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用竹笼打包一份,提着C城带回的一瓶酒,朝村头走去。
下雨天病人少,进医馆时老爷子站在桌前包纸烟。
他嘴刁,超市里成盒的烟吃不惯,非得买最好的烟草自己包。
温穗收了伞,换了笑脸走进去,低低叫了一声“师父。”
老爷子显然一惊,摸摸胡子,满眼的高兴,笑声贯耳。
温穗把她做的饭菜摆上,把酒给他老人家倒上,自己先干了一杯。
“徒弟不中用,买不起泸州老窖,不晓得这酒合不合师父心意。”
景天杨大笑。
“臭丫头,师父还图你一口酒?”
“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去了?”
她抿唇淡淡一笑。
“应该不去了。”
他看她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温穗带着坦然的笑意,眼神示意他随便说。
“那孩子怎样?”
她笑,医者仁心,知道老头担心的是霍希光。
“贵人贵命,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回来了,空把师父传授我的一身医术用在他身上了。”
景天杨又干了杯酒,酣畅地笑,望她的眼神,满眼了然。
“丫头,从你拜师时我就看破了你,你当不成恶人。”
温穗转头,望着门口连绵的雨幕,风吹开层层烟雾,往事在脑海变得清晰。
温穗七岁那年,辛夷镇来了很灵一个很灵的算命先生,听说他会看面相,成绩、事业、姻缘都能算得八九不离十。
他们住得近的几户孩子年纪刚好相近,便相约去看面相,先生看到其他孩子都说了一堆赞意的话,到了温穗这里,偏偏摇头又皱眉。
“天生倾国倾城色,玉质孤高卓不群。小姑娘骨相很美,长大绝对的美人坯子,只是啊……”
“只是什么?”温玉梅有些急。
“父母兄弟长相平平,偏得一卓然不群的姑娘,杏眼微挑,红唇浅薄,这是相生相克之相啊。”
周围人哗然,幸灾乐祸地讲起温玉梅怀上温穗时他家奶奶刚好得病去世,温穗出生不久爷爷从山上意外摔死,七嘴八舌地想要印证算命先生的灵验。
温玉梅的脸色瞬间白了。
或许这只是那群人漫长故事里的一个小插曲,但却是温穗童年最浓重阴暗的秘密,在她记忆里,也是温玉梅对她疏远隔阂的开始。
后来不久,景天杨看中她小小年纪《本草纲目》背得通透,要收她为徒,人人都说她有福能拜在名医名下,她小小年纪却死倔着不肯答应。
他记得清楚,那时他把大人都支走,把小姑娘抱在腿上,耐心地问她原因。
最后她红着眼,说起了算命先生那段事儿,末尾的一句话,听得他心疼又万般怜惜。
她说:“他们说我天生克相,我已经害死了自己的爷爷奶奶,不能再害爷爷您了。”
不谙世事的孩童,面对恶言,从未哭闹,也无法辩驳,只傻傻记着,依旧温柔地善待这个世界,善待所有人。
温酒入肚,提起往事老头格外激动,拍了拍桌子,六分醉了。
“丫头你记得我咋回得你不?”他边啃着鸡爪边叨叨。
“我说我个老头命硬,还怕你小姑娘克我?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当徒弟,学本事!”
“你瞧?我快八十了,不还好好的?”
“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早就知道我当初没看走眼,你啊,对自己能轻易狠起来,对别人很难啊。”
温穗听了,给自己满上一杯,一口灌下,刺激得神经一晃,突然就想起几万公里外的少年。
离开前那样意味深长地喊她,他怕是知道了什么,可惜啊,都没来得及好好道别。
那个如月光清冷干净的少年,那样一张万物失色的脸,终究绝色,怕是以后再难遇到。
她笑。
C城短短的一个多月,可能就是一个梦吧。
她是善是恶还重要吗?
梦里的她来不及黑化,没有负累,没有罪孽,从此两条不交接的平行线,谁说不好?
跟师父道别,她撑伞走进雨中,路过几户熟悉的人家,她礼貌地点头问好,结果她走过就在后面窃窃私语。
“顾家那姑娘回来了?不是住进大城市的有钱人家里了吗?怎么还舍得回来。”
“怕不是有钱人家的儿子把她玩腻不要了。”
“她面相不好,克死自家爷奶,好生一个哥哥成了毒鬼子,弟弟在医院半死不活。”
“她那张脸,咱们镇上能找到第二个这样的姑娘吗?那身段长相,就是给人做小的份儿。”
“.…..”
温穗眼里冷然,尽是嘲讽,不在意的人,不在意的话,她不屑回头。
走了几步,在路边的一簇花前停下,她蹲下,笑了,像个孩子。
三月连翘,如火如荼。芳蕊澄澄,朱露含香,牵动春光。
她终于还是等来了辛夷镇的连翘花开。
她之所以爱连翘,除了它明黄的花朵洋溢的温暖和阳光,雨幕之中也是一抹明媚色彩。还有它枯老苍劲的枝干流淌的刚强与自信。连翘状似迎春,最大的区别,连翘的枝条永远向上翘着,即使枝条被压下来,新生的芽尖永远向上,有种倔强和不服输的性格。
师父曾坐在案头摸着她脑袋笑言:“做人要做连翘,不做迎春。”
不迎合,不谄媚。不在意,不伤怀。
她细心折了几枝连翘,想回去赶紧养在花瓶里,不想,身后突然传来巨大的动静。
一辆黑色的林肯横亘在路中间,在离那群妇人几尺的距离,紧急刹车,轮子飞转溅起的泥石,浓重的污垢,一丝不漏洒在她们身上。
她们惊悚地尖叫,被吓个半死,怒气冲冲拦住车,烦躁地敲车窗。
车窗开了,前座的保镖把成沓的钞票扔出窗外,那群人疯了一样蹲下捡钱,车再次发动,这次的泥水,溅满她们的头和发。
钱捡够了,她们捧着被雨水沾湿的钱想笑,突然想起方才后座的人冷言留下的一句话,笑不起来了。
“钱如果堵不住你们的嘴,下次拿命试试。”
她们突然想起自家在这块最大的药厂谋生的丈夫儿子,药厂依稀是从前来这看病的大老板建的,那人好像姓霍,懂了这其中利害,她们瞬间散了,惊慌地回到家中。
温穗握着几枝花,乖且静地看着那辆车,眼里难掩困惑。
当黑衣保镖把后座的车门打开,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进雨中,手心的枝干被她折断了。
他一身白色休闲装,一尘不染的鞋没入泥泞,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漫天阴暗,他是人间初雪的一抹洁白。
他在她几步之前停下,少年清隽斯文的脸格外苍白,英挺的眉,没了往日少年气的顽劣,紧紧皱着,像掩盖某种极深的痛苦。
温穗从来没想过在这里见到他,震惊太过,手里的伞没握住,雨滴落在她乌密的发,打湿潋滟干净的侧颜。
霍希光把伞覆过她头顶,另一只手,死死握紧她的手腕,力度,仿佛能把她手骨碾碎。
他说:“温穗,我病了。”
“很重的病。”
“你说过医不好我不走的。”
少年如蝶翼的长睫,被雨滴打湿,像极了眼泪。
在他闭眼失去意识,朝自己倒下之前,他干涩的唇呢喃这几个字。
“温穗,你丫个骗子。”
少爷啊,这招苦肉计可还行?
***
今年很少走亲戚,但难免还要出去一两趟,所以欠了两天更新
有时间阿珠会补上来
看文愉快~
第11章 当归
温穗不在,自然不知道这两天霍家被闹得天翻地覆。
从霍总那得知温穗真的不回来了,霍希光发了一场大火。
家里霍镇庭最心疼的东西被他砸了个遍,文姨熬的药也不喝,连着温穗平时熬药的药罐也被他砸个粉碎。
他感冒没好全,一闹,又病倒了。
霍总看着床上儿子病恹不乐的样子,他这些天好不容易攒的生气好像瞬间化没了,他爱子心切,心里又急又无措。
把工作都推了,自己亲自守在他身边照顾他,好心喂药,却被他一把推开,药汁脏了他的高定西装。
生意场上的人最会隐忍,何况对自己的儿子,霍镇庭低声下气地劝:“一个乡下丫头算得了什么?你要想要同龄的姑娘照顾你,江家小女儿连着来拜访好几天了,她们家跟我们是世交,你要喜欢,等你成年就订婚。”
这话一出口,霍希光眼都不眨把针管拔了,血珠从青色的血管溢出,触目惊心。
他冷着脸,直接背过身去,不看他一眼。
霍镇庭气绝,甩门离去。
文熙在一边看得心酸,温穗走了她也难受,但没成想平日总一脸嫌弃的少爷反应这样激烈。
别的人再好,终究不是穗穗。
等大人都走了,文熙帮他把被子掖好,然后靠着床尾,瘫坐在地毯上。
“少爷,你想穗穗吗?”
文熙的声音涩涩的。
“她还没告诉我美容秘方呢,真不够意思。”
他没有回应,文熙看到他闭上了眼,呼吸虚浮,以为他睡着了,轻轻掩门离开。
门合上的瞬间,少年漂亮的眼睁开,因为高烧到嘶哑的嗓子轻轻吐出一个字--“想”。
霍希光是什么时候开始慌开始乱的?大概是打开她房间,发现那里几乎没留下一点她生活的痕迹,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拨通她的电话,结果在她房间的枕头下,找到了他送的那个手机。
他那时才意识到,她走了就不会回头,很可能这一辈子都难相见。
像爱吃糖的孩子终于得到了心爱的糖果,还没来得及舔一口尝尝甜蜜,糖却掉在地上,碎了,便宜了路过的蚂蚁。
那天晚上,陆医生重新给他输液,他却收回了手。
“叔。”他难得这么叫他。
陆医生拔开针管头的手一颤,望向床上的少年。两天的绝食,他眼窝凹陷得厉害,目光森然,苍白的肤色有种病态的美,明明少年,气质却像耄耋老者。
他算是看着他长大,生在这样的家庭,应该是福气,他却从娘胎落地起病根没断过。小时候长得比画报上的模特都好看的小男孩,因病只能关在家里,他有成套的图画书,图画书画了完整的大千世界,可是,他却看不到寻常孩子都能看到的草长莺飞的春天。后来长到少年,隐约看到的黑暗面让他把自己封闭,不轻易对别人敞开心扉,因为不害己,更不会害人。
好不容易,有个人把他拉回光明,只可惜,是残酷的昙花一现。
“叔,我要见温穗,只有您能帮我。”
霍希光舔了舔干涩的唇,一身傲骨,折于一个乞求期盼的眼神里。
陆医生叹气,从他叫一声“叔”起,他知道自己拒绝不了。
在小姑娘的闺房里,昨天他拿着自己弄来的四十度的体温计能对着霍镇庭面色不改地哀声叹气,面对一十七岁的小姑娘,陆医生心里有些发怵。
温穗给床上的人摸完脉,一声不吭去厨房熬了碗药,端过来,一脸讳莫如深地问他:“霍希光真是重病?”
陆医生咬牙,医生节操为这小子早就碎了一地,只好敛着老脸继续编下去。
“是啊,温小医生,人昨晚都烧得神志不清了,这不,今天一见你就倒下了。”
温穗笑。
“我年纪小,医生谈不上,摸他脉象跟前几天没差,寻常的风寒,被人可劲作的,拖了这么久没好,今天的晕倒应该不是假的,但跟重病扯不上关系。”
说到这,她唇角笑意加深,露出三粒小米牙。
“少爷没吃什么东西,闹的低血糖,是不是啊,陆医生?”
陆医生扶额,果然,这丫头本事大得很,哪能瞒她。
无奈,他只好把温穗拉到房门外。
“姑娘你别怨我们,少爷他实在想见你,霍家保镖层层围着,要让霍总心甘情愿放他出来也只能装病,让霍总心软。”
“少爷这几天发着烧,过的也实在让人不忍心。”
“你来一个多月,少爷身体好了很多,人也开朗了,我啊看得出,你是那个能让少爷变好的人。”
“少爷如果打心底接受一个人,就会掏心掏肺对他好,如果之前他做了什么让你伤心的事,希望你别太介意,看在这一个多月的感情,也别一句话也不说就抛弃了他。”
“不是所有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是有福的,他其实也很可怜。”
“.…..”
陆医生跟她说了很久,久到哥哥背着竹篓踏着夕阳回来,看到门口的车眼底一震,在她房门口看了里面许久,最后皱眉回到厨房。
她再次进房间,他已经醒了,靠在床头打量着屋里的一切,最后眼神落在进来的她身上。
“温穗,你房间真小。”
他语气带着嫌弃,也藏着发现秘密的喜悦。
少女的房间,破旧但整洁,掉灰的墙被她用包书的纸贴好,书桌上的花瓶插着明丽新鲜的花,被子很旧,图案上的碎花快要掉色,但很干净,有她身上的栀子花香。
温穗点点头,把外套递给他。
“披着,当心着凉。”
她语气淡淡,让他读不懂情绪,他赶紧把空碗递给他,颇有讨好之嫌。
“我药喝完了,很苦。”
“嗯。”她接过,坐在一边,明净的眼看向他,倏然一笑。
“霍希光,你来干什么?”
问得直白且不留情。
他后牙槽紧咬,煽情挽留的话偏偏说不出口,两人就这么僵着。
最后温穗垂眸,淡然笑了笑,起身。
“你跟陆医生都饿了,我拿些吃的过来。”
她不是喜欢揪着什么不放的人,他不说,她就装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