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罢。”薛元清迫不及待道,生怕有人不知道这人是他带来的。
太后与林又雨的神情只动摇了一瞬,随即变回了一片坚定。而宫妃们则面色惶惶,似有惧意。
薛元清满意地环视四周,直到他发现,薛晏清与虞莞夫妇似乎平静至极,心下极为不满,拔高声音恫吓:“外面尚有二百余人将康宁宫围起,如今这里一草一木,都要听我的号令了。”
他说得张扬,逆料有人的出场比他更张扬。
方大人是最后一个到来的。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绸子,怀中揣了个垂坠的物什,施施然走进正殿时,正听见薛元清最后那句话。
他唇边浮现淡淡的笑意,但是并未说什么,站在了薛元清身边。
“殿下,禁军五百人已经悉数到齐了。”他朗声道。
五百人?不是三百?薛元清心中疑惑,但是表面不动神色:“做得不错。”
“方胤,你……”熙和帝气急败坏地起身,手指指着方大人的鼻子。
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方胤区区一届文官,竟然有本事调动禁军!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在悉知长子与此人混在一处时,他就该立刻阻拦的。
方大人静静地看了熙和帝一眼,并不回话。他扫视了周遭惊惶不已的宫妃、面露不忿的年幼皇子,放缓了声音:“诸位不必惊慌,今日殿下与陛下交接完毕,定会全须全尾地放各位回去。”
众人:……
禁军们亮出的刀可不是这么说的。
而熙和帝愤怒之后,听到“交接”二字,终于慌了神,龙袍之下的身躯微微战栗起来。
改朝换代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结交朝臣、展露才干、搏取君心,这是文取。而宫变、杀人、夺位则是最简单的武取之法。
他的大儿子今天是要……对他动手么?
先前有权力处置薛元清生死之人,一下变成了案板上的鱼肉。这样的局势变化使薛元清得意地眯起了眼。
满意之下,他也不吝于给未来的岳父多几分面子:“方大人,请吧。”
方大人则展开了明黄色的绸子,一步步踏上主位,走到熙和帝面前。
旋即,他掏出了怀里的物什,翠玉圆润,巴掌大的一块,竟然是传国玉玺。
“陛下,请罢。”
熙和帝这才留意到,那明黄色的绸子上是写了字的。换句话说,只需要玉玺一盖——
这龙椅就要与他无缘了。
剧烈的不甘盈满了熙和帝的胸膛,他欲挣脱开方胤的靠近,不断向后退去。
“刺啦——”雪白刀锋出鞘,绕在他背后的禁军竖起了刀,似是无声警告。
熙和帝一下子顿住了。
他状似中气十足地暴喝一声:“朕乃九五之尊,尔等肖小安敢伤朕?”
他在做最后的尝试——希冀这些禁军当真有所顾忌。
不料,那位冷面执刀之人并未动容半分,反而叛逆地举起刀锋,轻轻向前一划。
熙和帝的面颊上,突然横生一道血痕。
颊上传来的剧痛使他呆住了,他抹了把脸,鲜红的血液从伤口中汩汩而下。
场中所有人俱是一惊。
方大人这时恰好走到了主位前,掂了掂手中的玉玺:“陛下,请罢。”
若是不做,当真会没命的。
熙和帝拿起玉玺,没看那绸子的内容,泄愤似的重重往那道圣旨上一盖。他一边盖一边说:“方胤,朕当真看错你了,没想到你能调动禁军……”
他连皇帝的尊严都弃之不顾,开始不停地咒骂起来。
对于熙和帝这样好面子的人来说,当着自己妃子与儿子的面先是毁容、再被迫下旨逊位,个中滋味,当真比死了还要难受。
郁愤之情宣泄不能,他失去了冷静,只好用咒骂平复心情。
旁边的太后目睹了全过程,却感觉有些不对劲。
禁军……当真有这这些人一般勇武不凡、令行禁止么?秋狩时围在她宫殿旁的,可不是这般模样啊。再说,禁军首领是皇帝的人,再如何也对他有一份敬畏之心,可不会像今天一样,说砍就砍。
还有这方大人,拿到了传位的圣旨,眼中竟是清明一片,丝毫没有从龙之功大成的喜悦之情。
这样的人,既能调动五百人的军队往来宫中于无形,又心性坚定,怎么会与薛元清那样的脓包厮混于一处?
莫非这人,是要把薛元清当成傀儡,自己单干么?
太后直觉,这其中必然有猫腻。
那厢,薛元清丝毫没有察觉,他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玉玺,在它盖上圣旨的那一刻,发出得意的大笑。
宫妃们露出不忍直视的神色——真是不可置信,陛下竟然败在了这种货色的手上。
她们心中大声叹气,新帝若是这般小人的性子,她们,还有她们儿子以后的日子恐怕难过得要命。
其中以陈贵妃最甚——为了纾解心中郁气,她竟然反咬了自己儿子一口!
如果不说那两句话,她就是皇太后了!
方大人拿到了圣旨,听到那些咒骂不为所动,反而是先前那个“禁军”,狠狠扣住皇帝,捂住他的口鼻,不让他张口。
泼天谩骂,转瞬变成了含糊的“咦咦呜呜”。
“殿下,大业已成了。”他缓缓走下台阶,将圣旨递给薛元清。
薛元清没有想到事情竟然成功得如此轻松痛快,堪称不费吹灰之力。他重重地拍了拍方大人的肩膀,志得意满地展开了圣旨。
只看了一眼,忽然脸色骤变。
第75章 终局(捉虫)
初时, 薛元清握住圣旨的手还有些不稳。上一回接过这亮色绸绢,还是皇父命他休妻的旨意,将他打入深渊。
他定了定心神, 目光扫过第一行字。
“今朕年既已高,富有四海,福亦云厚矣,即或有不虞心亦泰然……”
前面是一长串歌功颂德之语,不用说, 定是出自方大人手笔。
他不耐烦地翻到最后:“次子晏清深肖朕躬, 必能克承大统。……释服布告中外, 咸使闻知。”
次子晏清四个字如一根钉子,深深扎进他眼睛里。
薛元清不可置信地抬头, 颤抖着质问方大人:“大人,这是……何意?”
方胤不慌不忙地退后了一步:“如殿下所见。”
话音刚落,就见薛元清不可置信地扑了过来, 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在场之人又是一惊, 这不知是她们今日第多少次震惊了。只是好端端的, 怎么哥俩好模样的未来翁婿就这么窝里反了呢?
那圣旨有何猫腻?方大人该不会把即位的人写成自己了罢?
薛元清扑了个空, 心中恼恨怎可用滔天来形容。若说单单是名字错了也就罢了, 连“次子”二字都写上了,方胤定然是有意为之!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转而看向虞莞与薛晏清夫妇:“是你们!方胤是你们的人!”
虞莞被指着鼻子不仅没有慌乱,还施施然点了点头, 故意带出一点漫不经心的轻蔑之意:“你终于发现了。”
准确来说,方胤是薛晏清的人。
秋狩之后,薛晏清看似一直没有对意欲谋杀的兄长下手, 实则是在布一个能让他一脚陷进去的局。
引蛇出洞,一击即杀。
而虞莞信任薛晏清,从不过问此事。却在那日无意中被方小姐送回家之后,渐渐察觉了端倪。
一则方小姐性情娇憨、举止有节,观之并不像卖女求荣的家族中可以养出来的性子。其次就是,薛晏清对方家的动向实在是太了解了,超出了情报可以调查出的范畴。
她察觉了蛛丝马迹,耳鬓厮磨之间无意向薛晏清提起。
然后就被薛晏清一边夸奖“阿莞真聪明”,一边吻吮了朱唇……回忆渐渐蔓延至更多令人脸红之处,又很快被收拢。
虞莞看了眼上首的林又雨与太后,她们的脸色已经松泛下来了,露出了真心实意的微笑,想来已经猜中了来龙去脉。
真是巧合,她们两拨人一个从前朝一个从后宫,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今日,要置薛元清于死地。
而薛元清呢,此时已顾不上方大人,一双眼睛泛着猩红,抛下了圣旨就要朝他们夫妇二人冲过来,一副搏命的姿态。
虞莞动也不动,而薛晏清则顺势抽出了身后“禁军”的刀向前一挥,指向了薛元清的喉咙。
被刀锋威胁的薛元清瞬间不敢动了。
情势急转直下。
被薛元清抛开的传位诏书此刻孤零零地躺在地面上,圆轴滚了几圈,竟是到了一位年轻宫妃的脚边。
那宫妃年轻胆子大,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矮下身子将之捡起,细细看起来。
没看两眼,她就“哎呀”地惊叫一声,显然也是被最后一行字惊到了。
身边有不少人暗戳戳地凑近:“怎么了?”
那宫妃因吃惊放大了声音:“陛下要传位的不是大殿下,而是二殿下!”
话音刚落,不少宫妃心中一松: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在二殿下手下讨生活,远比小人得志般的薛元清手上好太多。
唯独主位的熙和帝脸白了白,原先就发青的脸色这下子看着更不好了。
他有些颤抖地扭头,问林又雨:“皇后可听见,听见她们说了什么?”
林又雨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回禀陛下,方才赵婕妤看到,您的传位圣旨上写的新皇并非大殿下,而是二殿下。”
她特意咬重了“传位”“新皇”几个字,激得熙和帝一阵气血上涌。
他一脸错愕地看着林皇后,大脑一片空白。这时却突然发现,本该丧子悲痛的皇后却神情和煦,眸中还隐约地潋滟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他想到了一个可能,随即眼前一黑,再没了知觉。
薛晏清与薛元清正在对峙之时,忽闻上首的高台上隐约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随即,太后的惊呼响起:“皇帝!”
原来竟是那人晕了过去,薛晏清直觉没意思,不再看着薛元清犯怂,而是命几个侍卫一拥而上,牢牢制住了他。
他快步朝主位走去,留下虞莞对上了一双充满恨意的眸子。
她定定地瞧了瞧,忽而问道:“这样看着我,你是以后都不想活命了么?”
那个被跪着按在地上的人一愣,随即……竟然低下了头颅,再不直视她。
押解薛元清的侍卫纷纷面露鄙夷之色,只有虞莞淡淡地长叹了一声。这一声中包含着什么,竟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然后,她也没有停留地走向了上首。听刚才那一声,熙和帝摔得只怕是不轻。
果然,他的额前磕上的椅子的一角,没流血,但是瞧着已经有些泛青了。
薛晏清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抬下去,命医女看看罢。”
太后身边的宫人诺声称是。
旋即,他抬起头扫视了一周,所有与他目光相触的人都低下了头。
她们心中瑟瑟发抖:从前二殿下就清冷矜持,不好接近。怎么眼见着要当了皇帝,看着竟然更使人发怵了些?
如今局势明朗,薛晏清要当皇帝是板上钉钉的事,她们都等着薛晏清要说些什么。
逆料,此人竟什么也没说,只携着虞莞的手,朝熙和帝所在的后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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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和帝醒来之时,头脑一阵发晕,眼前如同蒙了一层浓雾,难以看清周遭景色。
正欲起身,身上却提不起什么劲来,只好笨拙地打了个挺。
皇帝下意识地想唤人扶自己一把,兀地想起了眩晕之前发生的一桩桩事情,没了惊愕,却怒火中烧了起来。
千防万防,皇位却还是落在了那逆子身上!
“唔唔——”他正要开口喊人来训斥,唇舌却不听使唤地扭曲成一团,只能发出含糊的声音。
熙和帝又张了张口,旋即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声了!
他心中火急火燎,却只能再次发出一片含糊的语气词,惊动了身边的人。
林又雨掀开幔帐来:“来人,陛下已经醒了。”
不多时,杜若与太后身边的宫人来了,在床榻边围成一团。
她们自然看见了皇帝,这时却视若无睹,只向林又雨行礼:“皇后娘娘。”
林又雨说:“杜若,既然陛下醒了,劳烦你向他说说他这是怎么了。”
熙和帝正愤怒地瞪着这些对他没有丝毫尊重的人,却听杜若不疾不徐地说道:“启禀陛下,方才您气急之下怒火攻心,肝火旺盛,又磕到了脑袋,不慎中了风。”
“今后,腿脚与口舌恐怕多有不便。”
什么意思……他今后不能走路,也不能说话了?
熙和帝本能地不信,试图站起身来,再厉声呵斥这些妖言惑众之人,到了口边却只有一片模糊的呜呜声。
他的身体也不协调地小幅度扭动起来,像一条可怜的虫。
林又雨无悲无喜地看着眼前的人,是他害自己一入深宫而不返,过上了自由全无、生不如死的日子。然而这个人从此以后,就要困居在床榻之间,终日与被褥、幔帐为伴了。
目睹此刻,她一时竟说不清是何滋味。
只是,还有最后一件事:“陛下,方才又雨没有告知于您。其实我怀里的龙胎,是假的。”
熙和帝闻言,目眦欲裂,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
“太后也知道。”说完,她就不顾那人是何反应,头也不回地出了后殿。
她在后殿的石阶上站了一会儿,等来了接到消息太后。
老太太的神色说不上好,林又雨很是理解:皇帝到底是在她膝下抚养长大的,迄今暌违三十年。只可惜,他却是让太后伤心的时间多,省心的时间少。
她与太后寒暄了两句,就把后殿留给了这对养母子,不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