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睛,再开口时,已是属于帝王的缜密:“朕并非信口开河。”
“阿河,你借了这位越荷姑娘的身子,承的是前陈与本朝的亲善之任。你若让我贬你出宫,哪怕是寻了再好的借口,朝野内外,会怎么想?”
他知道怎样去说服她,虽悲哀于只能分析利弊,却也不得不为之:
“你借了这躯壳,理应偿还其恩。作为天子嫔妃,维系与前陈的关系,便是一桩。如今傅北堪堪在平乱中立下大功,受封靖安侯。这时,理贵妃忽然离宫,旁人会怎么看待?”
“他们会觉得朕还在防备前陈,所以才褒赏过傅北,又要驳斥你。没人会相信所谓的解释。前陈的士人们刚刚步入朝堂,你忍心让他们蒙受排挤,让这些前陈子民不被接纳么?”
“圣上是在架我,圣上分明可以让理贵妃染病,或者另择前陈女子——”
“你就当我是在架你。”江承光红着眼睛,“月河,月河,我知道你觉我无情,但我也没有心肝到那个份上。你真以为我还能够再找一个……”
他缓缓吐息:“让理贵妃做皇后,是最好的选择。”
“纵然你不肯理我,闭门不出,出身前陈的女子做了皇后,意义比什么都重大。旁的议论,朕可以压制。月河,你借了她的身份,我不要求你做什么,只要你做这个皇后,一次将人情还清,不好么?你也不会忍心看着傅北的努力付诸东流,更何况喜鹊儿还在这里。”
所言所语,俱合乎情理。哪怕心意坚决如李月河,也无法辩驳。
她确然想要离开,但江承光用她不能拒绝的理由又将她困住。
如果说避世,在青云观是避世,在宫里做一个闭门不出的皇后,同样是避世。况且后者能够庇佑前陈子民,能够彻底还清越荷躯壳的牵绊,还能与亲子朝夕相伴。
她淡淡道:“圣上做到如此地步,我也没有推拒的理由了。”
江承光露出喜色,连忙道:“那幼玉……”
“幼玉公主,还是托给我母亲罢。”她心灰意冷,“李家覆灭,她受牵连太重,留在宫里也不会开怀。不如到外祖母身边去。我母亲先前虽自尽过,但她知道我未死,为了我也会努力活下来……幼玉和李寄,正是玉河、不疑的后嗣。这样,也像从前一般。”
她既然同意留下,那江承光自然没什么不能答应的,连声道:“好,好。朕马上就下旨意,也把幼玉的玉牒改回去,落在她真正的生母名下。”
“那臣妾谢过圣上。”
她又称了一句臣妾,语气极疲惫认命。江承光心中一颤,强笑道:“往后你做什么都不必拘束……也不必称臣妾,皇后不过虚名,阿河怎样自在便怎样。”
李月河只平静道:“是。”
江承光又道:“重华宫修缮好了,你往后是要住在那里,还是继续留在永乐宫?”
“永乐之名何其讽刺,臣妾还是回重华宫罢。”
那是一切的起点,也将成为一切的终点:“请圣上将玉河、合真的旧物,也赐给臣妾。”
“都准,都准。”他莫名有些心慌,“阿河,还有件事。朕——”
皇帝一咬牙:“我想要追封你,追封贤德贵妃李月河为后。”
他听见了声嘲讽的笑:“圣上要做什么,何必问过臣妾呢?”
双手紧攥成拳,又颓然放开:“我……”勉强描补,“此事不光是我的私情,和前头特赦一般,对李家,对天下都有好处。旁人不知你便是她,天子忽然追封故去的李氏贵妃,便是念旧之意。届时,对李家的穷追猛打,便不会太过酷烈。还活着的人,也会过得好些。”
李月河只点点头:“圣上觉得好,那便去做罢。”
眼里终是空空如也。江承光看到她这样,几乎觉得强留她是一桩错误的抉择。可是一旦去设想放她离开,顿时又感到锥心裂骨之痛,只得勉强唤:“阿河……”
“圣上还有事么?没有的话,请恕臣妾告退。”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他看着她掸去衣上灰尘,许多地方都有泪迹,已擦拭不去。缓缓地,又要走出他的世界。一股强烈的悲痛支配了他,致使他又紧紧地抓住她,喊道:“月河……”
泪水无声而下。
“圣上还有什么吩咐,请一并说完罢。”
他恍惚地问:“你真的,再也不肯见我了么?”
长久的沉默已是答案,江承光抹了一把脸:“没错……是我的报应。你能回来已是三生有幸,是我自私自利,又将你困在这里,怎么能够奢求更多。”
又抱紧她:“可你再不肯见我,这便是最后一面……便是最后一面……”皇帝声带哽咽,“你不要走,阿河,再让我抱抱你,你真的没有话对我说了么。”
归来的贵妃,即将永不相见的皇后,道:“圣上保重龙体。”
他不想听这些,又想寻思别的话头。知道她如今只在乎仅存的几个亲朋,忙保证:
“傅北立下大功,又得爵位,朕再也不会嫉恨他,一定保他平安。幼玉给李夫人养着,隔些时日可一起进宫来探望你,特事特办,绝不会有任何人阻拦。还有喜鹊儿……”
那是她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喜鹊儿还那么小。”
他酸涩道:“他以后就跟着你住重华宫,但孩子不能永远在里头。再过两三年便要出来读书,及冠后要娶妻生子,要出宫建府。何况现在,孩子也要见见父亲。”
李月河神色淡淡:“孩子要见父亲,谁也拦不住的。”
“圣上若想念了,派人将他接去建章宫住一两日便是。只是要请圣上照顾好,防备好宫里的算计,臣妾如今只有这一个孩子了。”
他无法高兴,这也是阻绝了他的念想。他可以见孩子,不可以见她。
皇帝困住了贵妃,又何尝不是得到了,属于自己最大的报复折磨。会在将来的时日里,如一把割肉的钝刀。他们就在同一方天地下,育有一个孩子,却比陌生人还不如,连说话也不能。
江承光一面心如刀绞,一面想着,还有哪里缺漏。
他要照顾好她,纵然她绝不会开心,可他留了她便要给她安排好一切,不再让她受任何委屈。皇帝还想要做最后的努力:“阿河,人有生老病死……”
见她神情漠然,他狠了狠心:“纵然你再不肯见我,可是你毕竟做了皇后,大事朕要和你商议清楚。倘若,朕有朝一日忽然身故,如今膝下只有两个孩子。”
“皇长子名声已损,又是个优柔温善的孩子,不宜为帝。接着便只有喜鹊儿了……”
“不行!”李月河立即制止,她盯着他的眼,如护崽的雌兽,“绝不可以!”
“圣上要封一个前陈女子做皇后,虽然不是皇室的血脉,但也足够离经叛道。喜鹊儿流着越氏一族的血,越氏一族多半殉了前朝,他绝不能为帝。否则人心必然动摇,人人都以为改朝换代的牺牲全都白费,拱手让回了前陈的后嗣。这样的事,哪怕没有臣妾,大臣们也会拼死阻止!”
她决然道:“喜鹊儿绝不可为帝,圣上正值壮年,来日必再有嗣,何必为难臣妾母子。”
若喜鹊儿流着的不是前陈相关的血,她心里虽不赞成,也不会强行去约束孩子的想法。但喜鹊儿的身份偏偏是绝不可以,如果不在最开始便坚决斩断,那对双方来说都是祸患。
江承光原本不是这个意思,但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对他毫无信任,也只有一叹。
“你便这样不信任朕么?”他叹息道,“朕知道你厌倦了这一切,喜鹊儿的血脉难得可以保他平安,更不该卷入风波。可是……”
皇帝的眉头拧了起来:“你是皇后,也是未来的皇太后,终是要和下一位帝王相处的。”
他想为她考虑好未来,考虑好一切,道:
“朕会命人在宗室里择一个品行端正的好孩子,过到朕的膝下来,以太子的要求抚养。届时,朕希望让你做他的养母,将这孩子也养在你宫中……”
她一时愕然,脱口而出:“圣上春秋正盛,为什么起了过继之心?”
江承光深深凝望着这张再也难相见的面容:“阿河,你当真以为……”
“当真以为朕没有心肝,以为重见到你之后,朕还能佯装无事,左拥右抱,去做回天子,选秀纳妃再延后嗣么?”他难堪地闭上眼睛,声音发颤。
“我的心意是比不得傅北之真,可我爱你也不是假的。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能再见到你,哪怕你已不在乎,我又怎能继续辜负下去?”
“从前你死去的时候,我还能麻痹自己,还能装作……过完这一世,再去地府请罪,去求来世姻缘。那时不是没有贪过美色,没有抱过其它女子。可是阿河,你回来了,要我怎么再闭上眼睛?上苍将你带回我的身边,却偏偏要你再不见我,断了来世今生。”
他喃喃道:“我也是个有廉耻的人。虽则在你心里,已近于无了。阿河,无论你在不在意,信与不信,我、朕都……我做不到,在你待在我身边的情况下,再去碰别的人。”
他痛苦地说道:“我不会再和任何妃嫔亲近,也不会有后嗣了。”
这份绝望的心事,倾吐得如此彻底而不真实。
李月河并不相信。或许江承光现在是这样想的,除了爱,他还有深深的负疚。已死者还魂来到面前,在一段时间内,对于亏心的那个人,的确是莫大的冲击。
可他将来究竟能坚持多久,又真能为这份荒诞的歉疚,江山不传亲子么?
她并不相信,却也不去质疑。
只平静地说:“圣上愿意怎样,便怎样。立储大事,当与朝臣商议,和臣妾无关。”
“你没有听明白朕的意思么?”他哑声唤住她,“朕是说,未来的天子,放在你的膝下,记为皇后之子,也由你养着,同喜鹊儿一齐长大。”
若真要挑宗室子,太大的已经定型,太小的看不出好歹,总归是六到十一二岁间。这年纪接到宫里,确实需要养母。
而江承光的言下之意,是希望她能做未来天子的母亲,希望她即便在他死去之后……也能被新的天子发自内心地敬重和亲近着。他强行将她留下,也终归为她考虑了所有的后路。
可李月河回道:“圣上抬爱,臣妾实无此心力。”
养一个孩子,不是那样简单的事情。她见过许多不妥的父母,就连自己也未必做得好。若她要做一个母亲,一定给孩子全部的爱意和安全感。
纵然皇帝一片好意,现在的李月河精疲力尽。
她支撑着照顾喜鹊儿长大都不易,又如何分出心力给一个新孩子。
“怎会没有心力?”江承光有些着急,“阿河,你不要看轻自己。你品性出众,又识大义,由你养的孩子,朕最是放心不过。这不仅是朕的私心,也是为了江山社稷。”
“圣上若执意,可将孩子交由宁妃——”
李月河顿了顿,她心里终究对钟薇有所怀疑:“宁妃如不稳妥,也可以交由其它妃嫔。宫中时日漫长,妃嫔们无所事事,知道圣上的指望,必然会用心教导皇子。”
“许多妃嫔也是才华出众,远比臣妾更能给孩子教诲。”
“但她们虽会用心教子,却必然将孩子教得极为亲近自己。难道她们会真心希望太子去亲近你这个皇后么?等到太子登基——”他想要说下去,但李月河并不关心,只得强行扭转。
“况且,比起所谓的才华,朕以为更加紧要的是心地品性,而阿河必然是能教好的。”
“臣妾实在无此心力。”
她再度推辞,又言:“圣上非要培养一个可靠的孩子,何不养在自己身边?”
“朕身边?”江承光愕然,旋即连连摆手,“朕怎么行,从没这样的事情……”皇子素来都是宫妃抚养,哪怕抱养的也是,怎么有皇帝亲自带着的道理。
“为何不行?”李月河反问,“是祖宗规矩么?本朝无此先例,但也没有禁止。若作为将来的太子,早早跟在父皇身边,耳濡目染,居移气,养移体,不是正好么?”
她谈起正事来,仍是公事公办,略带严肃,却让他眼眶发酸。
江承光有些窘迫道:“不是如此,朕哪里会养孩子?”他神色茫然,“朕是做过几回父亲,但孩子哪里带过。哪怕有身边人照料起居,可是朕怎么养得好?”
“几个皇子皇女,朕都没有亲自养好。哪里会照顾新的孩子呢?”
李月河便明白了。江承光和她是一样的理由,担心没有足够的心力培养好孩子。
她默然许久,道:“圣上。”
他闻言,怔然去看她。李月河身着贵妃形制,年轻的脸上是端静至极的神情,却在提到孩子时,略略有了一丝动容之意。她道:“大定皇帝英明神武,开国定鼎。”
“可是细论起来,今日的种种,不能归咎先帝,却也与他有种种关系。是先帝纵了家父之心,亦是先帝对圣上处处不满,刻意抬举傅北来作比,才有了圣上待我的刻意亲近……”
她举起一只手,止住他急欲脱口的解释:
“归根结底,先帝或许是英明天子,但他并不是一个好父亲。”
李月河望着他,和江承光那种用尽全力描摹容颜的目光不同,她只是平淡地望着他:“圣上如今是难以与先帝比拟,但是有些事情,圣上可以做得比先帝更好。此间种种,皆因先帝立太子又怀不满,频频斥责,甚至引得人心动摇而起。圣上为何要蹈此覆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