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
一把带血的刀。
她下了马,顺着刀的方向向前跑了几步,就见到两辈子未见的血腥之景。
树林见横躺着七八个人,他们流出来的血把脚下的土地都染红。
每个人的胳膊缺一块少一块的,露出不平整的森森断口,占着腐臭血肉的白骨若隐若现。其中有几个人死状尤其凄惨,肚子破了,肠子从里面流出来。
虞莞被这一幕冲撞得脑中充血,眼眶发热,一股呕吐之意从胃里传来。
她狠狠捂住口鼻。
站在原地数刻之后,呕吐之意渐渐消退。她忍着巨大的恶心感,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是对眼球巨大的凌迟。
她必须确认,这些尸体里有没有……薛晏清。
泪水不知何时已经脱眶而出,她甚至不敢想象,但是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好不容易走到一个人的身前,她轻轻俯身素手撑起那人的脑袋,冰冷的触感使她浑身一颤。
不是薛晏清……
然而,在虞莞没有注意到的背后,那个中年汉子不知何时举起了藏在怀中的刀。
日光把他的影子拉得格外狰狞。
第49章 相见
那中年汉子不是别人, 正是薛元清临时安插在禁军中的刺客。
通过障眼法穿着禁军袍服混入搜寻的队伍中,又恰逢天赐良机,浩浩荡荡的小队只余下二人。
他一路上好几次起了杀心, 却苦于马上行动不便,眼睁睁错过了良机。
好容易等到虞莞下了马,中年汉子再也按捺不住杀意,迅速掏出怀中凶器。此刻,那憨厚平凡的面相被狰狞笑意所替代, 汉子注视着虞莞露出的半截白皙后颈, 缓缓举起利刃。
虞莞正认出那人不是薛晏清, 心情大起大落之时,忽地, 她感到身前一暗。
那道狰狞的影子向前方投来,半截落在尸体之上。
虞莞只瞧了一眼,瞳孔微缩, 她一个闪身, 迅速向一旁滚去。
“呲——”
那汉子本以为十拿九稳, 逆料这妮子竟然灵活得很, 生生闪开了。
他眼睛反应了过来, 手却不听使唤,刀锋沿着惯性一个猛扎进虞莞查看的尸体之中。
拔出刀再抬头时,那妮子已经荡开十步之外, 手中紧紧握着一把匕首,满脸警惕。
匕首刀锋闪着荧荧的光, 不知是锋利过头,还是沾了剧毒。
汉子“啧”了一声,难办了。
想要毫发无伤拿下她恐怕得费些力气, 他不着急立刻上前搏斗,而是站在原地嗤笑道:“莫要挣扎,挣扎也是无谓。不如在临走前,多看两眼爷爷给你选的埋骨之地。”
虞莞攥紧匕首的纤手本在微微发抖,闻言,竟奇异地稳定下来。
若是别人,可能会因汉子的话更加绝望恐惧,她却一眼看出,这是他不愿与自己硬碰硬才会有的举动。
她对那话视而不见,只牢牢把匕首攥紧,一双杏眼紧紧盯着汉子的一举一动。
两人僵持了数刻,刺客迈出了几步,虞莞就后退了几步。两人脚程不断加快,很快变成了在尸体之间来回跑动。
奈何虞莞步幅比刺客小些,三两圈下来两人距离逐渐逼近,只隔了一条手臂。
那刺客时不时伸出刀来探向虞莞,她也不甘示弱,主动用匕首戳刺向汉子的手臂。
汉子下意识地躲闪了几下,也因此,几回试探都扑了个空。
几次三番之后,他耐心告罄,停下脚步在原地恨恨磨牙。想要毫发无伤地拿下的计划宣告破产,看来非得放点血不可。
他的眼神一变。
虞莞的心一直悬在喉咙口,她顾不上害怕,在尸山血海之间来回逡巡躲避。
她体力比不上刺客,真刀真枪地肉搏是死路一条。为今之计,只有拖延——拖到转机出现为止。
她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中年汉子,此刻敏锐地发现,那汉子的气势陡然一变。
虞莞眼神微变,全身一凛。
汉子忽而大吼一声,迅疾地向她冲来。虞莞下意识向前一挡,噗嗤一声,她感到手中匕首没入了血肉的沉钝闷响。
汉子的手臂上出现了一大个血洞,森森可怖。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一般,用那只受伤的手剩下的惯性刺向虞莞的咽喉。
那一刻,虞莞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刀尖逼近之时,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本以为下一瞬就会宣告死亡的到来,小巧的鼻尖却感觉到微微的风意拂过。
然后,她听见“啪”的一响,先前一脸凶悍的刺客重重倒垂在地上,脑后深深地插了一根箭。
——方才威胁她生命的人,现在比她先一步见了死神。
虞莞愕然抬头,看向那支弓箭来的方向,眼中盈满了不可置信。
三丈开外之处,一个男子长身如松,巍巍而立。
雕弓如月,傲骨似刀。
那是——
虞莞一个箭步而起,快速向他身边跑去。
“晏清!”
-
兵分三路而行,虞莞那路的惊险旁人并不知晓,而白芍与兀君几乎称得上是不顺了。
禁军的自视甚高仿佛是某种群体习性。若说虞莞的皇子妃身份还能让他们有所顾忌、耐着性子作陪,兀君和白芍这种明面上是宫女内侍身份的人,他们就干脆地挑明了自己的不待见。
马队甫一上路,队形立刻崩毁。
有几个人毫不顾忌地调转了马头,悠悠然回了营地。
——皇次子的仆从又如何,得罪就得罪了。莫非他还会因为几个仆从诘问禁军不成?
兀君和白芍虽然在两条路上,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目送着他们远去。
见领头人没有丝毫不悦,剩下几个有些犹豫的人也驱赶起了马头,返身回了行宫。
很快,茫茫群青之间只剩下形单影只的一人一马。
兀君的盘算很是周全:他知晓殿下布置好的山洞的具体位置,届时先去确认殿下的安全之后,再告知于皇子妃。
这样,既不会破坏殿下的计划,皇子妃也能安心。
他计划得十分详尽,却忽视了一件事:秋狩之中并非只有他们一队人马。
此刻,他望着脚下被射死的狐狸尸体,身边是四皇子喋喋不休的哭闹之声。
“这狐狸是我先看上到的——你把它射死了,你要赔我!”
兀君想脱身而不得,欲哭无泪。
而白芍却更凄惨些,她只记得兀君临行前的提示:“第六座山背后的峭壁下有个山洞,那就是殿下的歇脚之处。”
只是……
她看着一片青苍连绵的猎场,陷入了迷茫。
这连起来的一片,哪一座才是第六座山?
殿下他,究竟在何处?
-
薛晏清自然在刺杀之地。
他沿着原路返回之时本还有些犹疑,从远处看到那尸山之地隐隐闪过追逐的人影后,就迅速加快了脚程。
一路奔驰而至,他站在三丈之外,看清了追逐的人影是谁时,心中惊愕不比虞莞看见她时小。
虞莞……为何会在此处?追杀她的人又是谁?
几乎是下一刻,他拉满了长弓,箭尖直直指向那中年汉子的后脑勺。
“啪”地一声,那人应声倒地。
薛晏清并不意外,使她讶异的是自己的妻子接下来的动作。
她满脸惊喜地喊了一声“晏清”,随后,竟直直向自己怀中扑来。
细腰窈窕,清芬满怀。
-
虞莞在与薛晏清相撞之时,就意识到了自己做了什么傻事。
无奈,一路提心吊胆下来,连死亡都擦肩而过。陡然见到薛晏清,心中激荡的情绪如银瓶乍破,倾泻而下。她受那情绪蛊惑,想也没想就这般做了。
理智归拢之时,羞赧之意就浮现心头。
她从薛晏清怀里出来之后,状似不经意地抬起头,理了理凌乱的鬓发。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薛晏清却看见她耳垂泛起了云霞般的色彩。他问道:“夫人为何在此处?”
这句话提醒了虞莞,她指了指眼前的尸山血海:“这是,有人刺杀你么?”
“夫人……为何会知道?”薛晏清眸中略过极快的惊愕。
“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虞莞看着薛晏清的眼睛:“广阳宫的秋和突然过来跟我说,柳舒圆和薛元清要暗杀你,没想到竟是真的。”
薛晏清抿起薄唇。听说了是真的,她就立刻出发来找么?
还招致了追杀……
头一次,他对自己没有把计划全盘告诉虞莞产生了悔意。
“你知道?还是你是猜到的?”虞莞问。
她说“广阳宫”三字之时,薛晏清的眸中并无丝毫惊讶。这让她忍不住多想了几分。
这一想,就出现了诸多端倪:白芍奇怪的态度、薛晏清淡然的姿态……以及他看向自己时,眼中遮盖不住的愧疚。
薛晏清默了片刻:“此处不宜久留,不如夫人先随我到一处安全的所在。”
“我会一一为夫人细说。”
九死一生之后,两人之间迸溅出的些许旖旎,此刻已荡然无存。
一路无话,从这里到山洞中要翻过一整座山。薛晏清刻意放慢了脚步,好在虞莞还剩些体力,勉强能够跟得上。
只是,翻上峭壁容易,从峭壁跳入山洞就有些危险了。
薛晏清率先进去,见虞莞站在壁上有些踌躇,他伸出了双臂:“夫人只管跳,我接住你。”
虞莞迟疑了两刻,罢了,方才抱也抱了,现在再抱一下也不算什么。
她眼一闭,心一横,向前一跃——
在空中悬浮了一瞬,两只有力的臂膀立刻将她的细腰牢牢嵌住。长臂一收,她就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虞莞微低着头,从薛晏清怀中出来,正要打量这个山洞,眼底却不经意瞥见一丝血痕。
——薛晏清的左臂在流血。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定然是方才为了接住自己,才让薛晏清包扎好的手臂再次开裂的。
薛晏清却一脸淡淡神色,仿佛感知不到那裂痕的痛楚。
虞莞这一下子脑补了许多,她先前误会薛晏清毫发无损、姿态淡然。而他不仅没有计较,还隐瞒自己的伤情,主动提出要抱自己下来。
眼中的质问之意,一下子转为浓重的愧疚之色。
薛晏清倒并非有意使苦肉计,但是眼睁睁看着妻子从不信任变为心疼,他也适时保持了沉默,任由虞莞拆下纱布为他重新包扎起来。
山洞中有数卷现成的干净纱布,这更加佐证了薛晏清的有备而来。虞莞看在眼里,却并不在意。她拆下了染血的旧纱后,一道深深的血口依稀可见。
一看就是被尖锐的利器划伤。
她眼中的愧疚几乎要滴出来,上药之时,还不时问薛晏清:“疼不疼?”
上纱布时,动作更是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个婴儿。
这下轮到薛晏清坐不住了,他道:“其实……这伤并没有那么疼。”
第50章 亲吻
虞莞的柳眉蹙起。
她先看了眼薛晏清的脸, 又把目光投向那道殷红的血口子,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
“殿下还是莫要逞强了。”
“夫人为何不叫我晏清了?”忽然,男子问道。
虞莞包扎的手霎时顿住, 她抬起头来,撞入一双漆黑的眼眸。
有了直称姓名在前,“殿下”这称呼就显得格外生疏客气,闻之使薛晏清心中滞闷了片刻。许是接二连三的接触之后,他学会了趁热打铁, 这声诘问堪称脱口而出。
见虞莞直直瞧来, 薛晏清毫不闪躲。
虞莞不由得摸了摸鼻子。
在看清男子墨色眸子中的坦荡又隐含期待, 她恍然生出一种自己不答应就是罪大恶极的错觉。
而况……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她微微垂下眼睫,轻轻唤了一声“晏清”, 末尾不自然地带了点颤抖的气音。
那声颤音犹如振翅的蝴蝶一样,轻轻从薛晏清心尖上擦过,他的喉咙泛起丝丝绵绵的痒。
就像是饮过一盅葡萄酒, 甜涩参半, 又有一番晕陶陶的醉意泛在心间。
“阿莞。”他在心中回应道。
-
借着最后一点太阳的余晖, 虞莞把薛晏清的左臂上的伤痕包扎完毕。薛晏清留恋地看了一眼她的手, 葱白纤嫩的指尖摩挲过肌肤的触感仿佛还停在小臂上。
但是他很快撇开这一刻的旖旎情丝, 整肃了面色。与此同时,虞莞也不由自主地肃起脸孔,看着薛晏清。
——包扎完了, 该交代来龙去脉了。
薛晏清沉吟片刻:“刺杀一事,我确实先前就知晓了。”
有了这句话作为开头, 剩下的话就好出口多了。从他扣下柳家的信开始,薛晏清将广阳宫的野心自己的筹谋一一陈述,一直讲到为止他从刺客中突围, 发现刺客们意欲勒索柳家的密信为止。
随着他的讲述,虞莞渐渐睁大了眼睛。看似平静的一场秋狩,背后竟有如斯暗流涌动。
“这是柳家与刺客通信的往来。”薛晏清从怀中掏出那封带血的密信。
虞莞从他手中接过,展开之后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所以……殿下是想将计就计?”她问道。
薛晏清颔首。即使没有这封信作为铁证,他失踪一事也迟早会落入行宫众人之耳中。届时各人将如何表现,恐怕会相当有意思。
“那我们今晚恐怕就要在山中渡夜了。”虞莞笑眯眯道。
皇子虞皇子妃走失在外、彻夜未归乃至生死未卜,如此才能闹得够大嘛。
只是苦了太后,她那样大的年纪了还要为两个小辈操劳挂心一整夜。
虞莞无奈地叹了口气,忽地她眉目一凝,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