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头一笑:“这就成罪人了?”
“你不懂。”
李少笑道:“这些作画的大师都怪着呢,把美看得比命还重,他又听见你花费千金赎了赵丫头,觉得你这人除了铜臭气,还有点旁的东西,非要过来跟你赔个不是,拉都拉不住。”
说到这儿,李少手指摸了下鼻下的胡须,坏笑:“哥们寻思着,你不是一直念叨着想让他教鲲儿么,这不就是个机会嘛,说不准,以后关系好了,咱还能求他几幅字画呢。”
“就你精!”
我笑着白了眼李少。
正在此时,前头走着的朱九龄停下脚步,回头,皱眉问:“你们俩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
我屈膝见了一礼,笑道:“说待会儿给您喝什么好酒呢。”
说话间,我一瘸一拐地疾走几步,跟了上去,侧身,请朱九龄进了内院,抬眼瞧去,内院此时静悄悄的,只有云雀一人立在青石台阶下,上房仍旧灯火通明,但门窗紧闭,仿佛没人似的。
我还没张狂到把朱九龄和李少带进屋,打算就在小院招待他们。
我让阿良往院子里再多添几盏灯,吩咐云雀,赶紧去小厨房弄几道菜,再把我珍藏的好酒拿出来。
月色正好,清风吹来,将凤尾竹吹得飒飒作响,又将园中的芍药花瓣吹落,倒有几分诗意。
我笑着转了个圈,试图同朱九龄套近乎,问:“久闻朱爷大名,这些日子交往下来,妾身眼见您手上功夫了得,十分的钦佩,您慧眼识美,正巧,妾身今儿刚捯饬了下院子,您觉得怎么样?”
我暗道:李昭这人虽讨厌,可审美的确不错,得亏他给我收拾了下,否则依照之前那个简陋寡淡的样子,还真不好意思招待朱九龄。
原以为,朱九龄会夸几句,没想到他四下瞧了圈,眼里含着抹讥诮,挡着我的面儿,很直接地说道:
“竹子倒不错,有几分雅意,只不过弄个木凉亭怎么回事?应该也弄成竹的,里头还摆了个烤肉炉子,有些俗气,古人诗有云: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朱九龄双手背后,仰头看天上那轮圆月,莞尔浅笑:“依我看,快把那俗不可耐的烤肉炉子扔了,换上把瑶琴,岂不美哉?”
我斜眼看向上房,使劲儿憋笑,拊掌赞道:“先生果然高见。”
此时,云雀端着酒菜过来了,我帮着把菜一一摆在桂花树下的石桌上,请朱九龄和李少两个入座。
我用酒涮了下杯子,满上,率先举杯敬酒。
朱九龄瞧见了美酒,鼻头耸动,端起一饮而尽,拿起筷子,吃了好几口凉拌鸡丝,许是想起自己今夜是来做什么的了,他清了清嗓子,拎起地上放着的锦盒,拍了拍,对我十分客气道:“听李老弟说,你喜欢吃燕窝,我便现从教坊司拿了些极品燕窝盏,那个……你的脚没事吧。”
我笑笑,稍微往上掀起纱裙,伸出脚:“已经无碍了,先生莫要担心。”
“哦。”
朱九龄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我登时愣住,这就完了?连个歉都不道?
我偷偷给李少使了个眼色,示意李少看我的脚。
李少会意,伸长脖子,眯眼瞅了下,胳膊肘捅向朱九龄,揶揄道:“老朱你这道歉也忒简单了些吧,我妹子说没事,那是为了宽你的心,你瞅瞅,血都渗出来了,忒吓人了。”
“嗯?”
朱九龄皱眉,低头去看我的左脚,叹了口气,亲自倒了酒,起身,捧着酒躬身给我行了一礼:“在下今夜误会了,还当夫人又来找在下的麻烦,无意伤了你的脚,放心,之后瞧大夫的费用,在下会一力承担。”
“先生太客气了。”
我忙起身,屈膝给他见了一礼,请他坐下,笑道:“一点小伤罢了,顶多以后留个疤,左右穿着鞋,看不到。”
果然,朱九龄听见这话,眼里多了几许愧疚之色,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我又给他添了杯酒,笑道:“不打不相识,妾身也有错,没跟先生说一句,就把先生画在妾身脚上的花当做丽人行的招牌,自罚三杯,便当给您赔不是了。”
说罢这话,我一连喝了三杯,大抵喝猛了,头立马晕了下。
“好酒量!”
朱九龄冲我一笑,大手一挥:“不过两朵花罢了,没什么,你要是喜欢,拿去便是。”
“那妾身就却之不恭了。”
我挑眉一笑,再次给他屈膝见礼,随后,我忙吃了几口菜,将酒气压下去,笑道:“今儿听宋妈妈说,先生为了作画,看过教坊司许多姑娘的身子,唯独没看过赵姑娘的,可是中意这丫头?”
“那倒不是。”
朱九龄喝水似的喝酒,笑道:“十多年前赵老太太过寿,赵元光请我去家中赴宴,当时这丫头也就七八岁吧,恭恭敬敬地给我捧了盏茶,其实原没什么交情,可到底有过一面之缘,便算旧相识了,我这人名声虽不大好,却也做不出看故人之女的身子,忒下贱。”
我鼻头发酸,这时候不踩赵丫头一脚,真算个好人了。
“妾身已经将她安顿在客栈,给了她三百两银票,把身契交到她手上,让她好好想一想日后该怎么办,希望她能尽快走出来。”
我掀起面纱,独自喝了口闷酒。
“对了先生。”
我手背摸了下已经有些发热的脸颊,笑道:“妾身认识一个孩子,脾气秉性皆好,于书画一道极有天分,不知……”
我话还未说完,就被朱九龄打断。
“又提这事。”
这男人将筷子扔到桌上,厌烦地瞪了我一眼,起身就要走。
忽然,他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自行坐下,身子稍稍往后仰,笑道:“指点几句也不是不行,但在下喜欢饮酒,那孩子若是能把我喝趴下,我就教,他在这儿么?你把他叫来。”
“这怎么成。”
我登时恼了。
我家鲲儿才十一二岁,身子骨弱,一阵风都能吹倒,哪里能和这个出了名的酒鬼拼酒!这老家伙,分明就是想法子拒绝人嘛。
“您看这么着行不行,孩子实在小,他爹娘家教严,不让他喝酒,妾身同您喝,如何?”
“你?”
朱九龄斜眼觑我,不屑道:“你行么。”
“先生瞧不起女人?”
我拍了拍手,让云雀换大碗来,把桌上的小酒撤下去,换烈酒。
等酒上来后,我满满斟了一碗,端起给对面坐着的朱九龄看,一口接一口喝,烈酒入喉,辣遍了我的口舌,五脏也登时滚热了起来。
我强撑着喝完,将碗倒扣,媚笑着看向朱九龄,告诉他,我一滴都没剩。
“好酒量!”
朱九龄大喜,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咕咚咕咚喝了个尽,他用袖子抹了把嘴,笑道:“好久没有喝这么痛快了,来!”
他端起酒罐,给我满上。
一旁坐着的李少见状,伸手阻止我,担忧道:“你行么,这可是五十年的花雕,喝多了会出事。”
李少给我挤眉弄眼,手掌挡住嘴,急道:“他可是个疯子啊,你也疯了么?”
“你就别管了,”
我打开李少的手,笑着和朱九龄碰了一杯,接着喝。
大抵只有这样痛痛快快醉一场,我才能暂时忘了儿子。
我实在亏欠八弟和鲲儿太多,这次,我必须要拿下朱九龄!
想到此,我狠了狠心,忍住泛上的恶心感,大口喝酒。
喝完后,我将酒杯啪地一声放在桌上,挑衅似的看向朱九龄。
朱九龄一愣,他估计也没想到,我一个女人居然这么海量。
“丽夫人……”
朱九龄眼里已经有了酒意,两颊发红,指头在碗里蘸了点酒,朝我弹来,笑道:“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来,接着来。”
“来就来。”
我再次给自己碗里倒上酒,心里却犯怵,不能就这么干喝啊,得让他对我更有好感,怎么办呢?
谁知我还在冥思苦想时,朱九龄忽然打了个酒嗝儿,笑着问我:“你既然是夫人,那肯定成亲了,你相公呢?何不叫他出来,咱们三个一块喝。”
我大怒,这酒疯子,说什么胡话。
不过……
我眼前一亮,思路竟然开了,不急妍华,好好想一下,朱九龄相交满天下,不惧皇权,曾经得罪过先帝,也曾指点过李昭练字,对了,他还当过谢子风的师父。
谢子风是谁,那可是个有侠气的男人,有些地方其实和朱九龄挺像的,譬如当年在丹阳县看到盈袖的小像,就敢从南方一路追到北方,当时知道盈袖被陈南淮欺辱禁锢,他不顾俗世的指摘,又是写诗嘲讽陈家父子,又是想法设法救助盈袖……
而这些日子与朱九龄交往下来,我能确定,朱九龄是个比谢子风更疯的人,居然说出因为厌恶谢子风和月瑟成亲,所以要与子风绝交,所以,那就不能按俗世的思路同他交往。
想到此,我噗嗤一笑,歪着头,看向朱九龄:“谁说我成亲了,婚姻是什么,那是把枷锁,我才不要这种束缚。”
果然,朱九龄眼前一亮,重重地拍了下大腿:“好!说得好!陆游说什么来着?我是仙蓬旧主人,一生常得自由身。来,丽夫人,干了这杯!”
“干!”
我举起杯,与朱九龄碰了一杯。
真的,我真的快喝不下去了。
我硬着头皮,闷头喝完,决定再添一把火,让朱九龄再高兴点:“男人是什么?夫人我有的是银子,喜欢谁,包下便是,玩腻了就扔。”
“哈哈哈哈!”
朱九龄大笑,将酒一饮而尽。
而就在此时,上房忽然传来声重重地打门声,好似非常愤怒。
我们三人同时朝上面看去,只见门上印出个高大的男人黑影。
“呦。”
朱九龄仿佛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眼里皆是兴奋,冲我嘿然笑道:“夫人屋里还藏娇呢。”
“甭理他,咱们接着喝。”
我正要喝,胃里忽然一阵翻腾,恶心直往喉眼上蹿。
忽然,上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我愣住,也忘记要吐,忙朝前看去,李昭出来了,他戴着暗卫的半截银面具,正好将上面的脸遮挡住。
我看不到他此时是喜是怒,大概很生气吧,薄唇紧抿住,大步朝我们走来。
李少见状,脸都吓白了,立马要跪下。
“咳咳。”
李昭重重地咳了两声,暗中冲李少摆了下手,示意他站远些。
“朕……我来替她喝…!”
李昭走过来,清风将他单薄的寝衣吹开,露出光洁的胸膛,他大袖一挥,潇洒地坐到石凳上,从我手里抢过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将酒碗用力按在桌上,碗登时磕掉一角。
“你们俩真是……哈哈哈。”
朱九龄眉眼皆笑,打趣我:“你遮了下半张脸,他遮了上半张,不过,这位兄台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呢。”
朱九龄仔细瞧,忽然拍了下额头,笑骂自己喝多了,他身子朝我倾来,眼却盯着李昭,笑得暧昧,问我:“丽夫人,这就是你养的小白脸子?哦不对,入幕之宾?”
我头越发晕了,又惊又吓,李昭怎么出来了,他听见这话,会不会生气?
大抵酒在作祟,我竟不怕,眉一挑,故意媚笑:“对呀,先生觉得怎样?”
“身段不错,气质也不错,好眼光。”
朱九龄显然喝高了,懒懒地看向李昭,问:“兄台怎么称呼?”
“风和。”
李昭冷冷道。
“风和?”
朱九龄皱眉。
“风和日丽的风和。”
李昭剜了眼我,狠狠地喝了口酒。
“哦,这样啊。”
朱九龄了然似的点点头,与李昭碰了杯,一饮而尽。
这人完全喝高了,舌头都大了,脸和脖子皆红,忽然扭头看我,一手撑住下巴,另一手指向自己的脸,晕晕乎乎地笑道:“也是奇了,我憋了一年多都画不出美人图,一看见你,居然就能画了,丽夫人是吧,你看我咋样,能不能也像风和兄弟一样,当你的小白脸子?”
第90章 身怀长技 如此污糟
什么?当我的小白脸子?
听见这话, 我登时被烈酒呛住了,捂着口猛咳了通,差点给吐出来。
“先生开什么玩笑。”
我用小臂按住发烫的额头, 嗔了句。
同时, 我偷摸看了眼身边坐着的李昭,好么, 这人倒是镇定得很,居然没有生气, 眼里含着抹讥诮, 拿起我的筷子吃菜。
他夹了一筷子凉拌鸡丝, 刚送到嘴边, 好似看见朱九龄的筷子上粘着条鸡肉,嫌弃地将鸡丝放进碟里, 从袖中掏出抹干净丝帕,反复地擦手,复又擦了下唇, 冷笑数声,一句话都不说。
气氛忽然就冷了, 尴尬了。
可朱九龄丝毫察觉不到, 两指夹了片猪口条, 仰头吃了, 十分随意地将油手在自己衣裳上蹭干净, 身子凑近我, 笑眼盈盈:“没开玩笑, 你看我怎么样?”
酒气阵阵袭来,一时间,我都分不清是他身上的味道, 还是我身上的。
我斜眼朝李昭瞧去,他坐得端正,唇角含着微笑,仿佛在等我怎么回复。
忽然,我腹内酒虫在叫嚣、在作祟,不知怎地,我忽然就想戏耍下老朱。
“嗯……”
我身形微微晃动,看人有点重影了,手撑住下巴,另一手拿起筷子,轻敲了下朱九龄的头,媚笑:“好呀。”
谁知我话音刚落,就听见李昭重重地咳嗽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