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让梅濂把老娘接来,她觉得,长安人多口杂,我和盈袖都在,白氏素来口无遮拦,万一泄露一两句,梅家上下都得吃瓜落。
最后,她把自己的儿子和一双女儿接来,姨娘里,也是挑了三个懂事且是非少的,至于剩下的,就留在曹县,伺候婆母白氏,永无止境地勾心斗角去。
当初我选择扶莲生上位,果然是个明智的选择,起码于我和盈袖,是有利的。
……
今日天气炎热,到了傍晚,暑气便一层层地涌上来。
我让云雀呆家里照看睦儿,独自带了两个心腹护卫去酒楼拾掇。其实后厨酒菜大都齐全了,就是前厅还乱着,二楼雅间打算弄得富丽堂皇些,接待贵客;一楼整体已经装饰好了,就是十几张订做的桌子刚拉回来,还没归置。
今儿忙了一整日,我在“不知春”酒楼包了两桌好饭,让管事伙计们过去吃,而我和那两个护卫留下,拾掇拾掇,天黑前回家。
天实在闷热,我今儿穿了碧色绣荷花抹胸,鹅黄拖泥裙,外头披了件绣了荷叶的浅粉色宽袖纱衣,发髻只簪了支白玉簪,脚蹬蜀锦绣花鞋,手里拿了把檀木香扇。
因实在闷热,我便将面纱摘下,坐在椅子上,使劲儿扇凉。
快了,最多再有十天,我的酒楼就能开张了,到时候冰源源不断地供上,不愁吸引不来客人。
正在此时,我听见身后传来阵脚步声,我还当是自己家里的护卫,也没睁眼,懒懒地问:“冰镇酸梅汤弄好了么?快给我端一碗,热死了,等一会儿咱们就锁了门回家。”
谁知,我并没有听见回应。
我扭头往后瞧,发现不远处站着个高大俊美的年轻男人,还穿着官服,竟是梅濂。他手里提着个食盒,因穿的太厚,额上稍稍出了层薄汗,面颊有泛着红。
自打和离之后,我们也有小半年没见了。
我站起身来,并没有表现出过多厌恶或者惊讶的情绪,刚准备问:你怎么来了?
谁知他往我这边走来,率先笑道:
“那会儿坐马车回家,路过此地,看见酒楼门口有个蒙面纱的女人在指挥下人搬桌椅,觉得面熟,就等天色稍晚些,从后院绕进来看看,果然是你。”
“哦。”
我陪着笑,点了下头,实在不知道该同他说什么,老半天憋出一句:“天怪热的哈。”
“是啊。”
梅濂点头浅笑,将食盒放在桌上,从里头端出来碟燕窝糕、牛乳酥还有百花蜜蒸糕,随后,他将瓷壶悬开,倒出杯琥珀色、还冒着寒气的汤汁,把杯子给我推过来,笑道:“原是给孩子们买的糕点和冰镇杏皮饮,刚听见你喊热,喝点罢。”
“多谢了。”
我并没有动,淡淡一笑:“我忽然记起,身上不太方便,不能喝凉的,你还是带回去吧。”
“哦,行、行。”
梅濂默默地将吃食装进盒里,眼中落寞之色甚浓,他从袖中掏出个大布包,当着我的面儿打开,指尖摩挲着里头的一摞厚银票,笑得温和:“前些日子陪陛下用膳,他说你在朱雀街盘下个酒楼,要做火锅的生意,这里是三千两银票,也算我的一点心意,你收着吧。”
“梅大人来,就是给妾送银票了?”
我扫了眼银票,笑道:“不用了,陛下早都给妾身了,公主和李少也出了不少,大人的好意,心领了。”
梅濂仿佛知道我会这么说,干笑了两声,将银票收回去,叹了口气,笑着问我:“这半年,你过的好么?你儿子……长得好么?”
“挺好的。”
我耐着性子回他,心里却暗骂,那两个护卫怎么回事,弄个酸梅汤,怎么还不回来。
“哦。”
梅濂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他搓着手,也是找不到说话的由头了,眼睛乱瞟,四处打量着酒楼,喃喃自语:虽然有点怪,还挺好看的。
他站定,目光落在我脸上,出神了一会儿,垂眸,又看向我的胸,我明显看到他喉咙滚动,偷偷咽了口唾沫。
我轻咳了声,侧过身子,打开小香扇摇,遮住胸,自打生育后,这里就变得很丰满……
他也觉得自己失礼了,回过神来,笑得尴尬且难看。
他慌乱地挽起袖子,搬起老榆木桌子,没敢与我对视,笑着问我:“你是不是在收拾桌椅?我帮你吧,桌子摆哪儿?”
“不用了。”
我忙拒绝。
“没事,我回去也没事做。”
梅濂竟开始一张张地搬起来,没一会儿,就累了个满头大汗,他抓起那壶杏皮水,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用手臂抹去额上的汗,喘着笑道:“许久没干重活儿了,才搬了几张桌子,就累成这样。”
“真不用你做。”
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屈膝给他见了一礼,随意找了个由头,笑道:“这些事明儿自有管事们打理,天也不早了,妾身得回去了,睦儿如今能认人了,这么久没见我,不知道哭成什么样儿,梅大人,妾先走一步了。”
说罢这话,我转身就走。
谁知,忽然被他叫住了。
“如意!”
他顿了顿,急走几步到我跟前:“不对,丽夫人,我…本官有几句话,想要同夫人讲。”
“若是感怀过去,那不必了。”
我笑了笑,从他跟前绕开,打算走。
“关于陛下的,你不听么?”
梅濂再次拦住我,他左右看了圈,附身,压低了声音,对我道:“最近前朝后宫都在传个怪事。”
“什么怪事?”
我皱眉问。
梅濂小心翼翼道:“说是陛下宠幸了个浣衣坊的宫女,那宫女几个月前诞下麟儿,不少人听见了孩子哭声,但陛下将事压下了,毕竟先帝刚驾崩,贸然蹦出个皇子,似乎不太好。”
说到这儿,梅濂又凑近了一分,低声道:“传言,那宫女因子大难产,当时就血崩去了,好几个值夜的侍卫都看见胡马行色匆匆地往宫外拉尸体,还有传言,陛下把小皇子送去了长安郊的汤泉行宫养着,就快要接回宫了。”
“什么?”
我大惊,哪里又冒出个宫女、皇子。
李昭在宫里,还有个宠爱的女人?他还有个小儿子?
是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独爱她一人,我有点气,手上不知不觉用劲儿,小香扇当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突然,我一愣,气恼逐渐被恐惧代替。
李昭向来行事诡秘,手上掌握着令人闻风丧胆的羽林卫,且我和他好了这么久,都不曾散露出一点风声,便是袁文清和郑贵妃,也是他愿意说,这二人才知道的。
这个传言来的蹊跷。
我身子逐渐发冷,那个宫女是……我!皇子,是我儿子睦儿。
他,他这是想要把我儿子抱走啊!
第72章 夺子 我就是想把孩子养到周岁
我忽然就慌了, 如此炎热盛夏,竟感觉心寒得很,脚一软, 差点跌倒。
梅濂见我如此, 也是下意识过来搀扶我,他从我手里夺过小香扇, 在我面前用力扇,扶着我坐到椅子上, 给我倒了杯冰凉的杏皮饮, 弯下腰, 凑在我跟前, 语气里颇有几分关切,问:
“夫人没事吧?你脸色差得很, 快喝点压压暑气。”
我头撇开,拒绝喝他递来的杏皮饮,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同我说实话, 是不是陛下叫你来的?”
我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心里的憋闷也越来越重:“没他的默许, 你不敢接近我, 那个传言中的宫女真的存在?被藏在汤泉行宫的小皇子是不是我的睦儿!”
梅濂垂眸, 避开我吃人似的目光。
其实真相我早已猜到, 可证实的那刻, 到底心寒。
我再也坐不住了, 一把推开他, 直接小跑着往外冲,此刻,我什么盘算都没了, 只想赶紧回去找我儿子,谁知胳膊一痛,被梅濂抓住了。
“放开!”
我往回掣胳膊,可忽然,我感觉到他手上的力气又重了几分。
“你觉得这样合适么?”
我用力挣扎、挥舞着胳膊,不经意间,指甲抓破了他的脖子。
他也没恼,定定地盯着我的眼,苦笑了声,松开我。
我要走,他猛地挡住了我,阻止我离开。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忍无可忍,冲他吼:“你再这样纠缠,我可就喊人了。”
“如意,我既然能进到这里,你的那两个心腹护卫就明白,我是奉了上命来的,他们敢进来?”
梅濂眼里急色甚浓,试图说服我:“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孩子进宫是什么身份,养在你跟前又是什么身份。”
我真的不想在这个肮脏小人面前哭,掉价,可关乎我儿子,我真的忍不住。
他见我掉泪了,忙掏出自己的帕子,想要帮我擦眼泪,终究没敢,把帕子递在我手里,我觉得恶心,直接掷到地上,一句话都不想说,绕开他,准备走,哪料,又被他拦住。
“如意啊,这时候你不能让感情冲破你的理智。”
梅濂张开双臂,一直在阻挠我,言辞恳切地劝我:“旁的不说,你知道的,当年咱们家败后,刘家趁火打劫,不仅把咱们家搜刮一空,还把福宝给抢走了,不叫孩子认我这个爹。可如今呢?一听见我做了官,巴巴地将福宝送到长安,为的是什么?
你好好想一想,若是睦儿入宫,再不济将来也会封王,你的好日子几乎能预想到,可要是孩子放在你跟前,你们母子俩这辈子都得隐姓埋名地过日子,何苦呢?你不能这么自私,你得为孩子考虑一下。”
“你闭嘴!”
我忍无可忍,扬手,重重地甩了他一耳光,当即就将他白皙的侧脸打红。
真的,当年他那般欺辱我,我忍耐;
我得势后,也只是熬熬他,从未对他动过手,可这次,我真的按捺不住火气了。
我用手背抹去泪,上下看他,冷笑:“梅大人,妾身一直觉得,咱们夫妻做不成,那么情分还在的,旁人上门来剜我的心,我可以理解,可你……或许陛下的信赖和赏识对你非常重要,但请不要伤害我,好么?妾身真的要走了。”
梅濂眼圈红了,他扭过头,手附在侧脸,舌尖轻舔了下唇,垂眸看我,低声宣泄自己的情绪:“你觉得我愿意揽这事儿?见你一次,我就难过痛恨一次,如意,这番话实在是我的肺腑之言,别在意眼前的母子分离,你得把目光放长远一点。”
“这关你什么事?”
我仰头,直面他:“李睦是你儿子么?跟你有关系么?你激动个什么劲儿。与其在这儿“好心”劝我,倒不如回自己家里,管管那一院子的妾婢庶子。”
他再次呆住,唇半张着,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手抬起好几次,想要碰我,终究没敢。
我白了眼他,直接冲了出去。
此时天还未黑,天上弥漫着火烧云,红光落在悠长的后街小巷和马车上,倒也美。
果然,我的两个心腹侍卫守在后院的门口,看见我出来了,赶忙跑过来。
我也顾不上斥责他们放梅濂进来,直冲站在左边、个头稍高的阿良道:“你快去挽月观,请公主来一趟家里,就说我突发急症,想要见她。”
这边嘱咐完,我忙不迭地上马车,催促另一个护卫阿善赶紧回家。
马车摇曳在热闹繁华的长安街道,我盘着腿坐在车里,心慌不安。
一会儿掀开车帘,看到哪儿了,一会儿用力掐自己的大腿,试图用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
其实我早都看出苗头了,从睦儿满月酒开始,李昭就盘算着把孩子抱走,他这几个月对我越好,越纵着我抛头露面,就越证明他以退为进,先礼后兵。
尤其是这个月开始,他每次来,都欲言又止,他不好意思同我开口,便找了梅濂来说服我。
李昭,可真有你的。
道理我明白。
真的,从怀孕之初就明白,老陈的来信也早都给了我预示。
我知道孩子肯定会被抱走,睦儿若是养在他父亲跟前,日后是有争储位机会的,且我削尖了脑袋做生意、经营名声为的是什么,就是我们母子的来日啊。
想明白是一回事,可真的面对和放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可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舍不得啊。
我再也绷不住,捂住脸,大哭了起来。
大抵听见了我的哭声,赶车的阿善狠狠地抽了一鞭子马屁股。
我身子被惯力冲得碰到了车壁,同时,我听见街道上传来一阵阵尖叫咒骂声,无非是“车驾那么快作甚,赶着投胎么?”
没一会儿,我就回到了家。
我跳下马车,提着裙子往院里冲,离得老远看见云雀在踢毽子,我揪着的心稍稍松开,扯着嗓子问:“睦儿呢?”
云雀见我脸色不好,忙朝我这边奔来,回复:“奶娘刚喂了奶,抱着院里乘凉呢,夫人怎么了?”
我一把勾住云雀的脖子,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嘱咐:“快去一趟袁大相公家里,就说陛下要抱走睦儿,我没了主意,请他来家里一趟。”
听见这话,云雀倒吸了口冷气,眨着眼,不可置信地看我。
见我不像开玩笑,她跺了跺脚,飞似的奔了出去。
我深呼了口气,稳住心神,朝内院走去。
若说长安城里,敢正面和李昭顶的,也只有月瑟和袁文清了,我实在没法子了,只能请他们帮帮我。
真的,我知道入宫对儿子好,所以没有想一直把他留在跟前。
只是他太小了,宫里明刀暗箭防不胜防,万一他被暗算了怎么好?李昭虽然偏爱他,可到底是男人家,照顾孩子哪里有我心细,且李昭每天政务那么繁忙,能顾得上孩子么?
起码让我把孩子养到周岁,健健康康地入宫,我也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