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变化的,是他的眼神。
幽深、浓郁。
以前的裴雾,眼神永远呆呆的,眼睛里空空的,似什么也没有。
可此刻的他,眼睛里似装载着汪洋大海,她明明看到他了,却好似什么也没看透。
没见到他之前,叶芷表面看似平静,但内心实则翻江倒海,对他登基称帝这件事情,做了无数的想象。
先帝突然驾崩,或许他被有心人当作棋子,架到了皇上的位子上,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只是一名傀儡。
也或者,他真的得到了上天的垂怜,突然清醒了。十几年的痴傻,他在很多事情上认知度一定不够,继位之后需要繁杂的学习来接受这个现实。
当见到他深沉有神的眼睛之后,她一下子就得到了答案。
这样一双眼睛之下的灵魂,怎么可能会是一个经历过十几年痴傻的人所具有的?
叶芷眨了下眼睛,一大颗泪珠缓缓滚落。
在泪珠滑下脸颊之际,她迅速垂下了头。
泪珠砸到了地砖上,小小的一滴。
裴雾眨了下眼睛,多日的忙碌,令他疲乏不已。
再次见到叶芷,竟也有着小小的不适。
不是对她有什么不满或者疏离,而是,忽然不知道以怎么样的一种状态来面对她。
以前傻傻地听话就可以,现在呢?
那么大颗的泪珠,他瞧见了,他蹙了蹙眉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一直不来见你,生气了?”
女人流泪,要么是伤心要么是生气了。
他猜是后者。
叶芷身体有些僵硬,她使劲瞪了瞪眼睛,重新抬起头,嘴角微牵,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皇上日理万机,臣妾怎么会生气?臣妾是高兴的眼泪。”
她望向他的肩头,“皇上的肩伤可曾好些了?这些日子一直忙碌,伤药可有按时敷用?”
她语气柔柔的,一如从前,皇上有些放心了,他牵着她的手,引她坐到罗汉榻上。他松开她的手,坐到她的旁边,与她相隔着一张小桌子。
“杯子里的是什么茶?”他问。
他好像还不太适应以真实的面目来面对她,想从家常的聊天当中慢慢习惯彼此。
叶芷熟练地执起茶壶,从旁边拿起一个新的杯子,往里注入冒着热气的茶水,“皇上真是有口福,这茶是刚泡上的,凉了会儿,温度正好,皇上不妨品一下。”
皇上果真端起杯子,慢慢送到嘴边,杯身倾斜,茶水眼看要触碰到他的唇时,叶芷冷不丁“呀”了一声,起身就把皇上嘴边的杯子给抢了去。
皇上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突如其来的动作,保持擎杯的动作呆滞了一会儿,才缓缓放下,神色莫名地看向叶芷。
叶芷将杯子抢过来,抢得太急,茶水溢出了点,溅到衣袖上,她微微一呆,放下杯子,哧溜就滑下了榻,端端正正跪好,“臣妾鲁莽了,请皇上恕罪!”
裴雾黑眸凝望着她,“怎么了?”
他没明白她为何会抢杯子。
叶芷尴尬地抿了下唇,“皇上,皇上肩上有伤,除了敷药之外也会喝汤药,臣妾忘了这一点,竟然让皇上喝茶,是臣妾的不是,还请皇上恕罪。”
茶叶多有“解药性”的作用,叶芷是在他要喝到茶水的一刹那才想到了这点。
下跪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裴雾那双像蒙了云雾一般的眼睛深深吓到了叶芷。
她现在能够理解,他为何能踢死管事姑姑,为何会赐死陈米,多半是这双眼睛里深藏的薄凉与狠戾造成的。
自古帝王多无情。
不狠不足以立威,不狠坐不稳皇上这把龙椅。
她战战兢兢的,感觉耳侧的血管汩汩狂跳。
皇上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慢慢朝她伸出手,“无妨。”
叶芷忙搭上皇上的手,轻轻站了起来。
起身后,她手虚虚地一抬,就准备坐回她原来的位置。手却突然一紧,被他给握住了。
叶芷惊诧地抬头,在他幽幽的目光当中,被他扯入了怀里。
她被动地靠在他的怀里,眼睛呆呆地望着他。
他眼神当中有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沉稳。
于她来说,是非常非常陌生的。
她靠在他的怀里,心里头升不起任何旖念。
就只有害怕和慌张,掩藏在那双看似平静的眸色下面。
皇上一手握着她的,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腰。两人身上的衣服碰触到一起。
她身子以一副别扭的状态向前倾着。
他不动,她便不知如何自处,遂安静地待着。
皇上扣在她腰间的手掌轻轻动了动,他使劲向上挑了下眉,低语道:“有些乏了。”
叶芷表情一滞,忙道:“臣妾扶皇上到床榻上休息吧?”
这张罗汉榻是用来喝茶聊天的,床榻不够宽也不够长,她歪在榻上勉强休息可以,但高她许多的皇上是不方便的。
她手搭到他的胳膊上,准备扶他,谁知,他却扣着她的腰往小桌的反方向一歪。
两人同时倒在了罗汉榻上。
叶芷大半个身子歪到榻上,两条细长的腿儿还在空中打着晃儿。
男人眸色当中闪过一簇火焰。
像暗夜的山地上升起的一团篝火,划亮了整个夜空。
火焰当中,隐约能瞧见她娇小柔弱的影子。
她似一捆被弃之路边许久的干柴,忽然被置于火堆当中。
火焰哧啦围拢过来,她瞬间便被烧得外焦里嫩,不辨方向。
叶芷低垂着眉眼,想不露声色地出溜下去。
皇上的大掌却似铁箍子一般紧紧地箍住了她。
叶芷腿还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有些难受。
她紧了下眉头,期期艾艾地开口:“皇,皇上,臣妾的腿……”
她话只说了一半,就见皇上眼神向外一瞥,伸出大掌,一捞她的双腿。
往榻里头斜斜一送。
叶芷歪躺在罗汉榻上,正好。
叶芷眨了下眼睛。
人变聪明了就是好,话都不用说全了,他便能完全领会得到。
皇上将她安顿好,人便侧躺到外侧。
她躺在他右边,所以,他侧躺时,是右胳膊在用力。
叶芷没瞧见还好,这一瞧见,心里顿时吓坏了,结结巴巴道:“皇上,你的伤……”
领悟力极强的皇上,身体顺势向左一翻。
叶芷呆掉了。
他正里八经地趴到了她的上方。
叶芷呆呆地看着他。
他冷凝的眉眼里闪过一丝柔和,他抬手,轻轻搭到她的眼睛上方,他闭了下眼,指尖往下轻抚。
她长长的眼睫忽闪几次,争不过他固执的指尖,缓缓阖上了。
他热烈的吻便铺天盖地般地笼罩下来。
第98章 她的枕边人是个深不可测……
地龙烧得旺, 加之运动了一场,叶芷香汗淋漓,脸颊上全洇上了淡淡的粉色, 头发松松地散落下来,被皇上扶着坐起来的时候,自有一股别样的韵味。
皇上将散落在榻上的衣物捡拾起来, 虚虚地拢到叶芷的身上, 他自己坐在一旁,平稳了会儿呼吸。
叶芷眼眸低垂着,默不作声。
以前,两人在一起的时候, 多是她主动。她想要的时候,食指勾勾, 他便如一条温顺的小狗一般, 乖乖地靠过来。她不喜欢时, 不管他有无需求, 她会生硬地将人往旁处一推, 才不管他高兴与否。
可这会儿,两人位置悄然发生了改变。
他主动撩火,她温顺迎合。
还是原来的他和她, 还是熟悉的过程, 却悄然发生了点儿变化。
皇上不紧不慢地穿回自己的衣服, 套回黑靴, 站到了地上。
衣服盖住了叶芷的大半个身子,可两条细长柔嫩的腿儿还露在外面。
她像被风摧残了的花儿,头发凌乱地倚靠在那里。
眉眼低低地垂着,像是不会动了一样。
皇上理了理自己的衣袍, 撩眼看向榻上,“朕还有事,必须走了。你好好休息。”
叶芷身子象征性地起了下,“臣妾,臣妾……”
她想说恭送皇上,可衣衫不整的,又不太合适。
皇上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你我之间,不用虚礼。”
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
叶芷听到他小声地叮嘱宫女:“仔细照顾你们家主子。”
她拢着衣服坐起来。
抬手轻轻捶了捶自己两侧的肩膀,又酸又疼的。
刚才她顾及着他受伤的右肩,过程里投入不进去不说,心还得悬在一处,生怕他胡乱一气把肩伤给扯着了。
梅花自外头进来,抬头瞧了眼叶芷的样子,慌忙垂下头,“娘娘,您,您仔细着凉。”
承恩过的叶芷,衣不蔽体,发丝凌乱,梅花不便直视。
“先找身衣裳让我换了吧。”
叶芷没有要水沐浴,而是差遣梅花取了干净的衣物,她从里到外全换了,换好后,又让梅花帮她挽好发髻。
叶芷对镜细瞧,浑身上下再无不妥之处。
她叮嘱梅花,“去,把鸡爪叫进宫来。”
没多久,瘦瘦小小的鸡爪神色惶恐地走了进来,隔着老远,他便跪下了。
“奴才见过芷妃娘娘。”
叶芷看了他一眼,“鸡爪,你上近前来,本宫有要事吩咐。”
鸡爪在原地趴了会儿,思思量量地往前挪蹭。
直到视线中可以看到叶芷的袍角,他才停了下来。
叶芷道:“你们且下去,本宫交待鸡爪几句话。”
梅花领着一众宫人避了出去。
温暖的屋内,只余下了叶芷和跪着的鸡爪。
“鸡爪,本宫可不可以信你?”叶芷瞧着鸡爪瘦弱的身体,问。
“娘娘于鸡爪有大恩,娘娘若是有事,尽管吩咐,奴才会尽力去办。”
叶芷待鸡爪不薄,同桌喝过酒,救过他的狗,视他如亲人一般。
即便没有这些,叶芷救济那些灾民的举动,也早感动了鸡爪。
“帮本宫办事,也许会有危险。”叶芷疑虑重重地说道。
“娘娘尽管吩咐,哪怕搭上奴才这条狗命,奴才也在所不惜。”
“既如此,”叶芷身子往前探了探,压低声音说了一段话,说完,神色凝重地叮嘱道,“万不可让其他人知道,明白吗?”
“奴才明白。”鸡爪认认真真点头,“这事儿交给奴才,娘娘便放心吧。要么办成,要么奴才搭上一条命,绝不泄露娘娘半分。”
他竟打算豁出去了。
叶芷摇头:“只让你稳妥着些,没让你非搭上性命。万一真出了事情,你说出本宫的名字便可,本宫自有应对的法子。”
鸡爪严肃地摇头:“娘娘,您静候消息吧。”
他急匆匆地出去了。
叶芷倚在榻上发呆。
表情蔫蔫的。
皇上见了几位大臣之后,独自在御书房里批阅奏折。
装疯卖傻十几年,需要打足十二万分的精神才可以应对现下的一切。
他想登上皇位,但未预料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他有鸿韬伟略,既使匆忙,他也不惧。
正专心批阅奏折,御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小心给推开了一条缝,皇上抬眸。
常青探进半颗脑袋,“皇上,奴才有要事禀报。”
“何事?”
一听准许禀报,常青忙整个身子进来,小心掩好门之后,急溜溜地走上前,“皇上,布庄那边传来消息。”
“布庄?”皇上一双浓眉蹙到了一起,“发生何事了?”
布庄只是皇上登基之前盈利的场所,对如今的皇上来说,则是无足轻重。
常青往前靠了靠,神神秘秘地说道:“皇上,应是芷妃娘娘有话要说。”
“说给朕听?”皇上有些不解,眉毛一耸,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他道,“叶芷找傅绪?”
常青点头。
“她派谁去布庄了?是递了信还是口讯?”
“芷妃娘娘派鸡爪去的,他只说要面见傅大哥,别的就不说了。只说,有话,只对傅大哥一人讲。”
“非要见到朕?”
“鸡爪是这么说的,见不到傅大哥,他什么也不说。问他是奉谁的命令,他也闭口不答。奴才只是猜测,除了芷妃娘娘,没人会安排他去布庄。”
知道布庄有傅大哥的,也只能是叶芷。
常青道:“皇上公务繁忙,若不然,把鸡爪抓来审问便是。”
皇上淡淡地摇了摇头,他合上正在看着的奏折,起身,“朕去趟布庄便是。”
“皇上……”常青吃惊,他这些日子陪着皇上,是最知道皇上有多忙碌的。
每天睡不上两个时辰,便要面见大臣、批阅奏折,还要早朝。
桩桩件件的事情都等着皇上亲自处理,更何况皇上肩上还有伤。
常青都有些不忍心了。
他觉着见鸡爪何须皇上亲自前往,把人抓来便是。
可皇上却毫不理会他的踟蹰和犹豫,淡定地吩咐道:“取衣服,你随我悄悄前往,无需惊动其他人。”
常青不情不愿地取来与皇上当初假扮傅绪时差不多的衣裳。
皇上换好,两人迅速出发。
快马加鞭赶到布庄时,天色渐晚,蒙蒙夜色似一张巨网笼罩下来,四周渐渐隐于黑暗当中。
皇上蒙上布巾,推开布庄的大门。
鸡爪别的不认,就认蒙面,他激动地站起来,“你,你就是那位傅大哥?”
裴雾指指里间,“里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