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雾眸子低垂,老老实实地站着。
这顿脾气发得,他自己也觉得累。
掷笔的时候,他刻意避开了叶芷。就是要砸花瓶,他肯定是会避开叶芷的,无论如何也是不会砸到她一丝一毫。
她刚才吼他,他一点儿不气,反倒觉得她是关心自己。别人看他发脾气,都恨不能躲到天边去,她多好,勇敢地冲进来,还梗着脖子让他砸。
他怎么舍得呢!
现在她声音放柔,裴雾内心也变得柔柔的。
叶芷叹口气,伸开双臂,轻轻抱住了他。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你不擅长表达,但是能发脾气,说明有什么地方让你不舒服了。你生气,你不高兴,但又说不出来,只会砸东西。刚才我的语气不好,应该温柔点儿对你的。只要你乖乖的,我肯定不咬你。”
这个傻子一晚上没睡,眼窝都有些发暗了。
叶芷于心不忍,“乖,咱们去榻上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她的语气像是在哄一个三两岁的孩子,耐心,柔和。
裴雾不动。
叶芷便抱着他,挪蹭着往床榻的方向走。
她左摇右晃,一边推他一边哄:“听话,去榻上。”
裴雾微微地向后挪动。
几步便到了床榻跟前,叶芷脑袋往后一撤,再使劲往前一拱,砰地一下砸到他的胸口,身子就势做了个前扑的动作。
裴雾被撞得措手不及,两只手举着,慢慢倒向了床榻。
叶芷趴在他身上咯咯直笑:“怎么样,还是我有办法吧?不知不觉你就躺下了。”
仰躺着,裴雾忍不住看向灿笑的女人,她笑得粲然,恍若发生了极有趣的事情。
她眼里有光,清澈耀眼。
他看呆了。
叶芷笑了会儿,双手捧住他的脸:“我的傻王爷呀,答应我,以后不发脾气不砸东西,好不好?”
裴雾静静地看着她。
自觉退到门边的常青在心里对叶芷表示感激,还是夫人好啊,考虑这些可怜的奴才,让王爷不发脾气,不乱砸东西。
只听叶芷接着说道:“乱砸东西,万一伤到了你自己怎么办?”
常青眼角耷拉下来,自己刚才想美了,原来夫人挂念的还是王爷。
叶芷如是说,裴雾爱听。
她全是在为他考虑。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困意袭来,他闭上眼睛,双臂紧紧地箍住了她。
常青很识眼色地退了出去。
一场暴风雨,转瞬化作绕指柔。
额头还在往外渗血的秦娇娇只听得目瞪口呆。
她听到的是什么?
烧火婆子这是什么神仙手段,怎么就拿捏住了疯狂躁郁的王爷?
她结结巴巴地问常青:“常公公,叶芷姐姐和王爷在屋里,做什么?”
常青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秦姑娘这问的是什么话?夫人和王爷自然是一起躺在榻上,至于要做什么,奴才一个阉人可不懂。你要实在好奇,改天请教请教夫人吧!”
他做了个往外驱赶的动作:“王爷要休息,大家请回。”
秦娇娇迷迷糊糊地回了清风院。
翠竹轩里,叶玉姝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穿衣洗漱,打发巧花出去打探消息。
巧花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后,悄悄告诉叶玉姝:“主子,早上王爷发了好大的火,秦姑娘去了以后,被王爷用砚台把额角给砸出了血,现在正在清风院里哭哭啼啼的。”
叶玉姝拍拍胸口:“幸亏我没去,要不然,我也恐难幸免。”她问,“现在呢,王爷还在发疯?”觉得用错了词,她赶紧改口,“还在发脾气?”
“说也奇怪,烟雨轩那位夫人一去,王爷便不发脾气了,本来要砸花瓶都老实放了回去,听说现在王爷和那位夫人在休息。”
“大白天的,在休息?”
“王爷昨晚一宿没睡,所以早上才闹腾。闹累了,可不得睡一会儿?”
“天哪,太可怕了。“叶玉姝双手合十,虔诚地祈求,“但愿以后,王爷再也别来找我!”
第62章 上天的惩罚
皇宫里。
俞虎得传召后进入御书房, 对着上首的皇上行礼:“臣,俞虎,参见皇上。”
“起来吧。”皇上赞许地点头, “此次边关之战,你功不可没,朕甚心慰。”
边关有外敌挑事, 沈国状将军派俞虎带兵出战, 俞虎不负重望,凯旋而归,皇上龙心大悦,单独召见俞虎。
俞虎谦虚道:“能为皇上分忧, 臣万死不辞。臣能有今日,幸得沈国状将军的指点和提携。”
皇上笑了, “你一个武将, 竟也会这些场面话, 朕以为, 只有言官才会这些。”
俞虎道:“臣说的是事实。”
“这次的功劳与沈将军无关, 是你自己挣下的。”皇上道,“沈将军很好,你也不差。不用把这些场面话一直挂在嘴边。”
“臣出征边关, 沈将军平定内乱, 臣有功, 沈将军同样功不可没。”
“沈将军平定内乱?”皇上眉头轻轻皱了下, “朕为何不知哪里有内乱?”
俞虎脸色突变,微怔之后,重新跪下,“臣惶恐。”
皇上抬手, “起来说,据实以报。”
俞虎表情为难,“皇上,臣以为……”
皇上打断他:“是不是朕不知道你就不说了?”皇上手掌在空中使力一挥,“必须说。”
皇上让说,俞虎稍事踟蹰,回道:“太子去行宫之时,有山贼夜闯行宫,掳走太子爱妾。太子遂让沈将军连夜派精兵前往,围堵春山,将山贼一举剿灭。”他迟疑了下,小声道,“臣以为,皇上是知情的,”他闭了下眼,“还请皇上恕罪。”
他在为自己的“失言”深深自责。
皇上重重一拍桌子,脸色沉肃,“放肆!”
俞虎垂眸。
“为小妾之事,竟让沈将军派精兵围剿春山?”皇上发怒,“朕养兵,对内,是平息内乱,对外,是抵御强敌入侵。太子这是做什么?这是胡闹!”
皇上越想越气,“太子无用兵之权,若要出动将军,须得朕同意方可。”
太子无调兵之权,这是众所周知的。
为小妾之事,太子竟然调遣当朝将军,难怪皇上会动怒。
俞虎急忙跪下:“皇上,事情发生在行宫。太子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皇上不要动怒。”
“不得已而为之?”皇上冷笑,“好一个不得已而为之。”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咔”地一声巨响。
皇上表情震怒,青筋暴起。
“传朕的口谕,太子无状,罚其闭门思过三个月。”
司天监监副唐休家里。
他正搂着小妾在榻上缠绵,臃肿的身上,皮肤松驰,老态尽显。
小妾娇羞地缩在他怀里,“老爷,你真坏!”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小妾抬眼,瞧见窗户上出现一道白色的影子,她吃惊,猛地推了把唐休,恐慌不已地说道:”老,老,老爷,你快看,窗外,窗外……”
唐休色迷迷地亲上小妾的唇。
都这种时候了,还管什么电闪雷鸣,快活才是第一位的。
又一道闪电划过,窗外那道白色的影子更清晰了。
小妾不光看到白色的影子,还看到白色的脸和两只像窟窿一样的眼睛。
恐怖吓人!
可惜她的嘴被堵住了,口不能言。
她拼命地手蹬脚踹,想提醒老爷窗外有人。
可唐休以为小妾这是在增强闺房之乐,愈发不放开她。
屋内一室旖旎,窗外大雨滂沱。
屋内有任何动静,屋外守夜的下人也是听不到的。
小妾惊恐至极,大睁着眼睛,惊惧地看着那道白色的影子,慢慢飘进了屋内。
又是一道闪电。
那道白影子,举起了两只胳膊,胳膊是白的,手是白的,电闪雷鸣之中,阴森无比。
小妾白眼珠子一翻,吓晕过去。
唐休这才觉出不妙,奇怪地抬起头,伸手拍拍小妾的脸颊:“美人,美人……”
一股阴湿的风刮过。
唐休惊觉不对,缓缓地扭过头来。
像鬼魅的一张脸放大在他面前。
他惊恐地“啊”了一声,同样晕厥过去。
司天监监正魏来家里。
他独自站在书房门口,大敞着门,静静地欣赏雨雾。风将雨丝吹进来,打湿了他的袍角,他也不动,安静地看着外面。
几日前,他夜观天象,预测今夜会有一场狂风暴雨,果然不错,暴雨如期而至。
预测准确,他应该欣慰才是,可他心里总有些不安,恍似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般。
雨雾中,一道黑色的影子自墙外跃进来,稳稳地立在院子当中。
魏来表情震了下,眼睛使劲瞪大。
来者是名黑衣男子。
未穿什么雨具,就那样坦然地站在雨里。
天空倾泻而下的雨水已经将他从上至下浇了个透。
他浑身上下,全是雨水。
但一双黝黑的眼睛,却在雨雾里,倔犟地,大睁着。
魏来压住内心的那份惊惧感,尽量用平稳威严的声音问道:“来者,何人?”
那人抬步,一步一步走向魏来,在距他一步之远时,站定,语气淡定沉稳地答道:“裴雾!”
裴雾!
魏来身形晃了下。
据他所知,裴雾是当今皇上的次子,精神痴傻,单独居于一处。
他只闻其名,从未见过真人。
可来人目光如矩,即便被大雨浇湿了身子,但却威风凛凛,傲雪凌霜。
魏来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裴雾甩了甩头,往前迈了步,站到房檐下。
魏来借着烛光,默默地打量对方。
裴雾转身,注视着狂泻如注的暴雨,轻声问道:“魏监正,可看好了?”
魏来忙垂眸,他的预感果然没有错,惶恐不安的背后,竟是来了个不素之客。
稍顷,魏来撩了撩袍角,跪下,恭敬无比地说道:“臣,魏来,见过王爷!”
裴雾不看他,继续看着眼前的雨雾,淡声问道:“魏监正,你如何确定我就是裴雾本人?”
毕竟,他们此前从未谋面。
“只有王爷,才会有如此的龙颜凤姿。”
“龙颜?凤姿?”裴雾淡笑,他轻轻抹去脸上的雨水,“魏监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魏来沉默。
裴雾忽地弯腰,双手抓住左侧的衣服,嗤嗤几下,湿重的衣服在他的大力扯拽下,撕破了,光裸的左腿袒露出来。
他微微侧身,将光裸的左腿面对魏来,他俯视着他,慢慢说道:“虽然魏监正已经肯定了本王的身份,但本王不希望你内心有哪怕一丝的怀疑。这条被开水浇过的腿可以向你证明,本王就是本王!”
魏监正怔怔地瞪着那些凹凸不平的暗红色,经历了十数年,这些伤痕看起来还是令人如此心惊,可以想见受伤那日,这些肌肤的主人经受了怎么样的折磨和痛楚。
魏来垂头,重重地喊了声:“王爷!”
“魏来,听闻你刚正不阿,所以本王特地来问问你,十二年前的卜算准确么?我与父皇真就父子相克吗?”
魏来表情纠结,“臣,不敢妄言。”
有些话,心知肚明,但却不宜诉诸于口。
“本王十几年来,只有以傻子的身份才能存活,这样的原因居然只是凭借司天监的一句话。”裴雾微微地闭了下眼,缓缓问道,“属于本王的星宿,还能发光吗?”
因为当时的司天监唐休,在裴雾变傻之后说他的星宿已经黯淡无光,根本影响不到皇上,他才得以存活。所以,今时今日,他问魏来,自己的星宿还有无发光的可能。
魏来冥思片刻,朝着裴雾重重地磕头:“王爷人品贵重,历练有成,日后必成大器!”
顶着满头湿发的裴雾,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翌日,雨过天晴。宫门内外都在盛传着一些消息。
宫女、太监,诸位大臣们,都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太子昨晚无故被罚,责罚不轻,竟是闭门思过三个月。”
“皇上因何事生了如此大的气?”
“听闻与春山事件有关。”
“是啊,太子自古不可调兵,若需调兵,必得皇上首肯。太子此行失误啊。”
“另有一事,你们可听说了?司天监监副唐休,昨日晚间在自己的床榻之上被闪电劈中,脸上被划下了好大一道伤疤,七分像刀伤,三分像烧伤,而陪在他身边的小妾,竟是断了气。早上下人们进房才发现,挺可怕的。”
“下人们怎么会如此粗心,人死了竟然不知?”
“这又怎能怪得了下人?昨晚电闪雷鸣,根本听不到屋内的动静。”
御书房里,皇上坐在桌前,金宝站在侧旁,小声回禀关于唐休的消息。
皇上淡声问道:“唐休真是被雷给劈到了?”
金宝说道:“唐府里的人都如是说,陪在唐休身边的小妾,死相惊恐可怖。唐休脸上的伤也是奇奇怪怪的,不是刀伤,也不是烧伤,大家伙都说是被雷给劈到了。”
金宝往前靠了靠,欲言又止。
皇上表情不耐,“有什么话,赶紧说。”
金宝赔着小心,“皇上,外头传言,唐休为人不正,这是受到了上天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