她带着郑林他们出门时,看见侧门对面同样的地方又站了那位白衣郎君,今日依旧是雨天,比昨日的雨势稍微大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郑文透过淅淅沥沥的雨幕,觉得那位白衣郎君的脸色比昨日差了一些。
郑林他们也看见了,咦了一声,不由说道:“先生,昨日的那位郎君又来了。”
“先生我觉得他应该不是来当汉王谋士的。”郑林对郑文和惠小郎君说道。
而且,他总觉得那位郎君是为先生而来,先生一出来,那位白衣郎君才抬起了眉眼,目光一直落在先生的身上,眼睛都不舍的眨一下,他心里大胆猜测,说不定那位郎君还是先生的爱慕之人呢。
郑文瞥了少年一眼,没说话,惠小郎君却没忍住,小声地询问了一句为何,“阿林,我阿翁很厉害的,为何那位郎君不是来投奔我阿翁的。”
郑林装模作样地笑了笑,才道,“阿惠,你见过到侧门处来投奔的谋士吗?前院的那些人哪个不是被你阿母从正门派人恭恭敬敬地迎进来的。”
惠小郎君摇了摇头。
郑文却是收回了放在对面的目光,依旧视而不见一般,把两位少年赶上了车,然后带着人去了街市,今日主要逛的是另一个市,这里多是一些奴隶人口买卖,因此南来北往的商人也会多一些。
这种地方最好打听一些事情。
他们依旧在下午时分回到府中,不过,等郑文下车时,却发现那位白衣郎君并未离去,一身衣裳都湿了大半,似乎一直都站在那处。
这下,郑文也确定了,那位郎君的来意并非这汉中王,要不然为何选择这么一个偏僻的侧门,平日里出了她也没旁的人出来了,如果对方要在这里等待一些权贵之人,那真的是怕要落空了。
她脚步顿了一下,还是没有停住。事不过三,等明日那位郎君还在的话,再说吧。
一行人进了府中。
第二日,郑文并不准备再出门,而是在院子里教导郑林和惠小郎君数术,要不然再出去几次,刘夫人都得有意见了。
结果在教书之时,郑文就发现郑林和惠小郎君不知为何,今日都有些神思不属,注意力不集中,等到门外出现了一位仆从时,郑文就看见郑林暗地里撞了撞惠小郎君的胳膊。
然后惠小郎君面红耳赤地就站了起来,说自己肚子不舒服,要外出更衣。
郑文听闻此话却并未应允,目光平静,看着惠小郎君,面色不变。
她什么话也没说,惠小郎君就在这渐渐安静的气氛下率先低下了头,“先生,学生有错,阿惠撒谎了。”
惠小郎君性情柔和内向,这还是第一次撒谎,压根抵不住郑文的目光。
郑林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站了起来,“先生,阿林错了。”
郑文这才说道:“君子行事,应克己自持,明朗如清风,你们年纪虽小,可也是学的君子六艺,怎能出口成谎,落人口舌。”
郑林和惠小郎君齐齐低头。
郑文并未罚他们,见两个人都认真地认错了,才询问,“说吧,你们两个人为何从晨时便神思不属。”
郑林看了惠小郎君一下,这才对着郑文恭敬道:“我和阿惠好奇外面那位郎君今日可否还在,于是让阿惠派了仆从去查看。”
外面的仆人还候着,并未离开,郑文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看了看郑林和惠小郎君,才走出去,把那位仆人叫了进来,询问,“你们主子让你去干了什么?”
那位仆从看了里面垂头丧气的两位小郎君,才唯唯诺诺地回了话,“回郑先生,小郎君让奴去小侧门外面看看有没有一位白衣郎君。”
郑文面不改色地询问:“那……那位郎君可在?”
“在的。”仆人又瞥了一眼小主子,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奴一出去就看见侧门对面站着一位白衣郎君,气度不凡,应该是一名世家子弟,只是不过不知为何,一直看着侧门这处。”
郑林和惠小郎君对视一眼,郑文却叹了一口气。事不过三,这白衣郎君恐怕还真是为她而来,看来她心头的那股熟悉感真不是她的错觉,只是不知这位郎君是否与秦岭之事有关。
想到此处,郑文放下了手中的书简,吩咐郑林和惠小郎君继续温书,然后自己一人带着那位仆从就走了出去。
侧门处有门隶看护,不过郑文因为有刘夫人的口令,一向是随意进出,她跨过了那道门,就看见白衣郎君就站在不远处的高墙下。
今日是一个艳阳天,她走近了才发现那位郎君的脸色极其不好,眉眼间都带着病弱气息,但因为那双雪狐似地眼眸,让整个人呈现出一股并不矛盾的清冷感。
让人觉得不好接近。
她走近了,在对方复杂且不平静的目光下,在心中斟酌了片刻,才慢慢地询问了一句,“这位郎君,我们可否相识?”
郑文询问完,心中觉得这句话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于是等待对方的回答,却发现对面的郎君在听闻她这话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不知为何脸上的气色一下子变得很差,目光一直落在她的面上,然后当着她的面吐出了一口血。
把她吓得都后退了一步。
这是跨时代碰瓷?她想了一下,在后世这种行为,是叫碰瓷吧。
第102章 六百年等待
她认为再过合适的一句反问似乎让对方受了很大的打击,一时气血上涌,被她这句话直接气的吐了好几口血。
但面前的白衣郎君尽管吐了血,脸色苍白的厉害,可目光一直落在郑文的身上,眼神紧紧地盯着她,在郑文退后一步后,他甚至上前了一步,竟然让郑文觉得对方的眼神都含着一些执着。
阳光撒在对方的面上又多了一份脆弱感,他身体应该不是很好,或许一直都不是很好,不知怎的,郑文突然有这种感觉。
血落在青砖地上,滴落在白衣上,青年身旁的那位仆从面色有些担忧轻轻地叫了一声公子,却仍旧不住上前阻拦。
郑文听到这声称呼微微愣了一下,觉得似乎有些熟悉,耳旁响起了一些声音,环绕在耳侧,她怔神之际,就看见那位白衣郎君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她的衣袖,轻轻地唤了一声,“阿文。”
似乎叫了百遍一样熟练而自然。
这道声音就像一道春雷,打在郑文的耳旁,直接在她脑海中划出一道声音,似乎有无数的画面猛地从被封存的记忆中涌现出来。
在镐京城外第一次真正见到对方时的惊艳,上元灯节时她被挟持时对方轻描淡写地转身,还有犬戎来袭,他们在逃难中于秦岭相处十数日,她用自己的血液养了对方那么多天……所有的记忆好像都因为时间的流逝变得斑驳起来,一切都成了黑白画面。 所有的一切最后都定留在一副画面上,这是她在脑海中有关对方的记忆最为深刻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