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并未探问下去,敏锐地察觉到,眼前梳妇人发髻却异常年轻的女子似乎不愿多提自己之事。
马车声碾在青石上,发出鼓鼓碌碌的声音,模糊了时间的界限。不知过了多久,车夫的声音混在雨幕中传来:“夫人,致远书斋到了。”
虞莞轻轻点了点头,掀开车帘一看,却在书斋门前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男子长身玉立,颀长风流的身段,如雨中的一枝潇潇松竹。他撑一柄白玉骨伞,露出半边刀削似的下颌,漆黑的眸子不停向四周逡巡,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虞莞本想喊一声“晏清”,但是顾忌着身旁有人,干脆大声唤道:“夫君——”
薛晏清被熟悉的声音吸引过去,一转头,就看见他找了许久的妻子,正坐在一辆马车上,隔着帘子向他招手。
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
虞莞连忙下车,扑到了薛晏清的怀中。一干一湿的衣服骤然相贴,薛晏清才发现,怀中人的身躯已是一片冰凉。
他的手忍不住将虞莞的细腰搂得更紧了几分,将娇美的女子扣入怀里。
大庭广众之下,茫茫雨幕之中,虞莞有些羞赧地推了推薛晏清的胸膛。
但是,这一次薛晏清却未像往常一样顺从她,而是来者不善地捏了捏虞莞露出的一截细白后颈。
“阿莞可否告诉我,为何这次出门要偷偷瞒着我?”
虞莞一时有些不敢确定。
——薛晏清这是,生气了么?
第69章 雪肌
虞莞轻轻扯了扯薛晏清的袖子, 这还是大庭广众之下呢,若是要生气……回府之后再生不迟。
察觉到妻子略带哀求的神情,薛晏清微微松开了手。
他压下眼底的情绪, 朝着马车走去。
马车上的小姑娘最开始还好奇虞莞的夫君是何许人也,却在目睹两人相拥之时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脸臊得一片通红。
“多谢这位姑娘伸出援手,载我妻子一程。”薛晏清沉着声音道。
小姑娘连忙摆了摆手,急忙道:“不是不是……是我家马车不慎弄脏了夫人的衣裙。我还没有向她道歉呢。改日还要请夫人来我家做客, 正经道个歉才是。”
虞莞说:“小姐不必过于在意, 我的衣服之前就已被打湿了。”
那小姐想道歉是假, 对虞莞心生好感,想进一步结识是真。她见道歉的借口无用, 有些别扭地开口:“那不知……我想请夫人来我家做客,不知是否有空?”
她只以为虞莞是某个官宦小姐——家中有人在国子监念书。如此,请人登门拜访确实没什么问题。
见两人面无异色, 她面上划过一丝期待:“我家在城南的方府。”
薛晏清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虞莞察觉了身边男子的异样, 表面上没有表现出半分来。她笑着对方小姐说:“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
两女又寒暄了几句, 待场面话说得差不多了, 薛晏清将另一把紫竹骨伞递给虞莞:“走罢。”
虞莞点了点头, 却执意不肯踏出薛晏清的伞下一步,摆明了要和他共撑一把。
薛晏清无奈地叹气:“走罢,阿莞。”
虞莞露出近似得逞的笑意:方才薛晏清仿佛生气的情状还历历在目, 若是一路上两人各自打伞,一句话不说, 回府还不知会怎么样。
她率先岔开了话题:“方才那位姑娘身份有异?”
薛晏清说:“皇长子妃,恐怕过不了多久就是她了。”
虞莞恍然,再联想到临走时姑娘说的话。京城姓方的官宦人家只有一个, 她立刻明了了此人的身份,不由得蛾眉微蹙。
先前听到太后传来的消息,还只是薛元清急于娶亲,只笼罩了大概几家的范围。
“竟然这么快就定下了么?”
“嗯,”薛晏清不辨喜怒的声音传来:“中宫有孕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他自然着急了。”
急了就免不了做一些鸡零狗碎的小动作,露出不少马脚。
虞莞自然听得出来这个“他”是谁,她不由得想起传言中那个有孕的侍妾,叹息道:“方小姐甫一嫁进去就要当后娘,日子不会容易。”
“恐怕不会有那一日。”薛晏清见虞莞眉间似有忧色,出声安慰道。
“此话怎讲?”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宛如一根定海神针:“此间事,很快会结束了。”
“薛元清会出手?”
“只怕是最后一次出手。”而这一次,他绝不会手下留情,一网打尽。
虞莞“嗯”了一声,这件事上她对薛晏清有着十足的信心。前世今生,他都会当上皇帝,这个位置本该是他的。
她出神地想着,突然感觉手被牢牢握住了。
“夫人还没告诉我,这次前往国子监是为了什么?”薛晏清旧事重提,不怀好意地问道。
他早在致远书斋看见妻子的身影之时,就有□□分明了。
虞莞眨了眨眼睛试图狡辩:“来看看蔚兰……”话音未落,她就觉得自己后颈被轻轻捏了一下。
像在逗弄着小动物,却饱含警告的意味。
“是,是来买话本子的。”她被迫实话实说。
薛晏清甚少在虞莞身上生气,这回却是头一次有些气闷。不过是区区几本话本子,上一回两人出游之时又在眼前过了明路,有什么好瞒着他的?
“阿莞就那般爱看话本子么?”他的语气称不上和煦。
虞莞紧张地抿了抿唇,偷偷觑了薛晏清一眼,以为他是在为自己难登大雅之堂的爱好而生气。
大不了……她以后偷偷地看罢。
不料薛晏清却说:“我也甚爱,可惜阿莞竟然抛下我吃独食。”
什么?
虞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莫非是阿莞觉得我有些地方对不住阿莞,所以才把情思寄托在才子佳人身上?”
她连忙否认:“自然没有的。”
薛晏清还要怎样才能对她更好啊,这一幕连虞莞自己都想象不出来。
“好啦。”她反客为主,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攥着薛晏清的指节。
这下她可明白了——自己再不稍加安抚,要是薛晏清待会儿说出“阿莞莫不是在话本子中学习如何度过春宵良夜?”可怎么办。
纤嫩的小手如豆腐般,几乎要掐出水来。它轻轻抚了两下薛晏清有力的小臂,薛晏清霎时觉得那些怒意奇异地了无影踪了。
“是我不好,不该瞒着话本子的事情偷偷出门。”虞莞乖乖地承认错误。
她心中自然明白——但凡是个艳阳天,薛晏清都不会生出一点火气。无奈这场秋雨来得实在太不及时,与其说是动怒,不如是担心她在雨中无伞可依的情绪更多。
至于话本子,既然晏清说他爱看……
虞莞心中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这事过了明路,两人还能一起看,何乐而不为呢?
回到府上,早有仆婢们在檐前苦苦候着。
见二人一道归来,他们迅速拿出干净的软巾,裹住秋雨中的两人。
待把两位主子各自送进备好的热水之后,白芍与兀君提着的两颗心才敢放下,凑在一处漫谈。
兀君仿佛若有所思:“你说——”
“什么?”
“咱们殿下和王妃为什么总能碰到一起呢?”上一回,偌大的秋狩猎场也是如此。
虞莞对此丝毫不知,她披着软巾进了卧房,那里早有一个半人高的木制浴桶,其中盛满了热水,还撒上一片干花。
在婢女的服侍下,她脱下湿润的罗裙,浑身没入水汽缭绕的热水里。
虞莞轻轻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仿佛这一刻才活过来了。
被雨水冻得麻木的肢体渐渐复苏,藏在四肢百胲中的冷意上涌,她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喷嚏。
拾翠闻声而来,还带来一碗刚出锅的姜汤,微微冒着热气。
她不顾虞莞的推拒之语不由分说地给自家小姐灌了下去。
“好辣。”
喝完半碗,虞莞皱起了眉头,嗓子里仿佛还有生姜淡淡的余味。
拾翠并不理会,坚持给小姐灌完之后她才开口:“淋了一场雨,小姐可是要注意驱寒,不若着了风寒,殿下亦会担心。”
她想起什么似的:“譬若春日宴前的风寒,可就差点坏了小姐的姻缘。”
春日宴……虽是数月之前的事情,如今提起来,已是恍如隔世一般了。虞莞止不住地回想,这几个月过得实在太过惊心动魄,比上辈子嫁入皇家三年经历的风波还要多。
虽则赴春日宴并非她本意,但是与薛晏清结下连理,也算无心插柳柳成荫。
她到底把这话听了进去,把姜汤一饮而尽,又抿了口拾翠递上的蜜水,压过了舌根蔓延的苦辣之意。
做完这些,她杏眸睨了眼拾翠:“你倒是长进了。”还学会用薛晏清的名头来压她。
拾翠狡黠地一笑,并未多话。
待木桶中的水有些温了,她伸手探了探,正要添些热水,却被虞莞阻拦:“不必了,你扶我起身罢。”
“小姐不再泡会儿么?”
虞莞摇了摇头:“喝了碗姜汤,已经有些热了。”
拾翠立刻去外面的梢间去拿擦身的干布。
虞莞仍在浴桶中等着,好在热水还有些余温,不至于让她感到寒冷。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自春日宴到如今的种种,突然听见敲门声,还以为是拾翠回来了:“进。”
不料,打开雕花木门,却是个逆着光看不清面容的男子。
虞莞一惊,下意识将手臂护在胸前,却在看清来人时愣住。手臂抬也不是放也不是,维持着不上不下的尴尬姿势。
薛晏清甫一开门,并不见只见浴桶之中乌发垂委之下是一抹极白的雪肌,零星的水珠落在雪肩之上,如同为白瓷上了一层透明的釉色。
握着门框的手霎时捏紧了。
两人目光凌空相撞,僵持了好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薛晏清低了头,道了一声“冒犯”,倏尔阖门而去。从虞莞的方向看去,那如风般消失的背影分明有几分狼狈的意味。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烫的触觉显然并不只是姜汤和热水的缘故。
如今与薛晏清的关系,恰是不上不下,有过了唇齿相贴,却离肌肤之亲仍有薄薄的一墙之隔。
这般情状之下,虞莞辨不清内心的滋味。唯独一点可以确定看到薛晏清为她失态,除了酸麻感之外……还有不可忽视的喜意。
她不禁想象着,薛晏清离开之后,又会作何反应呢?
薛晏清凭着本能行至自己的卧房,对一路上行礼之人他都视而不见,眼前只有那抹欺霜赛雪的白挥之不去。
他推开了房门之后快速关上,寂静的屋宇很快盈满了他凌乱而粗重的呼吸。
和衣而眠时只能看见零散的线条,怎可与白到近乎刺目的雪色同日而语。薛晏清敏锐地察觉了自己的身体仿佛出现了难以言说的躁动之意。
再等等,他在心中告诫自己。
圆房一事,当初既然错过,再提起时万不可草率,否则就是对阿莞的不尊重。
红绸罗帐、洞房花烛。若是能像新婚那样,才算圆满。
做完了心理建设,他旋即推开门,任秋风吹进来,微微闭上眼睛,好让自己沸腾的心绪平复下来。
不知何处兀地响起了脚步之声。
再睁开眼,确是穿戴齐整、头发湿润的虞莞轻轻敲了敲他的门,眼中不知为何盈满了笑意。
第70章 煽动
“殿下。”虞莞轻轻唤了一声。
自从他们的关系捅破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之后, 两人几乎都以姓名相称。叫“殿下”的场合再少不过了。
薛晏清一听,便知虞莞是有正事前来。
“方才兀君想来书房通报,我顺便带着那消息一道来了。”虞莞无辜地眨了眨眼, 仿佛方才两人之间并无事发生一样。
正事当前,薛晏清的神情很快严肃起来:“发生了何事?”
“是宫中传来的……林小姐央请皇帝举办家宴,邀请我们还有薛元清一同进宫赴宴。”
准确来说,是她想借家宴之名当众公布自己妊娠的喜讯。熙和帝正是志得意满之时,自然没有不应的。
虞莞有些猜不透林又雨的想法, 但却可以想象, 那些名份上矮了她一头的宫妃们届时在席上的脸色会何等难看了。
“还有, 兀君说,安乐宫似乎有些动静。”虞莞把手中的情报递给薛晏清, 这是兀君给她的,直言她亦可以拆开探看。
但是虞莞还是将原样先给了薛晏清。
薛晏清揭开蜡封,瞧了两眼之后对虞莞说:“陈贵妃仿佛又有些不安分了。”
“定是她的好儿子拜托了她什么。”虞莞断言道。
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这二月中, 他们对安乐宫动向的探听从未松懈, 但是依照暗线传来的消息, 陈贵妃仿佛真的大彻大悟了一般, 冷心冷肺、再不问世事。
连立新后、皇子封王这样的事发生时,安乐宫也是一片死寂。
结果,薛元清刚有些心思浮动的苗头, 陈贵妃就跟着一起不安生起来。
天底下哪有这般的巧合。
“只是不知道,他们会做到哪一步了。”虞莞说。
从前的薛元清, 夺储思路向来简洁明了,无非两个字:夺宠。
争取熙和帝最多的关注宠爱,压过弟弟一头, 在他眼中,如此就可保证自己未来荣登大宝的通天之路。是以,他所有行动都是为了针对薛晏清而设计。对于熙和帝,则不敢忤逆半分。
——直到熙和帝另立新后,摆明了要将他放弃。而林又雨的肚皮争气,短短几个月,就真的揣了一个足以与他相争的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