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无良——小夜微冷
时间:2021-06-29 09:56:11

  我让云雀把那套水绿绣荷花抹胸和粉色绣莲蓬纱衣拿出来,换上后,梳了发髻,化了桃花妆,额心贴了花子。
  等打扮妥当后,带上银票,同李少去了教坊司。
  ……
  天上红霞灿烂,青石地面已经被夏风吹干,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和泥土腥味,教坊司的这条街面还似之前一样,充满了花香胭脂气和丝竹舞乐之声。
  我和李少没去热闹的前堂,依旧和之前几次一样,去了后园的那个凉亭。
  因到了教坊司营业之时,即便天还未黑透,回廊已经挂上了灯笼,穿金戴银的婢女穿梭在花荫间,前来寻乐的富商公子们会拽住一个丫头,掏一吊钱,打听素日里相好的姑娘今儿在不在,有没有出局子。
  离得老远,我就看见宋妈妈等在凉亭外,她跟前立着个穿着月白色纱衣的美人,身段高挑,骨肉匀称,正是赵燕娇。
  我和李少互望一眼,忙笑着走上前去。
  谁知我们还未说客套话,那宋妈妈就跟花蝴蝶似的飞过来,亲昵地挽住我的胳膊,媚眼横向李少,嗔道:“我说李大东家,您要是有羽林卫这层关系,早跟妾身说呀,害的妾今儿被上官狠狠骂了顿。”
  李少用折扇打了下宋妈妈的肩,笑骂:“你不是怕刑部邹大人都怕得尿裤子了么,哥也不好意思难为你,这不,花了点手段,托人找到了羽林卫,您觉得路大人的面子能过得去么?”
  “哎呦,快别提了。”
  宋妈妈苦着张脸,笑道:“得罪了邹大人,顶多少挣千百两银子,事关罪臣之女,他明面上也不好说什么,可得罪了羽林卫……”
  宋妈妈手成刀状,划拉了下脖子,前后看了圈,低声道:“谁人不知,从去年到现在,那路大人弄进去了多少高门显贵,又有多少条性命折在他手里……嗐,只要被他们抓去,不死也要被打残废,谁不怕呀。”
  听见大福子的名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一直知道他行事果断隐秘,故而深得李昭信任,只是没想到,如今他在长安,竟也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人物。
  正说话间,我们几个进了凉亭。
  我朝前扫了眼,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食,其中有道烤牛柳,锅子底下是火红的炭,铁板上发出煎油脂的滋滋声,看起来非常好吃。
  我偷摸咽了口唾沫,抬眼,正巧与赵燕娇四目相对。
  我冲她微笑点头,谁知发现这姑娘眼圈忽然红了,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住,似乎极力在忍,忽然,她扑通一声跪下,以头砸地,咚咚咚给我和李少各磕了三个响头,泪如雨下:
  “贱妾多谢李大爷和夫人仗义出手,来世结草衔环,也难报万一。”
  我赶忙扶起赵燕娇,从袖中掏出帕子,帮她擦了眼泪,轻轻地拍了下她的手,微笑着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带着她入座。
  谁知这丫头说自己卑贱之身,不配和贵人们同座,坚持站在我身后。
  我一怔,这姑娘还挺聪明的,很识时务。
  我也没强求,由着她去。
  入座后,我给宋妈妈倒了杯酒,将装了银票的锦盒推过去,歉然一笑:“我呀,最看不得美人哭,那日赵丫头跪下求我,我就动了赎她的念头,可也不敢让妈妈亏本,这不,给您奉上三千两银票,您拿着买燕窝吃罢。”
  “呦,妾身哪敢收妹子的银钱。”
  虽这般说,宋妈妈挥了挥衣袖,把锦盒给收下了,她满脸堆笑,给我夹了块笋,抬头看向赵姑娘,道:“燕娇哪,待会儿你就同丽夫人去,以后要听话。”
  “是”
  赵燕娇屈膝向宋妈妈行了一礼,抬手,将头上的钗环和腕子上戴的金镯子除下,又将脚上穿的蜀锦鞋脱下,悉数放到凉亭的长凳上,光着脚,站在我身后。
  我一惊,好个傲骨铮铮的姑娘,不愧是名门之后。
  宋妈妈淡淡瞥了眼那些昂贵首饰衣物,眉一挑,打趣道:“燕娇,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你难道不问问李大爷和丽夫人把你赎出去做什么吗?万一……还是做如今这种勾当,那你还不如留在娘跟前,起码客人都干净富贵,过几年若是遇到良人,说不准还能出去做个姨奶奶呢。”
  我打开小香扇,轻轻摇,暗骂宋妈妈这嘴刁的老货,竟当着我的面儿挑拨。
  “多谢娘的关心。”
  赵燕娇头低下,笑道:“头先女儿也听过几句闲话,李大爷家仿佛不做烟花生意,丽夫人如今正在经营胭脂铺子和酒楼,都是正正经经的买卖,女儿是个糊涂的,不值几个钱,原是大爷和夫人好心,这才赎女儿出去。”
  我心里喝了声彩!
  没想到这丫头不仅要强,还是个有心计的,想必早都提前打听好了我和李少的底细,所以那日才孤注一掷,不顾一切地跪地求救。
  “那你以后可要听话呀。”
  宋妈妈被当面顶了回去,脸有些发红。
  而此时,赵燕娇上前一步,端起酒壶,给宋妈妈倒了杯酒,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哽咽道:“女儿薄命,家道中落,这半年全靠妈妈教养,这份恩情,铭记于心。”
  “这是怎么说话的,快起来。”
  宋妈妈忙起身扶起赵燕娇,摩挲着女孩的背,含泪安慰:“妈妈也不是薄情之人,日后出去了,若是遇到什么困难了,随时回来找妈妈。”
  这对“母女”相互倾诉的时候,我和李少互相一眼,不约而同会心一笑。
  都是人精啊。
  宋妈妈说的没错,长安这种地方,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事太常见,彼此都留一线脸面,日后好相见。
  ……
  我夹了块炙牛肉,刚准备吃,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抬头前去,从湖边奔来个高大俊朗的男人,头发散在身后,衣襟敞开,赤着脚,气质潇洒疏狂,正是朱九龄。
  我忙站起来,面带笑容迎接,谁知这男人满面怒气地冲进来,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
  “又是你这满身铜臭的商妇,怎么,这次想怎么算计我?骗我在你脚上作画?还是用我的名义做生意?早都说了,别再让我见到你那可憎的面目,你怎么还来!”
  “朱先生,您误会了。”
  我忙解释:“今日妾身来教坊司,其实是……”
  哪料我的话还未说完,就看见这朱九龄双眼怒睁,气得将桌上的美食全都拂掉。
  我下意识往后躲了下,谁知还是没来得及,脚背传来股灼热的剧痛,几粒通红的炭火落在了我脚上。
  “疼死了!”
  我瞬间尖叫,眼泪都给痛出来了。
 
 
第88章 打上门来   不敢碰我的脚
  见我受伤, 李少反应极快,立马用大袖将我脚背还有脚跟前的炭拂开,他也顾不上同朱九龄打架, 忙让宋妈妈将我扶住, 坐到石凳上,紧接着喝令阿良快去找大夫。
  “没事吧。”
  李少蹲在我脚边, 他脸色很难看,急得抓耳挠腮, 不敢碰我的脚。
  “没事。”
  我忍住疼, 垂眸瞧去, 绣花鞋面被炭燎开指头般大小的洞, 脚背肉眼可见烫红了,火辣辣得疼。
  而罪魁祸首呢?
  朱九龄袖子上沾满了酒肉污渍, 双臂环抱住,厌烦地看着我和李少。
  真的,依照我以前的脾气, 一个大耳刮子就打上去了。
  可如今我也算长安城里小有名气的丽夫人,加上日后我还打算求他, 指点下我家鲲儿书画……
  我硬生生将心里这口气咽下, 从石桌上翻起只倒掉的酒杯, 端起, 朝朱九龄遥遥敬了杯, 莞尔一笑:“先生误会了, 今儿妾身来教坊司, 是要带赵姑娘离开,若是碍了先生的眼,那妾身这就走。”
  说罢这话, 我撩起面纱,将酒一饮而尽。
  朱九龄一怔,扭头,看向宋妈妈。
  宋妈妈无奈地瞪了眼朱九龄,可到底不敢得罪财神爷,笑道:“正是呢,朱爷怎么下船了?可是作画的绢帛不够用了?妾身这就叫人去买。”
  听见这话,朱九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双臂垂落,头低下,嘴里嘟哝着:“方才在船上喝酒,离得老远看见她……我还当她又来找我……”
  朱九龄眼神闪烁,嘴张了好几次,却不知说什么,踮起脚尖想看我的脚伤,复又白了眼我,打了个酒嗝儿:“既然来,为何不坐到旁的地方,非要坐在湖边叫我看见。”
  “皮又痒了是不是?”
  李少摩拳擦掌,怒瞪着朱九龄。
  “算了算了,我也没事。”
  我忙拽住李少的袖子。
  就在此时,我看见一旁立着的赵燕娇默默走向朱九龄,忽然扬手,一耳光扇下去,登时就把朱九龄白皙的左脸打红,还抓出了三条指甲血印。
  朱九龄怒极,立马要反击,许是看见赵燕娇还是个十七八岁的柔弱少女,没好意思,重重甩了下袖子,拧身就走。
  “朱爷,朱爷您别生气。”
  宋妈妈紧跟着去送,冲朱九龄的背影轻摇帕子,扯着脖子道:“今晚妾身叫人往船上送两瓶好酒哈……”
  目送走朱九龄后,宋妈妈忙朝我走来,俯身看了下我的脚,按住我的肩膀,劝慰道:“你也别同他计较,他喝多了,脑子不清楚。这人吧,脾气是怪,长安城就没几个他能看得上眼的,得罪了不少高门显贵的官人,挺讨人嫌的,可在大事上,还是能拎得清。之前三王之乱,逆王打到了江州,老朱不仅出钱出力,最后自己还跑到了江州支援袁大人。”
  说到这儿,宋妈妈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赵燕娇,笑道:“便是看女人身子这事,他呀,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燕娇的……”
  我笑了笑,没言语。
  等大夫来了,帮我的脚上了药膏、包扎好后,我这才告别宋妈妈,带着赵燕娇从教坊司离开。
  这一路,我始终保持着微笑,步调轻快,一点都看不出伤了脚。
  等上了马车后,我立马把绣鞋脱下,忙俯身看脚,脚背果然烫了三块,有一处还破皮见血了,我真的要气死了,我精心保养了这么多年,浑身上下肤色雪白,几乎没瑕疵,今儿被炭烫了,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疤。
  天杀的朱九龄,同我有仇么?每次见面不是打架就是掀桌子。
  脚背疼得我直掉泪,竟忘了车里还坐着赵燕娇。
  眼泪落下,将面纱粘在脸上,我嫌难受,一把扯掉,嘴里骂骂咧咧的。
  就在此时,赵燕娇双手捧着块帕子,递给我,我这才注意到她。
  这丫头跪坐在车里,眼里含着股子坚韧和担忧,小心翼翼地看我。
  “怎么了?”
  我笑着问她。
  “头先贱妾在教坊司听过夫人名头,听说您一直戴着面纱,是因为脸上有疾。”
  赵燕娇抿唇一笑:“今日有缘,见到您庐山真面目,没想到,您竟如此貌美。”
  我垂眸,瞅了眼手里的面纱,笑道:“出来做生意,难免要抛头露面,戴这玩意儿方便些。”
  “是。”
  赵燕娇乖巧地微笑。
  车里忽然就陷入了尴尬。
  我轻摇着小香扇,推开车窗,看长安的夜景,而赵燕娇则低头,盯着我纱裙上的银线绣的花瓣看。
  “那个……”
  “贱妾……”
  我们俩居然同时开口,又同时一怔,相互微笑致礼。
  我抬了下小香扇,做了个请的动作:“姑娘先说。”
  “贱妾多谢夫人仗义相救。”
  赵燕娇跪好,再次给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她目中含泪,倔强地不肯落下,诚挚道:“三千两并非小数目,更别提去羽林卫上上下下打点,夫人和大爷的恩情,贱妾就算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贱妾十几年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惟有这副残躯还有点用,不论打杂、为奴,还是出去陪酒陪.睡,贱妾绝无二话。”
  这丫头以为我们赎了她,别有用心。
  “不用啊。”
  我虚扶起赵燕娇,挑眉一笑:“我就是见不惯高门贵女被人践踏,正巧手头有点银子,所以做点善事,没旁的意思,你别多心。”
  赵燕娇怔住,眼里尽是不可置信。
  我笑笑,将装了她身契籍契的盒子推过去,柔声道:“拿着吧,银子你不用还,也不用报答恩情,今儿先在李大爷名下的酒楼住一晚,大爷已经让仆人去传话,客房里准备了热水和饭菜,枕头下放了三百两银票,你好好休息,等冷静下来后,盘算一下将来。”
  赵燕娇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了句:“夫人认识亡父?或者与我赵家有什么交情,为何如此帮我。”
  “你这丫头心可真重。”
  我用小香扇轻打了下她的胳膊,笑道:“再胡乱猜测,我就把你送回教坊司去。”
  赵燕娇头越发低了,不好意思一笑,转而,默默落泪,掉在我的纱裙里,消失不见。
  “夫人,贱妾家中突遭变故,亲人或死或卖或入狱,短短一年,见识了何为翻脸不认人,何为六亲不认,何为薄情寡义,便是同情我家的亲戚友人,也没几个敢出头,去泥潭里拉小女一把。”
  赵燕娇环抱住双腿,头枕在膝头,似在自述,又似在同我说话。
  “在教坊司的时候,小女咬牙切齿地活着,赵家没人了,就剩我和弟弟,童明如今音讯全无,不知是不是被仇人给暗害了。我凭什么死啊,我死了,那些踩我赵家一脚的人不就高兴了?可如今我从教坊司出来了,恢复了自由之身,没人欺辱我,我忽然不知道活着是为了是什么,我被那么多男人……我辱了赵家门楣啊!”
  说到这儿,赵燕娇含泪看着我,绝望而痛苦,问:“夫人,您、您告诉我,我是不是得死?”
  “为什么死?”
  我轻抚着赵燕娇的头发,柔声道:“错不在你,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听宋妈妈说,你母亲如今还在内狱里,你死了,她怎么办?你才多大啊,咬牙熬过去就好了,等再过十年回头看,会发现,人生真正的磨难还在后头,这都不算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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