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一处停下,车上的两人下了车,郑林和阿榛也下了马,少年少女向郑文这边走过来。
郑文抬头看着群山,等到了山脚下,人才知自己的渺小。
屈奭站在她的身边,偶尔咳嗽一声,声音都哑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昏睡太久的关系。
“此处是最好的入山之处。”
郑文点头,高山巍峨,山路也是异常的艰难,她看向一旁的男人,说道:“山里的路不好走,就送到这里吧。”
剩下的路得她自己来走了。
屈奭不言。
郑文转身对着郑林和阿榛说:“裤脚扎紧,山中蛇虫多,小心被咬了。”
她俯身也开始处理自己的衣裳,把衣摆环绕系在腿脚,衣袖口也扎紧。
屈奭站在一侧,一直沉默地看着郑文,目光沉静,眼中深处的黑色就像墨池中沉淀的积墨一般,越来越深沉,就像是雷雨天天边永远不散的积云。
事实上,他终是有些后悔了。后悔之前的答应,尽管那样的深思熟虑,可他还是后悔了。
“你、什么时候出来?”屈奭看着郑文的动作,声音低沉。
郑文摇了摇头了,她也不知道,如今山中是个什么情况,她都没有摸清楚,而且这番进去,能不能在这梦泽大山中找到郑家人们她其实心底并没有万全的把握。
最后她看向郑林和阿榛:“准备好了?”
两个人点了点头。
郑文于是说:“阿林,看好犬良,别让它到处乱跑。”
“嗯。”少年应声。
“那我们走吧。”
说完她就向山中走去,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前进中,屈奭下意识地跟了几步,却又很快停了下来,他扶着一棵树不断地咳嗽起来,嘴角有血液流了出来,他擦拭了一下,坐在一棵树前,虚目远望,也是重峦叠嶂,树林茂密,终是触手可及却又无法触碰。
他笑了一下,有些嘲讽起来。好像从六百年前,他做了那个错误的决定之后,一切都变了一副模样,此时坐在地上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他不由得想,如果当年、当年,他没有答应让那个宋姬进入鲁地,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不过,也许也不一定。
他笑了笑,毕竟他也知道他生性多疑,说不定在往后的日子中,他和郑文终会走到如今这副田地。
可是,六十年又如何,六百年他都等了过去,不过是六十年,而且,秦岭中还有她无法舍下的人,阿苓还在那里,她会回来的。
他一向是惯于思虑周全的,或许在四百年前,那时,他就感觉到了什么。
郑文带着郑林二人直接入了山林,其实她也没有前进的方向,只能根据山林中的树木判断方向,她听人说过清陵山丘周围有阵法,外人不得进,这其中并非玄学,而是因为山林中树木茂密,郑山又精通堪舆星象之术,布下迷惑人心的阵法并不难,这其实就是另一种通过影响人的选择让进入这片区域的人被自己落在迷宫中的方法,让人走不出去。
他们整整在山林中前进了三天,一路上都是通过打猎来饱腹,起初郑林还有些好奇和兴致盎然,走到后面也失去了兴致,犬良却是因为入了山林,而一直都很开心。
就是不知道屈奭如何吩咐的阿榛,少女一路上说话很少,不过跟在郑文身旁,却是忙上忙下,就像一个仆从一样,这时,这位少女又有些像阿苓了。
郑文手持着一根枯木棍子,慢慢地向前走着,这处藤蔓缠绕,并不好走。
“阿榛,你的名可是你阿翁给你取得?”
她只是觉得阿榛这名字和阿苓这名字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在诗经中,榛字可出现了不少次。
阿榛看了郑文一眼,才摇了摇头,有些迟疑:“是公子给我取得。”
“屈奭?”
阿榛迟疑了一下才明白郑文口中的屈奭是指的公子,然后点了点头。
“听我阿翁说,说来也奇怪,我家中几百年每一代只有一位女童降生,好像当初老祖宗便是公子救回来的,公子给那位老祖宗取名为阿榛,于是后来的家中女孩都叫阿榛了。”因此,他们家的女孩一向是不外嫁的,她有一位姑姑也是名叫榛。
一旁的郑林这时听到这句话后却上前了一步,看着阿榛露出了牙齿,脸上是灿烂的少年笑容,他打趣说道:“那你和先生的妹妹挺有缘的,先生的妹妹叫阿苓,你叫阿榛,合起来岂不是就是“山有榛,隰有苓”。”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
这是先秦一位不知名人士留下的诗句,被收录进了国风。有人传,此是卫国宫廷中的女子赞美仰慕一位舞师的诗歌,说的是男女情思。
阿榛却像是反应了过来,看向郑文,却见面前的女人却是突然笑了一下,看向他们两人说,“继续赶路吧。”
然后一个人向前走去。
郑林摸不着头脑,看向一旁的少女:“先生为何发笑?”
阿榛说:“也许是开心。”
郑林莫名。
少女也俏皮地对着郑林眨了眨眼,然后笑了一下:“你口中的阿苓正是我家那位老祖宗的先辈。”说完这句,她不再理会还在愣神的少年,手持木棍,快速地追上郑文,继续跟在对方身后埋头赶路。
郑林却是在后方怔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时,郑文他们已经在走远了,他不由得赶紧跟上去。
阿苓是阿榛家老祖宗的先辈,而她又是先生的妹妹,岂不是说,先生现在起码得有好几百岁了?
而且“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这句话说的是男女相思之情,既然阿苓为阿榛的先辈,那当时左先生给阿榛起这个名字时,是否也想到了这句话。
第120章 山中观星楼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
高高的山上长着榛树,上面结了满满的榛子,低矮的湿地中生长着铺地的大片苍耳。心中思念地是谁人?
郑林杵着一根木棍走在前方,摇头唱着这首诗。
思念的是来自西方的美人啊。那个美人,是来自西方啊。
郑文走在最前方,听着身后的少年歌声,带着这个时代的豪放与随意,她想,看来这孩子还不算累,至少还有唱歌的力气。
而身后的少年此时若有所感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重重山岭,他们此时在一座高山上的高处,应该有数千米高,那些云雾缠绕在远处的山峰上,缥缈间像极了传说中的昆仑山丘,仙人居住的地方。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看向依旧在攀爬的郑文,先生手中杵着一根木棍,一身素衣,走了几日,衣裳下摆脏乱了不少,可身姿挺拔,从身后看过去单薄而又有力量,他突然想到,先生真的已经在世间活了数百年吗?
这世间是否又真的有仙人?独自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百年岁月。
这一切,对于目前的他来说都是迷茫而困惑的。此时少年不过因缘际会刚好来到了一道屏障之前,他再往前走一步,才会触摸到那个神秘的世界,这个世界有世人憧憬的神秘力量和瑰丽神奇。
他们三人又在林中走了很久。
比起几百年前的她,郑文的生存能力提升了很多,至少她可以自行打猎,准头也强了不少,基本上出手无误,加上阿苓箭术不差,三人在山林中倒不至于缺少食物。
郑林埋头走在最前方,碰到一处茂密的大树和灌木丛时,抬头看了一眼,拉着犬良正要换了一个方向时,却被身后的郑文叫住了。
“阿林,先别动。”
少年茫然转头,这几日他们一直在山林中盘旋,事实上,他都不清楚自己走到了何处,攀爬山峦都是机械性的动作,此时被郑文叫住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先生,出什么事了?”
他可能还以为自己踩中了什么东西,或者身侧有毒蛇盘旋,毕竟在前几天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郑文看着那些已经深深缠绕在一起的树干,说:“我们可能已经找到地方了。”
郑林啊了一声,就连阿榛也诧异地转身看了一眼四周,然后不明所以地看着郑文。
郑文淡淡地说:“这里的植物不太对劲,应该是受到了人为的干扰。”
从一开始他们走过的那些路上的树木都是人为布局,只是干扰较少,一点点的,郑林他们一直都未发现,郑文只是有一点感觉,现下这片树木交错纵横,长得如此茂密,像是特意地阻拦人的去路一般,如果是常人,恐怕因为此地不能就轻易绕道了。
因为世人不会想到会有人花费数百年在这山中布一个阵法,恐怕也只有郑家人有这个能力和耐心了,郑文想到百年前在月夜下对那位少年说的话,笑了一下。
郑林走了回来,看着眼前的参天树木,藤蔓几乎遮蔽了他们的的视野,只能看见连绵的绿色。
“先生,要绕道吗?这边恐怕过不去。”
郑文摇了摇头,说:“一旦绕道,恐怕就再也进不去了。郑家人布阵不会只布在一座山头,恐怕附近所有的山林都被对方特意种植了这些树,长了几百年才长成这副模样。”
阿榛询问:“那他们如何出来?”
郑家人不可能把自己困在山中,必定会留出一条通道,给山中弟子自由出入。不过那条通道一定很隐蔽,这附近的树木种植暗含某种规律,可能也是奇门遁甲中的一种,郑文身在山林中目前也看不出来。
她思虑了片刻,看着眼前的长得茂密的树木说:“这附近山峦太多,我们也没有时间去找那个出口了,就从这边直接进去。”
只是可能会有些劳累,不过以她的看法,这层茂密的树木不会太大,最多只有几十米的距离,在山林中种这么多数也是一个大工程,周围山脉众多,郑家人不算多,就算百年,他们也种不了多少树木。这些都是障眼法罢了。
她看向身侧的少年少女:“你们两个等下小心一点,这种地方树木多了,也更为潮湿,因此蛇虫尤其的多,注意不要被咬到了,有什么动静唤我,不要莽撞行事。”
郑林和阿榛听闻此话认真地点了点头,他们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衣裳,保证都是紧紧扎好的,才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向藤蔓处走去。
这些树木长的太茂密了,一个时辰,三人也不过前进了不到十米。而且这些树木下的落叶和各种虫子太多了,只不过片刻,郑文就看见了好几条蛇,不由得更加谨慎,在这山中被毒蛇咬了,可真就无力回天了。
大约在两个时辰后,郑林才发出一声高兴的惊呼声,“先生,你果然没猜错,我们走出来了?”
郑文走在后面,和阿榛跨过了地上被砍断的有竹子那么粗的藤蔓,她看向远处。
少年和阿榛却像是被眼前的一切都震慑住了。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的场景。
高低起伏的山峦中,数不清的梯田排布,他们这处看去,是一片绿野,其中还可以看见不少水车。在平原地带他们不是没有看见过一望无际的水田,可这是在山林中,周围数里之内都是连绵起伏的高山,在这种地方看见一片又一片的梯田,简直给了少年少女心头最大的冲击。
郑文也站立了一会儿,她看着漫山遍野的梯田,脑海中有熟悉的画面闪过,在数百年前,镐京城外,她带着三十几位少年躬耕与农田,让老农为他们讲解季节与种植,让少年们懂得农耕的重要性。
那时,她还想利用后世的杂交理论来使谷种更加优良,可是时间根本不够,导致她最后也并未能实现她的想法,只是偶然与郑山他们几人提起过几句,那只是一种猜想,她当时甚至都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实现,于是她提及之时也并未放在心上,粗粗说了一两句而已。
身侧的犬良突然警惕起来,龇牙看着不远处,郑林在此时向前走了一步,片刻后转头看向郑文,摸了摸头,“先生,好像有人过来了。”
阿榛手放在腰间已经收起来的剑柄上,谨慎地看着远处那个越来越近的人影。
等对方走近了,三人才发现那人是一位小姑娘,穿着粗布衣裳,头上戴着枯草和藤蔓编织而成的草帽,脚上踩着一双草鞋,手中拿着一把农具看见三人一狼也不惊讶和害怕,只是好奇地打量了片刻,才呢喃了一句。
“怪不得辰间山君突然说今日有远道而来的客人来拜访,还让我们准备一下呢,原来真的有人来。”
郑林和阿榛都好奇地看着那位走过来的少女,对方的打扮就像一个农家人,一点都没有少年心目中该属于郑家人该有的深不可测,就连脸上那几个雀斑都是异样的平凡。
那位少女走到了郑文三人的面前,目光落在他们身后的那个仅能一人通过的通道,眉头皱了一下,似乎有些头疼,不过小姑娘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对着郑文几人说:
“三位客人,山君已在山上等候,随我一同过去吧。”
郑林好奇:“山君?你就是清陵山丘郑家人?”
阿榛也好奇地看着小姑娘。
郑文目光也落在小姑娘身上,最终落在对方腰间的一块玉佩上,那块玉佩称不上好,却已经长久的把玩和佩戴,已经有了一层包浆,在日光下滢滢生辉。
小姑娘听见郑林的声音,几乎瞬间就翻了一个白眼,“什么清陵山丘郑家人?没听过,我就一个种田的。”
小姑娘转身走了几步,看三个人还没有跟上,不由得道,“都是你们今日从我这边进来,才害得我要放下手中的除草活计带你们去见山君,你们还不快跟上,那些水田好多都要干涸了,我下午还要去放水,忙得很,可没时间跟你们在这里闲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