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已经走了这么多路, 这么远。
我和云雀一起收拾了下细软金银,把贵重又搬不走的东西藏到地窖里, 将所有房屋的门都锁上, 并且叫心腹护卫阿良、阿善套了车, 在夜深人静中离开。
马车摇曳在漆黑悠长的小巷, 我无力地坐在车里,盯着自己指甲上已经褪了一半的朱蔻发呆, 这个时候,睦儿应该刚吃了奶,再抱着尿一回, 玩儿一会儿,就能睡了。
我努力过不去想孩子, 可真做不到, 我无时不刻在想。
如果, 我是说如果, 李昭在我刚生出孩子那日就抱走, 我也不会这么心疼, 也不会这么恨他。
他拖, 我也拖。
于是拖到了今天,拖到我的心被剜走快肉,一直滴血。
我用指头揩去眼泪, 垂眸瞧去,云雀此时抱着她的小包袱,盘腿而坐,两条胳膊趴在我的腿上,睡得正熟。
难为这丫头了,累了吧,这些日子不眠不休地照顾我。
我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正如,在过去的五个月,轻轻地抚着睦儿。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下了,半睡半醒的云雀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坐了起来,左右看,迷迷糊糊地问:“到酒楼了么?”
车外,传来阿良沉厚的声音:“回夫人,那会儿咱们收拾细软,路大人匆匆离去,好似……反正陛下来了。”
我心里只有疲累,淡漠道:“不要停,走。”
车外的阿良犹豫了片刻,立马答应了。
马车摇曳间,我瞧见车窗帘子被胡马掀开,几日未见,胡马的左脸红肿,仿佛挨了打,他手紧紧抓住车,好似受了伤,一瘸一拐地跟着往前快走,两眼眯成了缝儿,笑吟吟地看着我:
“夫人,您猜谁来了?”
见我没说话,胡马紧接着道:“陛下来了,关于那日的事,路大人都给您说了吧,那个口谕其实是贵妃娘娘……”
“做什么呀你。”
云雀从我手里抢过紫檀木小香扇,一个劲儿打胡马的手:“给我松开!”
我还没有什么反应,云雀却先哭了,直骂胡马:“一丘之貉,孩子都让你们抱走了,还想怎样啊,我们惹不起,躲得起总行了吧。”
“你怎么也不懂事了。”
胡马轻斥了声云雀,急得连帽子跑掉都顾不上,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夫人,您往外看看,陛下把小皇子抱来了呢。”
听见这话,我忙扭头往外瞧。
夜色凄迷中,我看见不远处停着辆华贵马车,跟前立了好几个穿着飞鱼服、手执绣春刀的暗卫,其中就有大福子。
而李昭呢,呵,他站在最前头,手里抱着捧牡丹花,身上穿着当初我从挽月观带回来的那套黑色西装,他人高,裤子稍有些短,都露出了脚踝。
多日未见,他好似清瘦了些,人有些憔悴。
在我们四目相对间,他面上一喜,眼里含着亏欠、期待还有神采,不知是不是头一次穿西装,有点不太好意思,拽了下袖子和下摆,疾步往我这边行来。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哭不笑不说话。
他呆住,欲言又止。
我被骗了,儿子没来。
他穿这衣服什么意思?道歉?或者给我温柔爱意,哄我忘记母子分离?
我摇了摇头,不再看他,懒懒地靠在车壁上。
而此时,云雀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这丫头啐了口,一把推开胡马的头,紧接着,她从包袱里找出个镶了宝石的金臂钏,狠狠地砸了出去,我听见胡马惨叫了声,不知砸在了头上还是身上。
云雀趴在车窗边,头伸出去,喝骂:“别再找我了!咱们从今儿开始一刀两断!还有,我们家已经上锁了,要是少什么东西了,就是贼偷的,贼!负心贼!”
我没想到,向来温驯的云雀发起火来,竟这样厉害。
真的,当了母亲后,眼窝子就浅,尤其最近发生这样的事,很容易掉眼泪,但我忍住,咬牙忍住,我不想再让云雀担心。
“好啦好啦,别气啦。”
我将云雀拉回来,嘱咐阿良和阿善马车赶快些。
刚准备岔开话头,和云雀说点旁的,没想到这丫头扑在我身上,哭得直喘,不住地骂:“胡马那厮助纣为虐,我恨死他了,赶明儿我就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再不理他。”
“不哭不哭。”
我笑着安慰:“瞧瞧,我们家大小姐这眼泪都要成河,能给我洗纱衣了。”
“夫人。”
云雀扁着嘴,轻打了下我的肩:“人家正难受着。”
转而,这丫头忽然坐直了身子,痴愣住,问:“奴方才是不是嘴快,把陛下也骂了?”
“没事。”
我揽住云雀,笑道:“我现在懒得和他说话,一个字都不想说,否则,骂的比你还厉害。”
忽然,我再次看见车帘被胡马掀开,他气喘吁吁地跟着跑,额上被砸出个血印子,瞪了眼云雀,无奈地冲我一笑,劝我:“何必这样呢夫人,伤了陛下颜面,对您有什么好?瞧,陛下恼了,原本逢五逢十约定,他改成了每月初一十五,算老奴求您了,有什么话,咱们回家里慢慢说。”
“十五那日,我会准时回来看儿子,劳烦公公多费心,照顾好咱们睦儿。”
我拍了拍胡马的手,笑道:“云雀也是向着我,她对公公没什么恶意,公公别计较,过些日子火锅店开张,定给公公留个雅间,一定要过来品尝。”
说罢这话,我将车帘从胡马手里抽出来,并且从包袱里,将装了五千两银票的锦盒拿出来,掂了掂,扔出车外,同时催促阿良阿善,将马车再赶快些。
……
朱雀街是长安最热闹的地方之一,这里秦楼酒馆林立,入夜后,各色花灯闪烁,四处充斥着香车宝马。
摆夜摊的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酒楼里灯火通明,隐隐传来醉人的酒香,还有弹唱妓.女动人的歌声。
而我盘下的酒楼,此时黑灯瞎火,在一片热闹中显得有些突兀。
我让护卫将车赶到后巷,打算后门进去。
方才在马车上时,我将带出来的所有财物交给云雀,包括首饰、睦儿的满月礼还有些昂贵的衣料,嘱咐云雀:“而今你就是姐的管家了,日后用银子的地方多,咱俩暂时苦些没事,以后肯定能挣回来的。”
听罢这话,云雀后悔得要命:“早知道这样,就不把那个臂钏扔了,当掉还能换一二百两呢。”
我扑哧一笑,轻拧了下这丫头的脸蛋:“没事儿,我也扔了,扔了解气。”
在车上清点完财物,我特意交代阿良,带着珍贵药材,帮我走一趟洛阳,听说荣国公夫人重病,国公爷和三公子、公主都对我有大恩,这点药也算我的一点心意。
尽管我知道,国公夫人的病多半是李昭捏造的,哄骗月瑟和子风回去,但,该尽的心和人情,我还是要尽的。
下了马车后,我将面纱戴好,进了酒楼后门。
四处看去,大堂那边点着灯,穿着马褂长袍的小二在擦洗桌椅、木招牌还有半人来高的落地青花瓷瓶。
嚯,几日没来,酒楼装饰进度非常快,正中间是个圆形水池,里头安放了极漂亮的石假山。
假山上有迎客松,松树下则有个钓鱼老叟,假山跟前则是头用汉白玉雕刻而成的羊,有交角有须,姿态矫健,踏水而飞,水池里堆放了鹅卵石,还养了许多红色小鲤鱼。
凌空悬挂着非常有特色的吊灯,柜台后边的墙上挂着巴掌大小的木招牌,一半是酒楼素日里经营的招牌菜,另一半则是火锅的荤素配菜。
二楼太黑,我就没上去看。
店里的小二看见我来了,忙笑着打招呼,说李少和莫管家此时正在后厨呢,问我,要不要知会他们一声。
我忙说不必了。
看了圈大厅,我满怀愉悦地带着云雀和护卫往后厨去。
离得老远就看见厨房灯火通明,李少和酒楼的莫管事背对着我,站在里头,一个拿着流水账本在记,另一个则清点酒菜。
李少今儿穿了身宝蓝色夹纱直裰,头戴玉冠,他生了一双桃花眼,皮肤白皙,虽说三十多岁,但保养得甚好,貌相还算英俊。
李少其实名唤李鉴,继承父业后做出了些名头,街面上人都尊敬地称他一声李少。
他并没有察觉到我来,仍背对着我,揉了下发酸的双眼,一边看账,一边笑骂莫管事:“仔细些,过会儿丽夫人来了,咱们得一笔笔给她交代清楚。”
莫管事翻看着一坛坛名酒,笑道:“明儿不能来么,非要大晚上过来,她家下人好凶,一脚踹开我家门,让我赶紧回酒楼等她。”
我一愣,立马了然,想必我前脚从家离开,李昭后脚就派人过来催李少、莫掌柜“接驾”。
烦不烦,真是没完没了地干涉。
“你还说呢。”
李少摇头一笑,手指摸着鼻下修剪得整齐的胡须:“爷今儿新纳了个姨娘,脱了衣裳,进了洞房。”
他两指成剑状,指向自己的底下,坏笑:“刚亮出宝剑,要到敌营探探虚实,打算大肆杀伐一番,就叫人从被窝里拉出来了。”
莫管事大笑,紧接着问:“那位丽夫人什么来头,这么大的款儿,敢这般支使东家您,莫不是京中哪位大人家的外室?”
“行了,少扯淡。”
李少白了眼莫管事。
那莫管事笑道:“算我猜对了?对了东家,您见过那位夫人的真面目没?她一直戴着面纱,头些日子过来盯装饰,我们底下人都好奇她到底长什么样儿,甚至开了个小赌局,猜她是俊是丑,依我看,身段是极品,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又媚又水灵,说话带着点南方腔,软绵绵的,还怪好听的,应该是个美人儿吧。”
“越说越过分了。”
李少合上账本,半正色半开玩笑:“别乱猜,她脸上有疾,不方便露脸,这才放下面纱,还有,人家可不是什么权臣公爵的外室,那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子,懂?”
莫掌柜顺着李少的话头,打趣:“原来咱们老东家还有这么段风流韵事,哈哈哈,老太太知道么。”
李少大笑:“我娘若是知道,非得把我爹灵位给烧了,哈哈哈。”
说到这儿,李少打了个哈切,有些不满地咕哝道:“大夏天弄什么火锅,还羊肉,不怕吃了嘴里起泡、上火拉稀?得,都是祖宗……”
听到此,我莞尔一笑,携着云雀走上前,从后面轻拍了李少的肩,将这男人吓得哎呦了声,立马转身。
他看见我来了,大窘,眼珠子左右乱看,呵斥莫管事:“再他妈的胡说,老子就把你舌头拔下来泡酒!”
说到这儿,李少笑着给我抱拳行礼:“丽夫人,您来了呀。”
“李大哥,小妹当不起。”
我忙虚扶起李少的胳膊,笑道:“真对不起啦,来的匆忙,误了大哥的好事。”
李少低下头,一直用袖子抹汗,连连说哪有哪有,强笑道:“过、过几日咱就能开张了。”
说到这儿,李少侧过身子,请我进来,递上账册,笑道:“草民,哦不对,在下这几日已经按单子将菜品采购齐全了,夫人过过目,若是哪里不满意,我再去置办。”
“这个不急。”
我让莫管事带云雀回屋里睡觉,云雀虽然困得眼皮打架,可不想离开我,坚持陪着。
我摇摇头,由着她,然后请李少入座,找了坛绍兴黄,给他满上,又给自己满了杯,撂开面纱,一饮而尽,问李少:“在商言商,小妹是认认真真地做生意,若火锅真的是赔本的买卖,那咱们及时止损,另外想辙,李大哥实在不用为了哄我,把银钱砸进来。”
“那倒也不是。”
李少亦干了酒,笑道:“现在天热,可能没多少人乐意吃,但过了中秋,应该就红火了,前儿咱们厨子炒底料,香味飘出去,已经有好些人打听是什么菜。再说咱们把冰供应上,酒楼里凉快,想必也有人乐意吃。”
我再次给他满上酒,细思了片刻。
我明白,李少是为了哄我高兴,亦或说,哄李昭高兴。
如他所说,生意多如牛毛,万儿八千两的出入,没什么值得紧张。
所以一个火锅酒楼赔了,对他来说根本不算回事,他压根不在乎。
我连喝了好几杯酒,试探着问:“那这样吧李大哥,咱们先试着经营一个月,看看效果。”
许是察觉到我的些许担忧,李少也认真起来,四下看了圈满厨房的辣椒、笋、肉等物,沉吟片刻,笑道:“行,咱先把日子定下,就这个月中旬开张,这几天陆续找着食客试吃,然后派人出去口耳相传火锅的美味,营造一种神秘和好奇的感觉,酒楼嘛,主要还是以卖酒为盈利的大头,开业当日酒水价格调低几成,即便火锅这门生意最后赔,想来最开始也不会差到哪儿,能将咱们前期砸进去的本钱挣回来,把账面给铺平。”
“好,全听你的。”
我忙点头,将绍兴黄一饮而尽,有了点醉意,头隐隐发晕,笑道:“小妹结合李大哥的话,细想了下,有个词儿叫东施效颦,譬如咱们请个非常有名的人来酒楼试吃,那会不会引起模仿、追随?多请些这样的人,那会不会造成种轰动?当然,咱们可以给这些名人一些费用,总不能让人家白干活儿嘛。”
李少眼前一亮,没了一开始那种敷衍,不禁凑近我,笑道:“妹子说的好,长安有个酒楼,名唤不知春,其实酒菜做的一塌糊涂,可就是红火,正是因为那酒楼常有豪贵名人光顾,大家就默认那酒楼好,譬如谢三爷,就是不知春酒楼的常客。”
我的思路越来越清晰,笑道:“可惜谢三爷回洛阳了,否则肯定会帮咱这个忙,小妹在长安人生地不熟,再想不到其他有声望的人物,李大哥可有想法?”
李少笑笑:“这个不难,我就能请来些侯门豪贵,只是受人追捧的人物难找,高官最好,去年三王之乱立功的名臣,若能来一位,那咱们就不愁了,便是做出坨屎,我也能把它卖成金子,文人雅士次之,子风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