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 除非天降不可测的意外, 这一招瞒天过海几乎不会出什么纰漏。
虞莞反应极快,她问林又雨:“可是有人居心叵测, 要对你出手?”
林又雨说:“做手脚之人很多,不过想害我的只有一个,是安乐宫的人。”
安乐宫陈贵妃, 几乎等同于薛元清了。
听了这个答案, 虞莞竟然毫不奇怪。其他宫妃们虽然嫉恨林小姐的地位与尊容, 却不至于到害命的程度。只有担忧她腹中孩子会分薄自己地位的薛元清, 才会这般虎视眈眈。
恰在这时, 医女们染完了手中最后一块纱布。片片惨红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味,予人以强烈的不详之感。
她们将纱布静置在床榻上,任烟罗锦被上也洇了一大块红褐色。若让不知情的人来看, 多半以为林又雨不仅小产了,还大伤了身体。
太后又与虞莞交代了几句, 旋即向林又雨点了点头。随即,虞莞眼睁睁地瞧着林又雨眼中的笑意尽褪,被一种绝望麻木到极致的漠然所取代。她的眼角也渗出泪痕, 眼眶通红,仿佛已经哭过了许多遍。
虞莞:……
而两位医女这时也跪了下来,眼中尽是哀痛惶恐。
太后也“无力”地摆了摆手:“喊皇帝进来吧。”
熙和帝几乎是迫不及待冲进来的,还没入后殿大门,鼻尖就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他心中“咯噔”一声,大叫不好。
直到看着躺在床上,了无生气、抽噎不止的林又雨时,他彻底明白了,那孩子,多半是没了。
林又雨看着他,叫了一声“皇上”之后只轻声低泣,再没一句言语。
太后在旁边愁眉苦脸:“孩子月份太小了……没能保住。”
熙和帝差点眼前一黑:自己刚宣布完嫡子的消息,这孩子就这么轻飘飘地没了。他怒上心头,登时一脚踹向床前跪着的两位医女。
“皇帝!”太后厉声喝止:“又雨的伤心日子,你还要让她再见一次血么?”
熙和帝这才想起来这两位医女是太后与皇后的心腹,不由得讪讪停下了脚。
太后不等熙和帝再说什么,就对那两个医女示意:“说吧,是怎么回事?”
杜若犹如惊魂未定般,深深低着头,敛着声气说道:“禀陛下,皇后娘娘骤然小产,非是天意,实乃人祸!”
她飞快地把林又雨小产的原因说了一遍,熙和帝不通医理,听得半懂不懂。
但是中心意思却听出来了:皇后是被人长时间蓄意地谋害的,只是今天突然发作而已。
杜若说完,太后接上:“皇帝践祚十余年,后宫从未发生这种荒唐事,这次当彻底严查!”
熙和帝本还有些犹豫——是谁做的他心中猜得八九不离十。但是与林又雨那双湿了梨花的盈盈泪眼一对上,他顷刻就下定了决心。
太后说得对,这种荒唐事有一就会有二。这次不查,往后他别想有子嗣出生了。
他大手一挥:“听旨!”
身后的内侍们应声跪了一地。
这时,林又雨缓缓开口:“皇上……”
熙和帝赶忙上前:“皇后何事?”
“若是人祸……我突然想起些异状,但是不曾察觉,此刻却……”林又雨断断续续地说着,眼中盈满了后悔。
她将自己在坤宁宫发现的“异状”一一说出后,又道:“若是早日发觉,是不是……”
熙和帝满是心疼,连忙缓声安慰了几句,随即对着内侍们命令道:“听到皇后说的了么?按照这个方向”
-
陈贵妃在安乐宫的宫门前来回走动,心神颇有些不宁。这座朱漆的宫门在数月前被熙和帝派人彻底钉死,不得任何人出入。
她如今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为了探听消息。
大宫女当掉了傍身的最后一点财物,者成打点的银钱,去联系从前散落在宫中各个角落的暗线。这次为了薛元清,她们散尽了家财,可谓成败在此一举。
布置好了暗线之后,陈贵妃就再也坐不住小佛堂了。她每日会静候在这座威严的朱漆大门之前,即使知晓得不到任何消息,依旧不肯悔改。
是日,她又起了个大早。却听见,宫门之外有不少步履匆促之声,间或有女子低声谈笑之语。
陈贵妃心中一凛,今日恐怕是宫中开宴的日子,来往的声音是早起的宫妃们。
随即,她又陡然失落起来——不知自己何日才能重新站在她们中间,做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娘娘?
她失魂落魄,却不肯离去。
不料,安乐宫外却起了些许响动之声。那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尘封了数月的宫门再次被打开。
陈贵妃惶惑不已,直到一群浑身乌黑的人将她团团围住。人群中缓缓走出个冷笑的内侍,正是天子近前内侍:“陈娘娘,冒犯了。”
数刻之后,满脸灰败的陈贵妃、连同安乐宫中搜出的物证被压解到康宁宫前殿。
她沉默地抬头,前方正是数月不见的熙和帝。
此刻的熙和帝满身怒火——除却子嗣夭折的愤怒外,还有更深的被愚弄之意。
眼前这个女子,是他下了明旨、晓谕六宫、严令封禁的。
可是这次!
这次又雨不慎小产,却有她的手笔!这岂不是明晃晃打了自己的脸,无形中证明他御下不严、统制不力?
“毒妇!”熙和帝怒斥道,抄起手边的翠玉瓷盘就砸向她。
陈贵妃虽然沉默,却并不木讷。她灵巧地躲开了盘子,大声喊道:“元清,你不是说事成之后,要接母妃风光出宫么?怎么事情败露了,却一声不吭呢?”
太后拧起眉头,厉声质问道:“元清,你母亲所说的话是真的么?”
话音刚落,满殿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稳稳坐在座位上,装得像无事人的薛元清身上。
——此刻的薛元清已经懵了。
他既没有想到,皇父的人能这么快查出始作俑者,也完全没料到,一向疼爱自己的母妃竟然下意识地出卖了自己。
那厢,陈贵妃的揭露还在继续。
“莫不是你来信,说让母妃帮你拿掉新后腹中之子,助你成就大事?那封信我还没丢,就在我寝殿玉枕的夹缝之中呢。”
她的嘴角浮现一丝冰冷的笑意,看起来森森可怖。
她早就想好了,若是东窗事发,就母子一起下地狱。这一回,她再不会为这个不孝子一力承担所有,却半分好处也捞不到了。
围观之人是从未想过,今日能看这样一出精彩的母子互搏的戏码的。但是偏偏陈贵妃的话又有理有据、可信之极。
熙和帝稍一思索,就信了大半:陈氏是绝不可能为了自己暗害皇后的,即使害了,也不能使自己改掉禁足令,对她目前的局面没有半分裨益。
唯有薛元清有这个动机。
他看向蜷缩在椅子上,不敢吱声的长子:“元清,你母妃说的可是真的?”
薛元清这事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他呆愣愣地,脑子仿佛停止了转动。
“我……”
太后轻飘飘地命令道:“别坐着,跪着说。”
薛元清竟当真从座椅上起身,跪在了狼狈的陈贵妃身旁。
虞莞一直在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脸上一片平静,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变故都毫不惊讶。
——直到此刻。
她拧起远山般的秀眉,薛元清这是做戏呢,还是真忘了自己是要来逼宫的?若是做戏,怎会这么逼真呢?
她把心中的疑惑告知了一旁的薛晏清,薛晏清低声道:“你看。”
他轻轻指了指跪在殿前,沐浴着所有人视线的薛元清。
许是装孝顺太久、皇父与太后的积威如同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被如此这般一命令,薛元清就下意识地慌张起来,百口莫辩道:“我……我……”
这样吞吞吐吐,与不打自招有什么区别?
陈贵妃忘了身边穿着光鲜、腹内却是十成十草包的儿子。
从前她为这人谋划时还不觉得,现在薛元清被她矛头一指,露出的丑态简直让她这个做母亲的难以直视。
林又雨不知何时坐在一张木制小榻上,被人抬了进来。
薛元清却察觉到了身边的人影。鼻尖掠过淡淡的血腥气使他一个机灵,登时就清醒过来——这回他不是孤身一人,他可是带着三百禁军的!
他立刻挺直了腰杆,不再回避皇父的质问:“是我做的。”
是我做的,又如何?
薛元清心中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再过一刻钟,方大人带领的禁军就要集结完毕,团团围住康宁宫。
只要再拖住一刻钟……
众人敏锐地留意到,不仅不畏缩了,甚至有些耀武扬威,像只得意的公鸡一样仰起脖颈,挑衅般地看向上首的熙和帝与太后。
“你——”熙和帝直直指着薛元清,气得说不出话来。
对弟弟下手,这可是第二次了!
这就是他一直看重、百般容忍的好儿子!
逆料,这时虞莞却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凝声问道:“便是你,不惜亲手害死亲弟性命,谋夺皇位么?”
她意有所指的话很快使人想起秋狩。
在场的人有大半知晓秋狩的前因后果,不由得面露惊愕。
——虞皇子妃这是,为自己的夫君讨起公道来了么?
第74章 事发
见虞莞冲上前来, 薛元清先是一惊,再是一喜。
——他正愁不知该如何拖延一刻钟呢。
有了方大人的军队傍身,面对虞莞言辞尖锐的逼问, 薛元清理直气壮地回呛:“什么杀害亲弟、谋夺皇位,都是口说无凭的事情。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弟妹何故要在皇父面前污蔑我?”
虞莞听了,只想冷笑, 而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其实她同样想问, 缘何上辈子抛弃发妻也要谋夺皇位?只可惜前尘已尽, 如今听了这般回答,虞莞这才恍然。
原来无耻是不需要缘由的。
她一双杏眸中有什么情绪闪过, 倏尔化为青烟,尽数散去。
虚弱地倚在贵妃榻上的林又雨却在此时开口:“空口无凭?证据不就摆在你面前么?”
她的声音像凝了一层冰,目视之人不是跪着的母子, 而是一直沉默的熙和帝。
若非皇帝犹疑不决, 在铁一般的证据前, 薛元清还有什么狡辩的余地?
熙和帝回避了所有眼神, 捻着胡须兀自沉默。
他在想处置了薛元清之后的事。
皇后小产伤了身子, 以后能有孕否还尚未可知,他的膝下除了薛元清……竟是找不出一个可以与晏清抗衡的皇子了。
满朝文武必然一面似的倒向他,储位之争甫一开始, 就宣告结束。
熙和帝心中泛起浓烈的不甘情绪:自己堂堂天子,九五之尊, 竟无法左右龙椅的去向么?
太后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个养子在想什么了:“皇帝,当务之急是给皇后一个公道!”
被戳破了心思,熙和帝一阵羞恼, 无奈只能道:“证据在前,竖子安敢狡辩。”
“来人,听旨!皇长子乖戾无状、行检不修,禁足于广阳宫。陈氏贬为僧尼,削发为故太子祈福,钦此。”
“莫非我腹中可怜的孩儿,只值这些么?”林又雨低声幽咽。
“……”熙和帝不只好又加了句:“严加看管,终生不得出。”
薛元清无心听上首的判决。
他此刻竖起耳朵,一刻一刻地数着,等待方大人的到来。
不知多久,才到一刻钟……
陈贵妃最先发现了薛元清的异状,她见儿子面无异色,而是心不在焉地低喃,心中一凛:这副模样……莫非还有后手?
若说满宫之中,最不愿意薛元清有后手的人,她肯定排得上号。她登时一个叩首:“罪妃领旨。”旋即,竟也按着薛元清的头往地板上磕,想命他一道认罪。
要是元清的后手到了……来日对待反水的她,定然连陛下都不如。
满殿皆是一片寂静,不少人对这对母子目瞪口呆。
虞莞却凑近了薛晏清,小声道:“看起来不用我们出手,他们自己就能解决了。”
薛晏清陡然闻到了她颈间的淡淡幽香,仿佛是雪中冷梅的香气,不由得心猿意马了片刻,才道:“阿莞又在促狭人了。”
虞莞闻言,轻轻睨了他一眼。
母子二人的闹剧还在继续,薛元清先是躲闪开陈贵妃的手,然后扣住她纤弱的肩头:“母妃你认命了,我可没有。”
他听见外间隐隐约约传来的脚步声,犹如胜利的鼓点。
其他人中,坐得离殿门近些的,同样听到了仿佛有细碎的脚步声在正殿外的长廊间想起,当下脸色就变了。
今日是家宴,宫中位份足够的拢共三十余人,都齐聚在了这里。那剩下的脚步声……会是谁的?
来人并未辜负他们心中的猜想。
一大团黑色的人影如列缺般,忽然涌至正殿门口,继而散成长龙。仔细看去,人人胯上别了把刀。玄色布甲配腰间醒目的红绳,正是禁军的打扮。
随着薛元清越发放肆起来的笑容,他们将宴上的三十余人围得滴水不漏。
“刺啦——”,禁军们齐齐拔刀,锋刃迎着光闪着森森雪白,昭彰着来者不善。
熙和帝脸色大变。
作为名义上的禁军统领,没有人比他更知晓眼前一幕意味着什么。
禁军携带刀兵、出入宫禁,如入无人之境。也就是说……这宫门和报信的内侍们,都被她们或买通或控制了。
换言之,这时再派人增发援兵,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