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莞正一脸奇怪地望着他,而她身边竟多了个白芍。
薛晏清刚做了偷亲的亏心事,被虞莞一注视,手下意识就想覆上唇瓣。
好歹死死忍住了,他轻咳一声岔开话题:“白芍怎么找到了此处?”
虞莞垂眼淡淡道:“我与白芍兀君兵分三路寻找殿下,白芍也寻摸过来了。”
白芍本想解释,却被虞莞抢了白。她摸了摸鼻子,歉然地看着薛晏清。
这时候她也反应过来了,结合方才的问话,恐怕皇子妃误会自己是中途投诚,知道自己原本就是殿下的人之后才会震惊难言,连带着对殿下的态度也带上了一丝冷淡。
她却不知道的是,中间还有上辈子与清晨偷香窃玉之事,才让虞莞对薛晏清的态度格外奇怪。
薛晏清自然也察觉了虞莞话中的冷淡之意,是被发现了么……
他心中颇有些怅然失落,表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半分。
各怀心事当中,三人沉默地用了一顿颇具野趣的朝食。
饭毕,日光已经完全从云间跳出,洒下金辉在石洞里。
虞莞想了想道:“不如我们此时回行宫,如何?”她到底记挂着行宫中的太后,怕她担心。
薛晏清没有异议。禁军已被派出来搜索山林,找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既然如此,不如自己姿态坦荡主动现身,更能打薛元清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白芍自然是跟随主人们行动。
三人打定了注意,就开始整饬石洞中的陈设,那些兽皮、纱布等琐碎之物都被留下,几人只拿了火折子,又把备下的清水灌入竹筒水壶中,轻装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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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之中,熙和帝一夜难眠。
他身边本有妃嫔陪侍,奈何这一夜心火炽盛,辗转反侧。大半夜的见妃子安睡的脸孔,他不但没有心生怜惜,竟然还把人半途叫醒,从寝殿中赶了出去。
妃嫔哭哭啼啼地走后,寝殿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夜色无限滋长了人的想象力,熙和帝独自瞪视着虚空,想象了很多种可能。
如果晏清死了,那他就剩元清一个成年的儿子,不用面对痛苦的二择一。
如果晏清没死,要求自己清算元清……这不就是在自己的手心手背割肉么》
几个小的都未长成,背后又有强势的母族在虎视眈眈。比起优势来说,到底不如已成年的、母妃被废冷宫的皇长子和生母早丧的皇次子。
熙和帝幽幽叹了口气,一切只有静待明日了。
只是连他也说不明白,到底是希望薛晏清回来的好,还是不回来的好。
太后的心思更为纯粹,若说以前她还尽力一碗水端平,现在出了手足相残这等事情,老太太的心早就彻底倒向了薛晏清与虞莞那方。
她一夜浅眠,天擦亮就醒了,接着跪在小佛堂前为两个孩子默默祈福。
东侧殿中,薛元清与柳舒圆夫妇俩枯坐了一整夜,两人的眼中都熬出了可怖的红血丝。
没办法,一刻没有薛晏清身殒的消息传来,他们就一刻无法安枕。
然而事与愿违,内侍匆匆跑来,带来一道噩耗:“禀殿下与皇子妃,二殿下他、他……”
“他带着皇子妃平安归来了!”
柳舒圆砰地一下掀翻了桌子,一整套茶器应声碎裂,崩裂的瓷片溅了内侍一脸。
“他们……”她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此时说什么都是无力。
虞莞迎着众人目光回到行宫之时,只觉得恍如隔世。
道路自动分开成两侧容纳他们通过,两侧的人目光中闪动的情绪各异。
吃惊、好奇、幸灾乐祸、遗憾……不一而足。
她懒得应付那些目光,携着白芍一路行至西侧殿,屏退了想要前来请安的宫女内侍们。
在一处格外寂静之处,她直直地看着白芍的眼睛。
“把你与薛晏清,他吩咐过你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第52章 破情
一路上跋山涉水, 更兼情绪跌宕,虞莞早已有些疲倦。
纵使身体叫嚣着发出抗议,但只要一想到薛晏清身上的种种疑团, 她纵然有天大的困意也难以入眠。
首当其冲的就是——白芍上辈子来到她身边,到底是偶然还是处心积虑?
她屏住了呼吸,等待白芍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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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晏清并不如虞莞那样闲适,一回到行宫就能径直去西侧殿休息。
早在一行人进了行宫大门,就有御前伺候的内侍将他招引至行宫正殿。熙和帝, 他的皇父, 点了名要见他。
御前不能失仪, 薛晏清在侧殿沐浴更衣一番之后,才随着内侍来到熙和帝前。
他这几日见了不少血, 又整理好了衣冠,整个人就如一柄开了刃的雪白利剑,行走间带出的锋芒使人不可逼视。
熙和帝把一切看在眼中, 面上闪过一丝复杂。
他在薛晏清行礼之前就抬手:“不必多礼, 来让皇父看看。”
薛晏清从善如流地走上前去。熙和帝说着“看看”他就真的只给看看, 除了身子凑近了些, 其余时间一言不发。
“瘦了。”熙和帝端详了一番。
薛晏清眨了眨寒潭般的眸子, 不置可否。
他这个儿子一向孤拐,从小到大都这样。熙和帝早已经习惯,学会了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听禁军说, 你受伤了?”
“确有此事。”
“伤在何处?”
“左臂。”
左臂负伤虽然比右臂好些,但是到底也是四肢, 位置关键。熙和帝眉目一凝:“快让太医署的人来给你看看,重新上药。千万莫要落下了病根。”
薛晏清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此次秋狩,太医署也随行了数位郎中与医女。这回派来给薛晏清诊治的是最德高望重的御医江大夫。
江大夫头发已经花白了, 他掀开薛晏清绑好的纱布,露出伤口来细细瞧了一番。
随即,向熙和帝禀报道:“二殿下的手臂伤痕虽长,却并不深。虽然有二次开裂的痕迹,但是包扎手法得当,并无大碍。好好将养着,不会落下病根。”
熙和帝面色稍霁。
江御医不愧在御前行走多年,不仅医术高超,一手察言观色的本事更是登峰造极。
薛晏清心中冷笑,只说伤势如何,却不问这伤从何而来。江大夫这是看出了皇父不想问么?
江大夫留下几副消炎清火的药就离开了,而熙和帝竟然也萌生退意,他招了招手,欲让此子退下。
既不问这伤势的来历,也不提在猎场一天一夜的见闻。
是不关心?忘记了?还是压根不想知道?
熙和帝的动作还未做完,就看到一向寡言的次子忽地上前。
在他惊愕的目光中,薛晏清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摊开在熙和帝面前。
白玉镇纸之下,信纸的血迹已经凝固成一片褐色。
他的薄唇一张一合:“您不妨看看这个。”
在薛晏清的步步紧逼之下,熙和帝无法,只能拿起那张信纸。
其实在拿起之前……他就已经料到这张纸上会是什么内容。能使他这个儿子这般作态的……无非是关于真凶的信息。
到底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次子面前就平白矮了一截。不然,他堂堂圣朝天子,哪轮得到儿子在跟前大呼小叫?
熙和帝忿忿地想。
然而,在他看到信纸上的内容时,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原以为不过是薛元清干的好事,怎的竟然还有柳家和柳氏女掺和进来了!
薛晏清的声音适时想起:“这是儿臣在深山之中遭刺客围杀之际,突围而出。在领头刺客的尸体上搜到的。”
分明是惊心动魄的一幕,他叙述起来却如吃饭喝水般平常。
然而,熙和帝却从这平静得近乎森凉的语气中察觉出了某种不寻常。
他缓缓抬头,父子之间的目光凌空相撞。
“你兄长不过是鬼迷心窍……”熙和帝说道。他低下头,错开了薛晏清寒星般的眸中闪烁的光:“他不过是受到柳家蛊惑。”
“待行宫事了,朕必拔除柳家,为吾儿出气。”他说。
薛晏清说不清此刻是什么心情,好像是等待了许久的答案尘埃落定。他定定看着熙和帝,良久拱手道:“多谢皇父,一路风霜,晏清先行休息了。”
说罢,他不顾熙和帝难看之极的脸色,大步走出了正殿。
熙和帝兀自站起身来,本想喝住擅自离开的薛晏清,却张不开口。
他看着薛晏清颀长挺拔,巍巍如松的身影渐渐远去,凝成近乎看不见的一点。
子嗣们如何相争是他们之间的事。倘若儿子跟自己离了心……那就不是儿子,而是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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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晏清从正殿出来之时,恰巧看见有人匆匆而出,跑向东侧殿的方向。
想来是报信之人。
他眼中的讥诮几乎要凝成实质——若是他站在薛元清的位置,做了就是做了。等到事情败露时定然不惧诘问。哪像这个兄长,设计时放开手脚,败露之际却畏畏缩缩。紧盯着他的动静,却不敢真正坦荡地承认。
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德性。
只有一路走向西侧殿时,他眼中漾起了星点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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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你从小就为殿下做事,眉烟阁也是他名下的铺子?”虞莞重复了一遍。
白芍乖巧地点了点头。
虞莞叹了口气。上辈子之事皆未在这辈子发生,这使她厘清真相的难度大大增加。她总不能问白芍:“你上辈子为何要接济于我?”
那也未免太胡搅蛮缠了些,虞莞光是想象就忍不住笑出声。
如今,知道了白芍本来就是薛晏清的人,这个真相竟比白芍暗中投诚使她更容易接受。
薛晏清把白芍安置在自己身边,无论如何都不是为了害她。这一点虞莞很清楚。
只是,上辈子……
“眉烟阁中,可有女红贩卖?”她突然问道。
白芍一愣:“没有。”
“你可有闺友之类的朋友?”虞莞又问。
白芍更是一头雾水:“我自幼跟随殿下做事,熟识之人皆是殿下的手下。至于其他人,并没有太深的关系。若说闺友……恐怕只有其他几位女使。”
虞莞深深叹气,果然。
上辈子的在眉烟阁中代售女红,不过是白芍为了帮自己而巧立名目。而她与白芍的相识更不可能是偶然。
白芍这种全心全意为薛晏清做事之人,眼中几乎不见外物。又怎会突然恻隐之心大发,突然结识禀帮助一个素不相识、流落街巷的女子?
前世三年有余的相识,薛晏清的影子已经若隐若现。
可是……自己是被薛元清休弃的出妇,是薛晏清政敌的妻子。他为何如此大动干戈、又暗度陈仓地帮助自己?
虞莞极有自知之明——市井之间浮沉三年,她与巍峨宫禁、乌衣门第之间的联系早已斩断。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平安在宫外度过三年,不死于有心人之手。
那个时候的她,已经没办法榨出一点价值了。
忽地,虞莞想起了清晨时分,那个落在眼睫处的异样触感。
一个极大胆的念头浮现在她心间。大胆得她立刻想要推翻,浇一盆水在自己脸上,大声告诫自己要冷静。
这是此生之事,强要代入上辈子不就是天方夜谭。
然而这念头却如植物般疯长起来,虞莞忽地想起,白芍上辈子除了爱给她带药、接济她银钱之外,还有一件经常挂在嘴边的事。
——给她做媒。
虞莞想要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然滞涩住了。
她抿一口清茶润了润喉:“你身边可有这样的男子?”
声音中带着她自己也不曾发觉的颤抖。
“相貌堂堂,家资颇丰,身边没有姬妾通房。”这些都是白芍上辈子经常念叨的条件,虞莞只隐去了一条“不嫌弃出妇女”。
最后这个条件显然是说给上辈子的她听的,不提也罢。
但是,除去最后的条件之后,人选就没有针对性,宽泛了不少。虞莞紧张地看着白芍,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期待从她口中获知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白芍终是忍不住,奇怪地问了句:“皇子妃问这个……是想做什么?”
虞莞这才察觉她身为人妇,贸然探问未婚男子的讯息有些出格了。
“我有一闺友即将及笄,她托我帮忙相看人选。”她连忙补救道。
白芍恍然,她眨了眨眼:“若是这个缘故,恐怕要让皇子妃失望了。”
“我身边除了殿下,再无其他一人符合皇子妃的条件了。”说到这里,她揶揄一笑。
“什么?”虞莞轻轻掩住了口。
白芍见她不信,又道:“我身边认识的男子除了殿下,就是兀君那样的。再无其他了。”
一句话,把虞莞心中的种种不确定尽数打碎。
……
可是,怎会呢?自己上辈子可是他嫂嫂啊?
虞莞纠结地抚弄起了发鬓,说不清现下是何心情。
薛晏清一路行至西配殿。殿中灯火通明,人影来去匆匆。他连兀君都顾不上见,只想见到虞莞。
正厅与寝殿却不见她的影子。
他先后两次扑空,拦下身宫女一问才知,原来虞莞与白芍两人在一处小院之中,命人不可打扰。
他整理了凌乱的心情,行至那一小院,在门前屏起呼吸,等候了片刻。
听门后寥无人声,他才推开门进去。
“夫人。”他唤道。
虞莞闻声,一瞬间抬头看去——
薛晏清迎着月色而来,清辉蒙在他的深衣之上,平白多了几分柔和。
然而使虞莞失神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看惯了的古井无波的眼中,此刻如同满月揉碎了沉入江中,缱绻的粼光星星点点,摇摇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