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并不嗜甜。
如今隔世尝来,却只觉得珍贵。
心绪微澜,李容徽咽下了口中香甜的茯苓饼,缓缓抬目看向一旁的棠音。
身姿娇小的少女正坐在他新打的木凳上,也不动筷,只托腮望着他。
殿外的光线自窗楣上新换的竹篾纸中透入,歪歪斜斜地落在她瓷白的小脸上,是深秋里少有的温暖而明媚的浅金色。
两人的视线对上,棠音的淡粉色的唇往上抬起,颊边晕出两个浅浅的笑涡:“怎么样?可好吃吗?”
李容徽握着茯苓饼的手更紧了几分,目光落在她初显娇美的面孔上微微一滞,半晌,才轻轻点头道:“好吃。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他身姿颀长,坐在为棠音打制的小木凳上,略有些不习惯,腿曲得有些发酸。但他却一动未动,只等着棠音回答他,这也是她最喜欢吃的东西。
仿佛这样,就能让他们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一点。
棠音闻言,一双杏眼弯起,语声里也蕴满了笑意。
“那你,没尝出里头的药味吧?”
第20章 道别 为什么她还是要走?
其实都不必尝,拿到手中的那一刻,他便知道里头是加了东西的。
茯苓饼本身香味极淡,大多只有一点糯米与桂花的清香,近乎无味。
但棠音带来的这一碟子,除桂花外,还加了味重的蜜浆与薄荷,香甜得有些过了度,反倒令人觉得是想要刻意掩盖什么。
若这几块茯苓饼不是棠音带来的话,任何人递给他,他都不会碰。
毕竟,在宫中若是连这点警觉也无,怕是早已经成了如山白骨中不起眼的一堆。
他不曾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只轻轻颔首道:“其实……是吃出来了的。方才我吃的时候,尝到了淡淡一缕苦味。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药味。”
“我特地让厨娘多加了蜜浆与薄荷,还尝得出来苦味吗?”棠音有些讶异,索性自己也拿了筷子夹起了一个,细细尝了尝,一双秀气的眉毛渐渐蹙到了一块。
果然,还是有一丝药味的。只是这药味极浅极淡,不是刻意去品的话,极难察觉。
“果然还是有一些……”她低低自语了一声,倏然想到了什么,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睁大了一双杏眼讶然望向他:“你既然尝出了有药味,怎么还吃?”
“你就不怕我在里面下了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
“你不会。”这一次,李容徽答得很快,语声平静笃定,像是自心底里就这般觉得。
“我怎么就不会?”棠音被他看得心虚,手指握着斗篷袖口不安地搅动着,将袖边上精致的布料都揉得皱成了一团。
但是想到日后他还得独自在这宫廷里生存下去,她只好强压下心里骗人后的愧疚,将父亲曾经说给她的话,也原封不动地又说了一遍给他听。
“这宫里啊,有些人明面上对你好,心里却不知道打得是什么主意。”
“就像这茯苓饼。”她说着又夹起了一块茯苓饼,轻轻咬了一口:“吃到最后才发现,其实是苦的。”
李容徽也夹起一块,三口两口便将饼吃完了,鸦羽般的长睫轻抬,一双浅棕色的眸子安静地凝视着她,干净的像是两方琥珀,澄澈的没有半分杂质:“就算是苦的,可这是你给我的。”
他停了一停,眼底渐渐覆上笑影。
“我信你。”
沈棠音愣了一愣。
本来她就是想骗他一次,让他以后别再这样轻易相信旁人了。
毕竟他这样软和纯澈的性子,在这复杂的宫廷里迟早是要吃亏的。
令人放心不下。
可他愈是这样说,她心里骗人后的负罪感愈是一阵一阵地往上涌,没一会儿,就招架不住了,整张瓷白的小脸红得像是刚开的菡萏似的,不待他问,便将实情和盘托出:“其实,其实里头是加了点退烧的药材。是我让府里大夫开的方子。寻常身子好的人吃了,也不会有什么要紧。”
她说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终于迟疑着问道:“这都好几日了,你的热度可退了吗?”
李容徽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须臾,有些为难地蹙起眉来,轻声道:“也许是身子不好的缘故,我的手指一年四季都是凉的,碰什么都觉得滚烫。我自己……好像试不出来。”
他说着,起身自木凳上下来,往棠音那走了数步,双手拢起斗篷,半跪在她身前。
他的身量颇高,即便是同坐在木凳上,也要高出她一截,如今半跪下来,倒恰好是她伸手便可以触到眉心的高度。
只是太近了一些,近得,几乎可以看见他轻垂下的羽睫上绒绒的日光。
棠音不曾多想,只轻抬起袖口,以指尖轻轻碰上他的额头。
他的肌肤是寒玉似的触感,即便是在燃了炭火的室内,仍旧是触手生凉,令棠音的手指下意识地往回瑟缩了一下。
但旋即,她想起第一次遇见李容徽时他额上那烫得灼人的触感,方才因惊讶而微微蹙起的眉心便逐渐舒展,眼底也转上了笑影。
“似乎是不烫了,热度好像是退下去了。”
她在心里轻轻松了一口气。
要知道这几日,她可都是躲着家里人悄悄进宫来的。
父亲每回天不亮就要去早朝,日暮时才回府,倒还好躲些。
而母亲手里掌着中馈,又整日居于府中,府内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她入宫的事情,若不是有哥哥帮着遮掩,早就露馅好几回了。
即便如此,也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好在如今他的热度下去了,这殿里也有了住人的样子,应当是能够安然度过这个冬日了。
想至此,她收回手,唇边带起一点如释重负的笑来,小声自语:“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放心,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词汇,却令李容徽心口无端一紧。
还未待他开口,棠音已经抬起眼来看向他,语声轻且郑重:“今后,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再被旁人欺负。”
“我大抵很难再进宫来看你了。”
李容徽的手指蓦地攥紧,眸底暗色翻涌。
他明明已经做出了她喜欢的姿态,为什么她还是要走?
是因为太子吗?
李容徽低垂下长睫,掩住眼底暗芒,语声轻颤:“是因为昨日之事吗?”
“昨日之事?”棠音微微一愣。
李容徽轻轻点头:“昨日你离开后,太子身边的苏吉曾来过长亭宫。”
他静静望着棠音,见她甫一听见太子二字,立时便抬起眼来。一双本就幽深的瞳眸,暗色愈浓。
滚过唇齿间的每一个字,都似钝刀在心口慢慢磨过,但在出口时,却仍旧轻柔而平稳,不带半分颤抖:“他说,他是来替殿下请未过门的太子妃去承德殿一叙。”
太子知道她进宫来了?还知道她来了长亭宫?
这是……派人悄悄跟着她?
棠音的肩膀瑟缩了一下,只觉得恍惚间,四周视线落不到的地方,都躲满了太子的人,一个个全都在黑暗里扒着墙角盯着她看。
这个想法一起,小臂上顿时便激起一层寒粟,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臂弯,胆战心惊地问道:“然后呢?”
“我回答他,近日里只来过一位沈姑娘,不曾见过什么太子妃。”
他稍停了一停,语声低得像一声叹息:“他这才与我说,沈姑娘,就是尚未过门的太子妃。”
他说着,缓缓转过视线,一双色浅如琉璃的眸子定定望住沈棠音,语声微哑:“他说的,是真的吗?”
第21章 旧事 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沈棠音被他这样一问,心跳蓦地慢了一拍。
她下意识地想要否认,话到嘴边上,却又慢慢止住了。
苏吉说的,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对。
宫中的传言,也并非是空穴来风。
其中源头,若要往前追溯,大抵要追到她十二岁时那个早春,皇后的千秋节盛会。
她便是在那一日里,因奉上的贺礼,一品亲制的‘遥玉香’得了皇后青眼。彼时,皇后娘娘曾当着满盛京城贵女的面笑言过一句——
“棠音这孩子,很合本宫的心意。性子柔婉,肖似本宫少时。本宫见了她,便似见到了未出阁时的自己一般,忍不住心生亲近。”
之后,皇后娘娘便赏了她一块可以自由出入宫禁的玉牌,又常以身子不适为由,召她入宫陪自己说话解闷。
而太子秉性纯孝,常来皇后的清繁殿中请安,一来二去,倒也渐渐熟稔了。
宫里皇后属意她为太子妃的传言,应当就是那时候传出来的。
一开始只是捕风捉影的一点,可随着她年岁渐长,却愈演愈烈,闹得阖宫都在讨论这事,闹得她不得不去请皇后娘娘出面澄清——
犹记得,那时候皇后娘娘正用小银勺舀着粟米喂鹦鹉,玉容半隐在晨雾中,似一尊白玉打制的观音,洁净无瑕。
皇后娘娘一直静静听到她说完,这才慢慢将小银勺放下,将手搁在膝上,正坐着柔声问她:“棠音何出此言呢?是衍儿何处不好,惹你厌烦了吗?”
自然是没有的。
她与太子之间隔着六岁,能聊的话虽不多,但太子待人温和有礼,自然也不曾生出过什么龃龉。
于是她便摇头。
皇后见状,轻轻笑了一下,伸手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指尾的鎏金护甲停在她的耳畔,有些微凉:“既然你不曾厌恶衍儿,那就这般顺其自然,不是很好?又何必横加干涉呢?”
这话说得对,可似乎又不对。
只是还未曾想个明白,皇后便已收回了手,重新叠放在膝上,柔声道:“你与衍儿来往,是好事。”
见她有些不解,皇后便屏退了身边的侍女,一桩桩,一件件耐心地与她细细说来。
“圣上近来龙体不适,少有临朝的时候。前朝之事,多是权相与衍儿管着。”
“权相刚直,衍儿性子柔和,刚柔并济,对朝政本是一件好事。可性情相左,便难免会有政见不和之时。”
“譬如前日里南面洪灾之事,衍儿想让户部开仓赈灾,而权相则认为应当先令兵部清剿水匪流寇。两人相持不下,赈灾的折子便在御史台那一搁就是数日。这数日里,也不知是多少灾民罹难。”
皇后说着悲悯似地轻轻叹息了一声,问她:“棠音,如此局面,你可忍心吗?”
自是不忍。
“棠音会回去劝劝父亲。”
“不。”皇后深看着她,柔声道:“你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必说。只要顺其自然便好。”
皇后的嗓音柔和,却如有实质一般,一路穿过殿内笼着的晨雾,一字一字落入她的耳畔:“棠音,你只要顺其自然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走到衍儿身边去,你的父亲便再不会与衍儿僵持,黎民百姓们,也不必受这无妄之灾。”
皇后说着,取下自己发间一支赤金八宝攒珠凤钗插入她的发间,语声轻柔:“既不曾心生厌恶,又何必因人言而避之千里?世间万物,皆有定数,清净自然便好。”
清静无为,顺其自然。
若是没有那场梦境,也许她就会这样顺其自然地与李行衍相处下去。
待及笄后,圣上降下圣旨,她便也会这样顺其自然地奉旨嫁入东宫,为太子正妃。
似乎有哪里不对,却始终寻不着差错之处。
棠音想得有些入神,一直没有开口。
而一旁李容徽久久不曾等到她的回答,一双鸦羽似的长睫慢慢低了下去,掩住眸底汹涌的暗色。
果真是太子。
李行衍那副悲天悯人的做派就真的有那么讨她欢心吗?以至于,连说一声‘不是’都不肯,连骗他一次都不愿。
他抬起指尖,重重摁住心口,即便力道大得近乎留下指印,却还是压抑不住疯狂翻涌着的阴暗念头。
若是他现在就去撕下李行衍那张伪善的脸皮丢在她的足下,她还会这样心心念念的,要为了李行衍离开他吗?
指尖深陷入柔软的绵氅,被揉皱的衣料被这力道拉扯着自四面聚集,包裹住他冰冷的手指。
袖口上风毛擦过指腹内侧,像是棠音温软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肌肤上,令他倏然冷静了片刻。
如果他这样做的话,棠音应该会害怕吧——
然后就会像前世一样,更决绝地弃他而去。
一瞬间,犹如寒冬腊月里冰水兜头泼下,他陡然清醒过来,下意识地重重阖了阖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暗色褪去,浅棕色的瞳眸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水意。
他伸手,轻轻扯了扯沈棠音的袖口,眸光轻颤,眼尾通红:“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棠音自回忆中醒过神来,见他正抬着一双凝雾似的眸子望向自己,还没想清自己是哪里欺负了他,心底先是一慌。
一时间,也顾不得想什么了,只手忙脚乱地自袖口里找帕子给他,口中也一连串地否认道:“没有,你听谁乱说什么了?你什么时候给我添麻烦了?”
李容徽伸手接过了她的帕子,也不用,只是紧紧攥在手中不放,羽睫轻颤,语声也因难过而颤抖不定:“是不是,你总往我这儿来,太子殿下多想了什么,所以昨日才令苏吉传了话来?”
棠音听他这样一说,长睫重重颤抖了一下——她倒是不曾想到这一层。
可见李容徽伤心成这样,也不想给他更添忧虑,便又静下心来,轻声哄道:“不会的,太子殿下……”她说到此迟疑了一下,但为了安慰他,还是继续道:“太子殿下不是这样的人。”
羽睫下,李容徽的眸色愈深,攥着棠音绣帕的手骨节青白,语声却愈发低而颤抖:“我不是有意的,我……”
“我只是……太想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