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五国混战之后，这里就成了人间炼狱。
桃花涧的山谷中跑过军队的铁蹄， 早已没有了桃花， 干涸地面透着诡异的淡红色，不知染了多少将士的鲜血。
慕月奚摸着一棵被烧成焦炭的桃花树桩，举目四望。当年她年龄太小， 只知道哥哥死在桃花涧， 却不知道地面上哪一处的鲜血是哥哥留下的。
走遍了桃花涧的每一寸土地， 慕月奚最终在桃花涧山谷外的小镇住了下来。
饱受战火凌虐的小镇早已满目疮痍， 勤劳的人们却没有失去希望，一统天下的大帝王给他们带来了安稳， 并且减免税赋三年，在动荡不安中艰难求生的百姓终于能够喘口气了。
夕阳西下，炊烟袅袅升起，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收拾了工具回家，在镇子东头新盖的三间土屋外驻足片刻，屋里的朗朗读书声结束， 一群孩童乖巧地跟先生道别，排着队出了门， 犹如出笼的小鸟扑腾着飞走了。
“慕先生，这是我在地里找到的南瓜，您尝尝。”满脸皱纹的老者笑着递过一个巴掌大的小南瓜。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接了过去，无名指微微弯曲，“谢谢，这个南瓜我很喜欢，对了，我这里的腊肉太多了吃不完，您拿一些回家给小虎吃吧。”
“那怎么行！”老者拔腿就走，“小虎在您这里上课都没交束脩，连书本都是您准备的，笔墨纸砚都是您给的，我再拿您的腊肉，成什么人了！”
生怕她把腊肉硬塞过来，老者很快就不见人影了。
慕月奚笑了笑，回屋把小南瓜搁在灶台上，这种南瓜是桃花涧特产，就算成熟了也只有巴掌大，软糯香甜无比好吃，她盘算着是要清蒸了吃还是熬成小米南瓜粥。
“慕先生？”外面传来妇人的呼唤。
慕月奚出门一看，是她的一个学生的母亲，“张婶子，您来了。”
姓张的妇人头上裹着蓝花帕子，手里端着个青花大碗，用豁口的盘子扣着，笑眯眯地说道：“您不是喜欢干豆角吗，我做了干豆角的包子，还有您上次给的腊肉，您尝尝。”
慕月奚并不擅长庖厨，只是能做熟的水平，事实上她做饭的机会也不多，每次到了饭点就有乡亲们给她送吃的，张婶子的手艺特别好，哪怕是粗粮窝窝也做得有滋有味，慕月奚十分喜欢。
她接过青花大碗，直接捏起包子咬了一口，“唔唔唔——太好吃了。”晒干的豆角有嚼劲，浸透了腊肉的香气和油渍，包子皮暄暄软软，靠内侧浸了油汁，一口下去唇齿留香。慕月奚毫不吝啬赞美：“张婶子，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包子。”比皇宫里的还好吃。
张婶子爽朗一笑：“慕先生喜欢的话，我天天给你包！”
慕月奚：“那不行，太破费了，要不我花钱买。”
她不好意思总吃乡亲们送的食物，硬塞了镇上买的腊肉给张婶子，结果张婶子隔三差五地给她做包子或者焖饭，感觉她送出去的腊肉其实全都还回来了，估计张婶子每次都做两样饭，这些放了腊肉的是专门给她的，包子皮里面掺的细面也更多。
张婶子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哪能让您花钱呢，家里的两个孩子都在您那里读书，白占您的便宜呢。”不说束脩，光是那什么三字经千字文的启蒙书本，据说都要不少钱，可那些全是慕先生自己抄录了给孩子们的，一文钱都没收。
慕月奚笑笑，硬塞了一条腊肉给张婶子，“您要是再把所有腊肉都做给我吃，那我以后可不敢收您的包子了。做些好吃的给孩子们吧。”
即便遭遇了无数苦难，这里的人们依然保持着纯朴的民风。她手里并不缺钱，离开京都时带走了齐氏送的珍宝，一路上挑着不起眼的兑换了银子，盖三间土屋的时候本来想用银子答谢帮忙的乡亲，结果大家都只是吃了碗饭就满足了。
为了回报乡亲，她办了学堂，不收束脩教孩子们识字读书，结果乡亲们又开始想方设法给她送食物。有时候大家送的饭食太多她吃不完，就把没动过的饭食收好，次日热了给学生们加饭。
张婶子送的两个大包子把慕月奚几乎吃饱了，她看看小南瓜，决定还是清蒸了吃掉。
“慕先生。”还没生火，外面又传来一声呼唤，慕月奚似乎闻到了熟悉的香气，看来又是给她送食物的。
出门一看，是个体格壮硕的年轻人，他是这里的猎户，姓赵。
“赵哥来了。”慕月奚打了招呼，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他手里的竹篮。
赵山的脸红了，慕先生实在太好看，就像天上的神仙一样好看。不仅好看，慕先生还聪明有学识，以前肯定是大家小姐，在战争中失去了家人才来到这里的。
赵山看了她一眼，飞快地别开头，僵硬地将竹篮往前一递，“我、我猎到了一只兔子，给、给慕先生吃。”
慕月奚呆呆地望着他手中的竹篮，并没有接。
“烤……兔子？”她喃喃道。
不知怎么，赵山觉得慕先生的声音很奇怪，他连忙解释：“已经烤熟了。”这里的人都知道慕先生不善庖厨，以前肯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刚来这里的时候连生火都不会，所以他们送食物要么是已经做好的，要么是像番薯南瓜一样随便煮煮就能吃的。
慕月奚眼睛飞快地眨了眨，“赵哥，刚才张婶子给我送了饭，我已经吃饱了。”
赵山的脸又红了，他来晚了一步。
慕月奚笑道：“赵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兔子你拿回去给家人分吧。”
赵山想了想，“那留下给慕先生当早饭吧，慕先生要是吃不完，就给学堂里的孩子们补身体。”
慕月奚一般不会拒绝乡邻们的好意，只有坦然接受了他们的食物，他们才好意思送孩子来上课或者求她帮忙写信。
“那……留下一只兔子腿吧，剩下的赵哥带回家去。”慕月奚说着话，从屋里拿了个盘子过来，径自揭开竹篮上盖着的盘子，撕掉了一只兔子腿。
知道她吃到了他烤的兔子，赵山心满意足地走了。
慕月奚盯着那兔子腿看了半天，轻轻咬了一口。
良久，她叹了口气，抱住双腿，将脸埋在了膝盖上。 ……
这日是休沐，慕月奚难得睡了个懒觉，还没起床，就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
她简单梳洗了一下，推开门一看，是附近的乡邻，一个个看起来都有些焦虑。
张婶子道：“朝廷贴了告示，咱们都看不懂，慕先生得空的时候能不能帮忙看看，是不是要加赋税了？”
虽然皇帝说了要减免赋税三年，可是艰难熬过战乱的百姓们总是不安心。
“那咱们这就去看看。”慕月奚知道他们都紧张，干脆地出了门，来到贴告示的地方。
崭新的告示一贴就是两张。
第一张：慕亲王府私藏违禁之物，包括龙袍和龙形玉佩等，诛九族。其中慕氏小女慕月奚举报有功，赏黄金万两。
慕月奚一阵恍惚，那些她恨之入骨的人们，竟然就这么死了？还有，她什么时候举报有功了？那黄金万两又在哪里？
“慕先生，慕先生，第二张告示说的是什么，可跟赋税有关？”桃花涧虽然隶属慕氏王国，但饱受苦难的人们对于耽于享乐的慕氏皇族并没有多少忠诚，就算诛九族也并不在意，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能剩下多少口粮，家里的孩子会不会饿肚子。
“第二张告示……”慕月奚抬眸看去，“朕承先帝遗志，励精图治……四海升平……慕氏小女月奚，性纯粹，见识不俗……立为皇后，以奉宗庙……”
立为皇后……
慕月奚脑子嗡嗡响成一片，眼前似有无数星星跳跃，几乎看不清那告示上的字。
告示很清楚，没有任何令人误会的地方。
一般封后都是说谁家之女，并不会把皇后的名字写上，要不是上面清清楚楚地写了“月奚”两个字，她会以为这是封了慕云鸾为皇后。
还有那个“性纯粹见识不俗”，也分明是为了她而硬拗出来的赞誉，一般封后都会说什么温婉贤淑、性宽厚之类。
乡邻们见没有加赋税，顿时松了口气，三三两两地离开去劳作了。慕月奚身边还围了几个孩童，都是她的学生，小虎好奇地问：“先生，告示的最后写着‘不日完婚’，那是什么意思？”
慕月奚张了张嘴，却回答不出，她还在这里，他、他要怎么完婚？
“不日完婚的意思就是——”耳边传来低低的笑声，男人说道：
“什么时候皇后原谅皇帝了，什么时候就大婚。”
第53章 53
男人的声音很熟悉。
熟悉到令她头皮发麻。
慕月奚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身子僵硬，小脑袋一寸一寸地转过去。
高大俊美的男人黑眸含笑，朝着她张开了双臂。
上次他做这个动作， 还是她送玉佩给他， 他让她亲手给他系上， 结果没几天她就被赶出了皇宫，而现在那枚玉佩还挂在狗男人的腰上。
慕月奚：“……哼！”
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御缜：“……”
一旁几个小萝卜头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俨然把他看成了对慕先生图谋不轨的登徒子。
萧御缜努力做出个慈爱的表情，弯腰对几个小萝卜头说道：“我和你们先生订婚了， 现在她生我的气不理我了。”
小虎撇了撇嘴， 脆生生地说道：“骗人，先生说她订婚的夫君已经死了！”
“……”萧御缜嘴角一抽，“又活了， 死而复生， 幸甚至哉！”
小萝卜头们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复活的？”
萧御缜指了指腰上系着的玉佩， “看到了吗，这是你们慕先生送给我的定情信物， 就因为有了这定情信物拴着，朕……我死了死得不甘心，总惦记着你们先生，硬给活过来了。”
“哇……”萝卜头们一阵惊叹。
堂堂大帝王骗小孩子毫不愧疚，正色道：“我醒悟了之后，你们慕先生因为伤心已经离开了， 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她。”
小萝卜头目露怜悯：“那你可够辛苦的。”
“不辛苦，为了你们先生， 我甘之若饴。”萧御缜叹道：“就是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她往常最喜欢吃我做的烤兔子和烤鱼，也不知道她到了这里有没有挨饿。”
原来往常都是订婚的夫君给她做吃的，怪不得慕先生不善庖厨呢，这下小萝卜头们再无疑问，领着他往慕月奚的三间土屋走，“慕先生刚来的时候连生火都生不好！到现在也只会煮东西，不过我们都有给她送吃的，没有饿到她！”
萧御缜正色道：“多谢各位对我家娘子的照顾。”
他一本正经地道谢，几个小萝卜头脸都红了，连连摆手，“不、不客气，再说，慕先生教我们读书都没有收束脩的！”
一路上，几个人相谈甚欢，进了小院，小萝卜头们扯着嗓子喊：“慕先生，我们把你的夫君带过来了！”
慕月奚手一抖，差点把茶杯摔了。
小萝卜头又喊：“既然您夫君都活过来了，您该高兴才是，怎么跑啦？”
另一个拐了他一肘子，“慕先生这是害羞了！”
“哦……哦哦，嘿嘿嘿。”
几个小萝卜头红着脸跑了，萧御缜进了屋，定定地看着慕月奚，几个月没见，小丫头瘦了些，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肉肉又没了。
屋里的炭火生得旺，厚棉的门帘放下来，屋里暖烘烘的，萧御缜走到慕月奚身边，低头，“小月芽，对不起。”
往常一副睥睨天下的高傲帝王，现在却是低头认错的卑微样子。
她哼了一声，转过身不看他，咕哝道：“民女不过一介村妇，当不得您一声道歉。”
萧御缜伸出修长的手指，捏住了她的一点点衣袖，就像往日她在龙极宫对他所做的那样，轻轻地摇了摇，可怜巴巴地说道：“就算是村妇，你也是拥有黄金万两身家最高的村妇，我现在却是身无分文，小月芽，你得养我。”
慕月奚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还能这么……无赖？
萧御缜委屈道：“你也知道这些年征战不休，又减免了三年赋税，国库吃紧，那黄金万两可是我攒了好多年的私房钱，是我用来留着娶媳妇用的，现在给了媳妇你，你不能抛弃我，得养我。”
“我可没收到你的黄金万两，既然是你留着娶媳妇的，你自己留着吧，我不要。”慕月奚说完，又补了一句：“反正你要娶好多个，黄金万两拿去给她们分吧。”
“没有！没有好多个！”萧御缜急忙解释：“只有你一个，小月芽，我不要别人，只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