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无良——小夜微冷
时间:2021-06-29 09:56:11

  这丫头脸臊了个通红,支支吾吾地不好意思说,见我神情严肃,她轻咬了下唇,凑到我耳边,悄悄说:“爷爷过去是太医院的院判,专攻千金小儿科,私底下给嫔妃娘娘们研制过这种秘方,后来爷爷将秘方当成嫁妆,给了我。嫂子既然要,那我肯定全力以赴给您配,放心,别人问起,我只说是调理宫寒和气血不足的,其余的一个字都不会说。”
  没几日,这丫头就给我拿来些药丸和膏子,有我要的紧致方,额外还给我配了娇粉方。
  好个玲珑剔透的丫头,我真要爱死她了。
  没办法,容貌身段我可以维持在年轻娇美的状态,可有些地方难免会慢慢变暗沉,着实不太好看,若是能恢复娇粉,那再好不过了,即便自己看,也赏心悦目。
  大抵看我在家中实在烦闷,左良傅便让他的心腹大福子偷偷带我出门,去看一下家人。
  这十多年,我不知做了多少回梦,梦见祖母、父亲还有兄弟姊妹,每每醒来,泪水打湿了头发和枕头,我知道亲人就在长安,可我不敢打听,也不敢去看。
  真的能……如愿了么?
  我知道左良傅统御羽林右卫,手底下的密探遍布长安,想要查到四姐和八弟的行踪,并不难。
  当年我高家满门荣宠,族中为官者不在少数,废太子和晋王相争之时,父亲曾为废太子一党,遭到孙御史弹劾,口诛笔伐之际,难免得罪狠了人家,那时孙家也有个姑娘在宫中为妃,姑母使了手段,迫害孙妃,至使母子俱损,这仇恨越发深了。
  所以在高府落败后,孙御史立马花了大价钱,将四姐买去,美其名曰不忍旧人之女落难,其实就是刻意报复。
  大福子告诉我,孙家的当家主母今儿会带着家中侍妾儿女去平安观祈福,四姐和她儿子也去。
  开春后的长安,又美又香,杨柳抽出嫩芽,红花绽放春意。
  我坐在马车上,怀里抱着滚烫的汤婆子,可手还是冻得发抖。
  立在车外的大福子给我买了些糖饼,说:孙家人来了,夫人若是想和您四姐单独说话,小人立马去安排。
  我说不用,远远看一眼就好。
  我轻轻掀车帘,偷偷往外瞧。
  远处驶来四辆蓝呢围车,率先下来的自然是御史夫人,那妇人五十往上了,略微发福,人长得一般,穿得倒是华美,头上戴着镶了红宝石的昭君套,身上穿着狐皮领对襟褂,她的儿子带着媳妇紧随其后,孝顺地侍奉着,御史夫人笑吟吟地让丫头赶紧把她孙子抱来,那是个六七岁的男孩,小小年纪,穿戴十分考究,脖子上戴着个沉甸甸的金锁。
  我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也就在此时,最末那辆马车上下来一对母子,是我四姐姝华!
  我和姝华是一母所生的亲姐妹,她长我三岁,旧日在闺阁时,四姐待我最好,常常给我打珞子、帮我写女先生交代下的功课,她为人宽厚,深为父母所喜,婢女小厮犯了错儿,都会求到她跟前,她挥挥手,笑一笑就过去了。
  多年未见,四姐貌美依旧,只不过从前那么爱笑的姑娘,如今眉眼间也挂上了忧伤,她牵着个八岁上下的男孩,低着头,朝大夫人那边走去。
  那瞬间,我泪如雨下。
  忽然,我看见御史夫人的孙子跑到四姐跟前,用力推搡开四姐,一个耳光打向四姐的儿子,四姐没敢还手,将她儿子环抱住,背对着那手狠的小子,一句话都不敢说。
  瞧见此,御史夫人给底下人使了个眼色,让把她孙子拉开,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他虽说和你年纪相仿,到底是你叔叔,以后不能打啦。”
  紧接着,御史夫人淡淡地瞥了眼我四姐,说:“老爷近日身子不好,你去给他添点香油,求只平安符。”
  “是。”
  四姐眼睛红红的,恭顺地应了,牵着她儿子,朝平安观走去。
  我用帕子捂住口,哭得喘不上气。
  我是梅家的原配嫡妻,尚且过得不顺心,更何况四姐乃侍妾,被仇人满门敌视欺辱,该受了多少委屈。
  多少次,我想下车去找四姐,可我不敢。
  孙家在朝为官,与素卿往来甚密,我前脚露面,后脚估计就会摊上事。
  我让大福子赶紧走,看一眼就好,让我知道四姐还活着就好。
  马车摇曳在车水马龙的街道,我失魂落魄地窝在软靠里,浑身凉成一片。
  “夫人莫要哭了。”
  大福子用指结叩了下车壁,微微喘着,坏笑:“小人刚才摸进平安观,趁人不注意,将那顽皮的小子逮住狠揍了顿。”
  “啊?”
  我愣住,忙坐直了身子,掀开车帘,看向外头紧跟着的那个高高壮壮的大小伙子,笑着嗔:“你没把人打坏吧。”
  “放心吧,小人手底下有分寸。”
  大福子眉一挑,凑近了些,道:“您八弟已经娶妻生子,日子到底不能和过去比,他而今在毛记刻书坊找了个活儿做,一则贴补家用,二则书坊里有学问的先生多,也能沾沾光,给他家那两个小子教点学问,也省了一大笔进书塾的银子。”
  我鼻头又开始发酸。
  八弟是家中老幺,虽说是庶出,可深得父亲的溺爱,小时候也像御史夫人的那个孙子般,是个坏透了的家伙,打人闹事是寻常的,后头也学了那些纨绔的勾当,不在学业上心,成日家飞鹰走狗,和那些大家公子吃酒逗乐,还欺负家中姐妹,从前冲撞了我不少次。
  他瞧不起我嫡女的做派,我看不上他不学无术。
  后来高家败落,八弟仿佛一夜间长大,还记得当年年仅十四的他拖着断腿,来狱中看我和丽华,隔着栅栏,他一手一个,抓住我和丽华的手,哭得眼泪鼻涕齐流:“放心姐姐,我在筹钱,一定会把你们买回来的。旧日里我结识了好多王孙公子,他们会帮我的。”
  ……
  我知道,八弟当年肯定受了无数白眼和奚落,这样的成长方式,太残忍了。
  “夫人,到了。”
  大福子低声说。
  “啊?”
  我一怔,回过神儿来。
  车里闷太久,我下了马车,抬眸瞧去,毛记刻书坊近在眼前。
  一股浓郁的墨臭味儿扑面而来,进出书坊的,要么是打杂小工,要么是戴着儒巾的先生,鬼使神差,我看向书坊旁边的一处茶寮。
  那里头站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三十左右,样貌十分的俊秀,这样冷的天,穿得甚是单薄,袖口沾了好几块墨渍,眉眼间带着生活压下来的疲惫,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最里头,给自己的碗里又添了些滚水,从怀里打开个布包,取出干粮,泡进茶水里吃。
  茶寮掌柜摇头笑笑,让小二去切些辣萝卜来,打趣:“我说高瘸子,您这日子过得也忒省了,舍不得点油灯,蹲在灶火跟前做校对、抄书,眼睛都快瞎了,你姐姐不是御史府里姨奶奶么,怎么不接济你些。”
  “哪里就瞎了,莫要胡说。”
  高瘸子笑着摇摇头,并不把这些话放心上,闷着头只是吃干粮,没有碰人家送他的辣萝卜,不知是不是想起御史府里的四姐,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佯装眼酸,偷摸用袖子抹去眼泪,谁知却将墨给弄脸上了,甚是狼狈。
  我心里梗得难受,脚一软,差点跌倒,幸好大福子在后面扶着我。
  “哎。”
  大福子叹了口气,低声对我说:“您八弟在这条街面上口碑不错,哪怕穷死,也不占人一点便宜,话也少,从不沾惹是非,人家打他骂他,他笑呵呵就过了,生的两个儿子也争气,于读书上天分甚高,又肯吃苦,想必日后能在科举上挣一番出路。”
  我点点头,刚要问两个侄儿叫什么,忽然,我感觉有人在看我。
  我抬头,与八弟四目相交。
  那瞬间,他手里的茶碗掉到了桌上,汁水顺着桌角流下,弄脏了他的衣裳,他目中满是震惊与不可置信,盯着我,嘴半张着,叫了声:“姐。”
  我知道,他认出我了。
  “叫谁姐呢。”
  茶寮掌柜取笑他:“你姐正在御史府里吃燕窝呢。”
  我不敢再待了,转身就走。
  “姐。”
  我听见八弟大声喊我,回头一看,他愤怒地推开挡住他的客人,一瘸一拐地跑着追出来了。
  我不能停,起码现在还不能认他。
  我手忙脚乱地上了马车,让大福子赶紧离开。
  “姐!”
  我听见后头传来嘶声力竭的男人叫喊声,心疼的厉害,我掀开车帘,看了眼。
  八弟跪坐在地上,一个大男人哭得伤心:“姐,我对不起你啊,我没用,没把你救出来。”
  我用力地揉着心口,一个人在车里,放肆地哭。
  十年生死,两茫茫。
  多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光明正大的和四姐、八弟坐在一起吃饭;
  多希望有一天,四姐不再卑微委屈,八弟不再清贫隐忍;
  我会用尽全力,让这一天早些到来。
  忽然,我听见大福子轻叩了下车壁,紧接着,他递进来一方干净的帕子,轻声道:“擦擦罢夫人。”
  “多谢。”
  我哽咽着,用帕子擦去眼泪,苦笑:“让你看笑话了。”
  大福子嘿然一笑,隔着车窗,说:“夫人是长安城的牡丹花,谁会笑话你呢,都在惊叹您的美丽。”
  我笑笑,疲惫地窝在软靠里,闭眼养神,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我也醒了。
  我揉了下发酸的眼睛,准备下马车,谁知大福子忽然说了句:
  “夫人,方才您睡着了,小人便没打扰您,府里的兄弟传来话,太子爷到咱们府上了,说是来看左大人。”
  我心里一咯噔,李昭?
  他来了?是来看左良傅,还是我?
 
 
第23章 王爷?太子爷?   你好,李昭
  那瞬间,我竟没法思考,都不知道最后是怎么下的马车。
  我狠狠地掐了下大腿,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着急,慢慢分析。
  李昭来左府,要么是来和左良傅商议军政大事,要么来瞧我。前一种可能性更大些,否则我回长安近三个月,他为何迟迟不见?
  那我现在是不是要找个机会,和他偶遇?
  怎么偶遇,在他必经之路等着?正巧撞在一起?
  不行不行,李昭的心思难测,若是让他觉得我是刻意的,会不会怀疑我回长安的目的。再说了,我今儿去看了四姐和八弟,妆容早都被眼泪冲刷掉,发髻也松散着,要见他,起码得精心捯饬一番,让他过目不忘。
  想到此,我疾步走回屋子,让伺候的丫头全都出去,把蜡烛的灯芯挑亮了些,将脂粉钗环一股脑全都堆在梳妆台上。
  戴什么?玉簪高洁、金钗雍容
  化什么妆?薄妆淡雅,红妆艳丽
  还是先梳头吧。
  我发现拿红木梳子的手都有些抖,心狂跳,连呼吸都十分地短促。
  等等,如今老皇帝病重,李昭监国,他多年来做太子,手下的密探肯定多如牛毛,不可能不知道我今儿的行踪,若是他见我刻意装扮,会不会怀疑我的用心?可若我不装扮,他会不会觉得我在博同情。
  我从前没有这么优柔寡断,只能说,逢着能决定荣辱命运的关头,还是紧张。
  最后,我将头发梳顺,略在唇上点了些胭脂,先静静等着。
  谁知我没有等到李昭,却等来了左良傅。
  他今夜穿着朝服,戴了冠,满面忧容地来到我这里,支支吾吾的,仿佛不知怎么开口,最后,叹了口气:
  “姐,太子爷已经走了。”
  “哦。”
  我心里一阵失落,极力控制住情绪,强笑道:“他来是同你谈魏王之事?”
  “是,太子爷问我伤怎样了,能不能上战场,说了会子话,就回宫了。”
  “他没问起我?”
  我紧张地问,其实我心里有数,应该是没有。
  “他……”
  左良傅没有说谎,他观察着我的神色,担忧道:“姐,如今魏王的兵马势如破竹,已经打到了关中,太子爷日夜忧心,顾不上你正常,你也别多心。这样吧,让袖儿今晚陪你睡,解解闷。”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要人哄。”
  我扶了下髻边的簪子,笑道:“袖儿有了身孕,还是别让她多劳神,我今日走了好几处地方,着实累了,现下有些困,没事,姐睡一觉就好了。”
  我面带笑容地把左良傅送走,关上门后,眼泪就下来了。我反复告诉自己,这有什么的,很正常啊,十多年前李昭就不管你,如今战事为重,他更不会顾及到你。
  你,没那么重要。
  其实,道理想通是一回事,可痛苦是另外一回事,这个的过程是漫长而又煎熬的。
  我在梳妆台边,坐了好久,看着满桌凌乱的胭脂和钗环,凄然一笑,我想喝酒,大概醉了就能麻木,逃避会儿现实。
  我怕袖儿和良傅担心,没在家中喝,拿了些银子,一个人从后院的小门出去了,谁知大福子却紧跟着我,他不靠近,就在十步之外。
  我明白,家里人都在担心我,跟着也好,万一我喝的酩酊大醉,还有个人能拉我回去,不至于出点什么事。
  不论外头如何兵荒马乱,长安的夜始终繁华,秦楼楚馆里总是灯火辉煌,大家拼了命似地跳胡旋舞、调笑取乐,今朝有酒今朝醉,皇帝谁做都行,只要不要误了咱们唱歌就好。
  ……
  我寻了个僻静的包间,要了十来壶酒。
  竹叶青微苦,花雕醇厚,高粱酒略呛口……一杯接一杯,到后面,我直接拿酒壶喝,残酒和眼泪沿着下巴流到了心口,衣襟湿了一片,晕晕乎乎间,我仿佛真忘了。
  过去的十多年,我活的比谁都清醒,一步都不敢走错。
  “如意,你变了。”
  我想起了梅濂的这句话,噗嗤一笑。
  我也想像袖儿一样,倚在心爱的人怀里,不用算计,岁月静好;
  我也想像莲生一样难得糊涂,不争不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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