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厦将倾,一朝之间,甚至曾与温家过从甚密之人,都要反过来倒打一耙以撇清自己的干系。
昔日跟随皇帝的旧臣亦是战战兢兢,生恐步了温家后尘。
朝野之上,气氛更是一日紧过一日,连内阁之中都有人称病不敢来上值。
而放眼整个朝野,只有一人还如从前一般,那人便是承英殿大学士沈谦之。众人都知在这回的事上,沈谦之是最大的功臣。
因着平阳侯倒台,昭武将军陈幸痛失爱子卧病在榻,沈谦之便代掌了巡防营指挥权。除了平日要批注的奏折,晚间还要巡视宫城。
这日,回至栖云院时,又已是夜半三更。
方一入院,便见老夫人王氏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玉翘在一旁掌着灯,她见沈谦之入院,不由得双眸泛着星光,一错不错的望着沈谦之。
沈谦之怔了怔,直上前行礼道:“……母亲?”
王氏缓缓从椅子上坐起,见沈谦之走近,便伸手扶住了他,关切道:“我让人进宫的汤,你可曾用了?”
沈谦之微微点了点头,将王氏扶进书房内,说道:“母亲以后莫要让人再送汤羹进来了,儿子自会看顾好自己。”
王氏低低的应了一声,被沈谦之扶着坐了下来,这才道:“近日你都太忙,我便是要来瞧瞧你,也总是见不着你的人,便在这里等着了。”
沈谦之垂首道:“是儿子不孝。”
王氏浅浅笑了笑,“如今你得圣上重用,不免公务缠身,娘又怎会怪你。”
栖云院的书房内每日晚间起便烧着炭火了,是以即便才回来,屋内也是暖和的。沈谦之脱下自己的外氅,他直觉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坐回书案前,继续听着。
“只是……娘知道你近日实在操劳,”王氏说着,将站在她身后的玉翘拉上前来,继续道:“这丫头原是伺候你的,只前一段时间让她去蓼风阁了。”
虽说李萦在敦肃王世子一案上算立了功的,但她参与其中不说,身上还背着一条人命,到底不是光彩的事,王氏特意未提她,只接着道:“现下蓼风阁也空着了,还让她回来伺候你罢。”
沈谦之知母亲半夜还在此守着他,必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便淡淡道:“听母亲安排便是。”
王氏听了这话,脸上果然露出欣慰的笑意,道:“夜深了,你快歇下罢,我让这丫头将我送回去,便来伺候你。”
玉翘忙将王氏扶起,缓缓往碧落斋走去。
王氏一面走着,一面低叹道:“还是你的法子有效,他身边儿没个人,到底是不成的。”
玉翘忙低声回道:“是大人孝顺肯听老夫人的话罢了。”
王氏听着,虽知玉翘这是讨好她的话,却仍觉着受用。她亦知玉翘打的是什么主意,但她数年前将玉翘指派去栖云院时,动的便是这个心思。
只是后来沈谦之被皇帝赐婚与郡主,她便也再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只这一回,先是孟妱休了夫,李萦也入了狱。见他又是孑然一身且近日又太过操劳,才重新打起了这个念头。
玉翘将王氏送回碧落斋后,特意去蓼风阁换一身衣裳,才缓缓往栖云院来了。
见书房中的烛火还亮着,心内不由欢喜了几分。
她在门首轻叩了叩门,柔声道:“大人……”
见里面半晌未有动静,她试探轻推开了门,一眼望过去,便见沈谦之正趴在桌上,她放轻脚步走过去,见他果然睡着了。
宛如无暇美玉的面庞静静得枕在手臂上,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微微泛着红的薄唇给他神清骨秀的气韵上染了一丝恰到好处的风流之态。
“大人……?”
玉翘不禁将声音放低,轻声唤道。
只见那人眉头微微蹙了蹙,便又沉沉睡去。
玉翘提起的心又渐渐放了下去,她甚是清楚自己的身份。她从未想过要做这人的妻子,她亦知晓那是如敲冰求火一般的事,是决计不可能的。
她也不会像孟妱那么傻,妄图求得他的真心。
也不会同李萦一般,不但想要鸠占鹊巢,更想要从他身上得到尊贵诰命夫人的身份与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她想要的并不多,与初入栖云院时一般,她只想成为他的人,哪怕是与其他女人共享。
正因如此,她宁愿选择去帮李萦。
她清楚的知道孟妱对沈谦之的心,若有孟妱在,她便永远没有这个机会。
如沈谦之这般的人,即便终生只是一个侍妾,她也是情愿的。
他这般有才能之人,日后他们若有了孩子,他也定会将他教导的极好。她从不认为沈谦之是会因嫡庶而会区别对待孩儿的人。
微弱的烛光旁,玉翘守在沈谦之身侧,似乎已经能感受到与他在一处的温暖与欢喜。
她不禁缓缓伸出了手,触向沈谦之薄唇上。
第53章 只这一次。
一阵寒风起,门“吱呀吱呀”的响了起来。方才玉翘怕弄出动静,是以只将房门轻轻掩上了,风吹过便响动起来了。
沈谦之长睫动了动,玉翘忙收回了手,只低声道:“大人,起风了,该歇下了。”她说着,因有些心虚,便忙向门首去将房门合上了。
“罢了,今日就歇在书房。”沈谦之坐起身来闭眼揉着眉心,淡淡说道。
玉翘轻声应是,便去外头端进了一直烧着的热水,放在了一旁。
沈谦之已将书案上的文书都整理在了一处,上前净了面,便张开双臂,习惯性的等玉翘宽衣。
身前的人骤然靠近,熟练的解开了他的腰封。
沈谦之忽而思及那日孟妱在他前面费力解他腰封的模样,他还记得后来他握住她柔弱无骨的手,教她如何解开。那时,他以为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可许多的事,许多的痕迹,岂是那么轻易就可抹去的?
他长舒了一口气,倏然道:“下去罢,我自己来便是。”
更了衣,沈谦之便躺在了里间的榻上。近日诸事繁多,这竟是他第一次想起孟妱来。
或是说,他第一次允许自己想起她来。
她去了濧州,可还能过得惯?
须臾,他放开了枕着的手臂,自嘲的笑了一瞬,那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怎会过的不惯?
*
翌日
沈谦之乘马车到了宫门前,甫一入宫门,便被大太监姜贯拦住了。
“见过沈大人。”姜贯神色匆匆,行礼道。
即便是圣上传旨,也不会将身边的姜贯指使前来,沈谦之直觉不太对,便直开口问道:“姜公公有何要事?”
“沈大人,出了事了,今早有人来报郡主的车驾在宫门外便遭了伏,只寻见了一驾残破的马车,几个暗卫与郡主皆不知所踪。陛下因此事大怒,现下正往昭仁殿去了。老奴怕……怕陛下一时盛怒……”姜贯的话,点到为止。
平阳侯虽下了大狱,但这些年来已根基颇深,皇帝并未直接将平阳侯满门抄斩,便是思量着这个。
如今温贵妃禁足,诸事要处理完毕,还需要些时间。眼下京城中并不安生,皇帝虽已给远征在外的大皇子魏瞻下了召回的命令,但一众将士班师回朝岂是十天半个月能完的。
“你去查查,这消息是从何而来?到底是真是假!”沈谦之撂下了一句话,便忙往昭仁殿的方向去了。
途径后宫处的一众宫女见是外臣来了,一个个忙转身回避着。
沈谦之脚下生风般快步走着,脑中却满是孟妱出事的场景,一片杂乱。
行至昭仁殿前,他尽力稳下了自己的心绪,这才大步跨进了殿内。
昭仁殿中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光鲜昳丽,整个殿内只有两名末等宫女守在两侧,温贵妃云鬓散乱宽大的衣袍如同凋落的残花一般展在地上。
“臣妾确实没有去害郡主,如今臣妾已至如此地步,又有什么可欺瞒陛下的?”温贵妃瘫坐在地上,往日雍容华贵的气度消散殆尽。
皇帝高高坐于殿上,温贵妃的话,他一句也不信,一双锐利的眸子盯了温贵妃许久,大步走下阶去,抬手擒住她的下巴道:“朕再问你一次,怀仪现下在何处?”
“臣妾不知。”
“不知?那你可知你的哥哥平阳侯如今还在狱中?”
皇帝的话语颇具威胁的意味,而现下,他确也做得出来。
“陛下莫要忘了,哥哥乃是有功之臣,陛下若要灭了温家满门,良心可安?”温贵妃眼角浸着泪水,质问道。
“有功之臣?你且瞧瞧这些年你的好哥哥都做了些什么!陈幸可是与他同上过战场的人,你们竟是恶毒至此,连他唯一的孩子也不放过,如今还要来害朕的女儿!”
皇帝话落,温贵妃却笑了起来,“陛下终于承认,孟家那一对孩子,是陛下的私生子了?”
“给朕住口!”
见已惹怒了皇帝,温贵妃所幸愈加肆无忌惮起来,眼神狠狠的盯着他,继续道:“臣妾自打在东宫时,便侍奉陛下左右,如何连一个有夫之妇都不如?”
“她绝不会像你这般狠毒。”
“我狠毒……?在这吃人的宫里,我若不狠毒,只怕连今日都活不到了。可即便我拼尽全力又如何?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场空罢了,她倒好,人是不在了,可什么都被她占去了。陛下的爱,陛下的念想,如今连同皇位,都要一并给了她所出的私生子了。”
皇帝终究缓缓放开了手,他不禁低叹道:“贵妃啊贵妃,朕何时说要将皇位传给孟珒了?这些年来,朕又何曾亏待过你?”
“陛下口中的善待,便是这贵妃之位吗?还是这昭仁殿中的赏赐?但这些都不是属于臣妾的,都是陛下的东西罢了。臣妾想要的东西,陛下早已给了旁人。”温贵妃说着冷笑了一声,更何况,那东西,她早已不想要了。
“陛下既没有打算将皇帝传给他,却为何又迟迟不立储?茂儿一如既往的孝顺恭谦,他到底是哪里不好了?”
“他这般懦弱的性子,便是最不该当皇帝的。可他这样的性子,焉知不是其母气势过盛所致!”
皇帝说罢,便直站起了身子坐回上座。
魏茂秉性纯良却懦弱太过,温贵妃的性子又太过要强。温贵妃虽像一颗大树般提魏茂遮风挡雨,却也因此,将他本该承受的狂风骤雨与绚烂艳阳皆数都挡住了。
温贵妃颓然的倒在了一旁,她苦心为魏茂算计着的一切,竟到头来反是害了他么?
她尚未回过神来,只听皇帝接着道:“可惜你这般费心算计,却算计错了地方。孟珒并未朕所出。”
皇帝此话一落,不仅令地上跪着的温贵妃愕然,也让外殿候着的沈谦之心内“咯噔”一声。在温贵妃费力下了一盘这样大的棋,却只为陷害孟珒时,他便已有所怀疑。却始终不敢确信,但这话今日从皇帝口中出来,却让他不得不信了。
“竟枉费本宫花了这般功夫,原来那不成器的东西,竟是那下.贱妇人与她真正的男人所生。”
温贵妃这话一出,皇帝的脸上立马暗了下来,他强忍了片刻,便冷冷道:“即刻将温氏贬为庶人,平阳侯问斩。”
“陛下三思。”
见皇帝下了如此令,沈谦之忙走入内殿阻拦道。
这一路上他只一意想着怀仪的安危,方才静了半晌,便觉出不对了,这事发生的实在太过突然了些。怎的端端撞在了圣上要处理温家的当口上?
皇帝见是沈谦之来了,心内的火气一时也下去了大半。
此次若没有沈谦之之力,要想如此顺利的扳倒温家是决计不可能的。
皇帝拂袖离了昭仁殿,沈谦之便缓步跟上了。
“想必,你也知晓了罢。”
甫一出昭仁殿,皇帝便说了一句。沈谦之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指孟妱乃皇帝所出之事。
“微臣不敢妄加揣测。”沈谦之垂首回道。
皇帝侧眸瞥了他一眼,微挑了挑眉,道:“方才你拦了朕的令,是有别的怀疑?”
即便不是沈谦之说,皇帝心内也有了些思量。温氏既以为孟珒是皇子,在打定孟珒死路一条时,却没必要再去对一个丫头赶尽杀绝,反倒还会暴露了自己。
“陛下明察。”沈谦之一面回着,一面深深的瞧向皇帝。
后者顿了顿,转言道:“你觉着,怀仪之事,朕派谁去比较合适?”
“臣——”
沈谦之脱口而出了一句,半晌,又改口道:“臣觉此事需得寻一慎重之人,方不负陛下所托。”
他既然选择放手,便该真的放下才是。
听他如此回答,皇帝顿了一瞬,并未再说什么。
走了半晌后,忽而有一道声音:“沈大人……?已至奉天殿了。”
沈谦之一路垂着的头这才缓缓抬起,他该去的是巡防营,却不知不觉一路跟着皇帝来了奉天殿。
忙行礼道:“微臣告退。”
*
亥时,沈谦之回了沈府,进了栖云院的书房。
他随手拿起一旁放着的文书,怔怔的执起笔来。
半晌功夫,方才跟着一齐进来的卫辞不禁低声道:“大人……可要属下唤玉翘姑娘来研磨?”
他见沈谦之手持笔,半晌也不见动静。
沈谦之蓦然回过神来,只低低的应了一句,便垂首往纸上写了起来,不一时,神思再次游离。
卫辞见势,便又想问:“大人——”
“你出去罢。”这回,沈谦之直接出言喝退了他。
卫辞从书房退出来后,想着书房该缺一个服侍的人,便将玉翘找了过来。
玉翘只当是沈谦之下的令,应了卫辞之后,对铜镜将自己的发髻理了理,才款款走入书房。
“……我说了,出去。”
她只轻叩了叩门,便听见了这么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