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音很轻,微渺得就像是一滴清晨时的朝露,迅速消散在日色之下。
此刻,不只是棠音,就连檀香,也忍不住动摇了,忍不住自个怀疑起自个来——难道方才,真的是她情急之下,给看岔了?
还未得出答案,身旁自家姑娘已轻轻颔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下来:“明日,我一定来。”
说着,生怕他不信,又抿着唇小声和他保证:“若是不来,就让我吃一个月的糯米糍粑做早膳。”
这句话一出口,听得檀香微微一愣。
自家姑娘可是最讨厌吃糯米糍粑了,往日里可从没拿这东西做过担保。
只是还没等她想明白,李容徽已轻轻颔首答应。
一点不给她插嘴的余地。
沈棠音倒没觉出什么不对来,只与李容徽道了声别,便又上了停在长亭宫外的马车。
因着将马车里的东西都卸下了的缘故,即便是檀香驾车,也比来时要轻快不少。
油壁香车碌碌在宫道上行了须臾,周遭便渐渐由荒芜萧条转为了宫中应有富丽辉煌。
大抵一炷香的功夫,车驾于玉璋宫前停下。
沈棠音在檀香的搀扶下,踏着小木凳步下车辇,抬目往前望去。
入目所及,是熟悉的红墙金瓦,涂了朱漆的殿门左右敞开着,只是却不曾见到守门的宫娥。
棠音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仍是带着檀香一道往里走——毕竟她与昭华之间的关系极好,素来不必差人通传。
她一路走过殿内铺设着的汉白玉雕芙蓉小径,行至内殿槅扇前。
紫檀木雕花的槅扇半开着,只以一张华贵的云锦帘子做遮挡。帘上以金丝暗绣了振翅欲飞的玄鸟图纹,垂落的流苏上,则整齐地坠了一排拇指大的东珠。
棠音伸手打帘进去。
“昭——”
东珠交撞的清脆响声中,华字尚未出口,耳畔便是风声一厉。
一整只青瓷茶盏险险擦着她的耳畔飞过,落在外头汉白玉小径上,‘嘭’一声摔得粉碎。
“滚!”
殿内传来凌厉的一声。
第16章 昭华 抓住她的手捧在自己心口上……
还没等棠音回过神来,锦屏后便连滚带爬地逃出一个小宦官。
他逃得太急,没留神被地上一只翻倒的甜白釉大肚瓶一绊,一跤摔倒在沈棠音跟前。
棠音被他这一惊,下意识地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那小宦官刚想告罪,一抬头看见沈棠音,一双眼睛顿时就亮了。也顾不上自地上爬起来,只颤声喜道:“沈姑娘!您可总算是来了!咱们可算是把您给盼来了!”
他说着又拔高了尖细嗓子,对着锦屏后连连唤道:“宝珠、宝瓶,快去禀报殿下,沈姑娘来了!”
一旁立着的两名孪生宫娥听了,照镜般相似的面孔上一同浮出喜色,争先恐后地往锦屏后走。
还未行出几步,只听东珠帘子‘哗啦’一响。一身胭脂色镂金妆花云缎裙的少女似一团火云般自锦屏后出来。
她只比棠音长上一岁,也不过是刚及笄年纪,却已生得凤眼红唇,五官明艳。额上点着刚绘好的六瓣红梅额妆,唇角两侧笑涡处,分别点了一点绯红色的面靥,如两枚圆润的红玉髓坠在雪白的锦缎上,重瓣芍药一般娇妖。
她快步走到棠音眼前,看也不看地上趴伏着的小宦官一眼,只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捧在自己心口上,娇声笑道:“我的好音音,你可算是来了。”
随着她启唇而笑,唇角上的两点面靥便也灵巧地晃动起来,鲜艳又夺目。
棠音看着凑到眼前的,这张宜喜宜嗔的娇美面孔,也弯起眉眼,拿过搁在一旁紫檀木小几上的玉柄团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心,轻声笑道:“这是怎么了?我的公主殿下,又是谁惹你生气了?”
昭华抿了抿丰润的红唇,一脚踢开了滚到自己裙边那只甜白釉大肚瓶,不大高兴地嘟囔:“你还好意思问?你都几日没进宫寻我了?让我一个人待在玉璋宫里,都快闷成傻子了。”
棠音抬目轻扫了一眼旁边跪着的,两边站着的,还有战战兢兢捧着面脂,手膏,兰叶,青盐,玫瑰澡豆与云锦巾帕的一应人等,禁不住失笑道:“是是是,一个人。”
昭华也不脸红,只冷哼道:“这也算人?明明就是一群无趣的摆设。一天到晚见了我跟见了什么似的,诚惶诚恐的。难道我还会吃人不成?”她说着拨开了棠音的扇子,轻眨长睫,笑容促狭地反将一军:“说吧,这些日子没来,是不是去寻你太子哥哥去了?”
不知为何,当昭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棠音却觉得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堵,面上的笑容便也渐渐收了,只蹙眉小声纠正道:“那是你哥哥,可不是我的哥哥。”
这话说的,本没什么问题。
太子李行衍是皇后嫡出长子,而昭华公主李蓁蓁则是俪贵妃所出。虽非嫡亲兄妹,但毕竟皆是天家血脉,按年岁来论,唤太子一声太子哥哥也是应当。
但昭华听了,却愈发不悦,唇边新点的两处面靥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起来,摆出一副不屑的姿态:“又不是一母同胞,算什么兄妹?”
这话音还未落下,身边的人皆是脸色惨白,膝盖触地声接连响起,不过是片刻,满殿的人除了棠音与昭华外,竟再没有站着的。
昭华却不以为意,只轻摇着团扇,牵着棠音的手便带她往殿里走:“难得来一次,就别说那么扫兴的。宝珠、宝瓶,去端些糕点果子过来,再将那‘小玩意’拿来。”
棠音跟着她进去,一同在铺着天香缎的软榻上坐下。
不多时,那两名唤做宝珠、宝瓶的孪生宫娥便迈着碎步匆匆进来。
一位奉上了四色糕点,一壶花茶,并时令果品八品。一位则将一只鎏金小口大肚酒壶放在离两人十步远的波斯地毯上,又将手里的白玉签子一分为二,分别放在棠音与昭华手畔。
棠音捻起一块糕点,就着花茶慢慢吃了,又以帕子掖了掖唇角,这才轻声笑道:“今日又玩投壶?那彩头可得由我来定。”
“好你个音音,上回把我最喜欢的那支三翅莺羽滕花簪都给赢走了,这回还想要什么?”她说着捻起一支白玉签子,对着壶口虚描了一描,抿唇笑道:“不过丑话可说在前头,你若是输了,就得把你手上那制了一年的‘之纇香’给我。”
棠音也拿起一支签子:“不是我不肯,只是那之纇香还未制成。这一年来我试了无数方子,总觉得尚缺一点余味。我总不能拿一道未完成的香给你。”
她说着略想了一想,又道:“这样吧,若是我输了,就把最得意的‘明庭香’给你。”
“那便一言为定。”昭华听了明眸微亮,涂着鲜红蔻丹的玉指一抬,那支白玉签便直直往前飞出,正落在金壶口上。签尾顺着壶嘴的纹路摇摆几下,终于失了力道,一下坠进了壶口。
还不待她得意起来,只听‘咕咚’一声响,又一支白玉签子紧随其后,稳稳当当地落进了金壶里。
“中了。”沈棠音温玉似软白的小脸上旋即升起笑意:“若是我赢了,你就得给我几个服侍得称心的下人。”
昭华似乎有些讶异她会提这样简单的条件,手里的力道歪了几分,白玉签险险擦过壶嘴,掉到了旁边的地毯上。她立时皱起眉来,不悦道:“没有称心的,都讨厌得紧。若是你赢了,看哪个顺眼就直接带走吧。”
她说着又拿起一支签子,不服气道:“不过,我这几日里可练得不少,你可未必能赢过我。”
昭华性子爽朗,生性好动,时常做男儿打扮在宫中玩耍。非但寻常骑射不在话下,甚至还打得一手好马球。
若是马背上的游戏,棠音自比不过她。但这投壶,却是另有说法。
棠音擅于香道,而香之一道,本就是细腻之物。无论是研磨好的香粉,还是刚蒸出的花露,合香时但凡差了一毫一厘,最后的成品便是千里之遥。
常年制香之人,指尖平稳,握物不颤,且即便是微末之物亦衡量精准,倒是十分适宜投壶这种讲究稳准两字的游戏。
因而十支白玉签下来,看着娇软甜糯的棠音倒是没有半点失手的时候。反倒是昭华方才因惊诧投歪了一支,堪堪落败。
昭华是个明朗性子,接过一旁宝瓶递来的热帕子揩了揩手,便大方道:“是我输了,这玉璋宫里的人,你随便选。”
棠音也以热帕子拭了拭指尖,笑着站着起身来:“那我可就不与你客气了。”
她说罢,带着自家侍女檀香,将玉璋宫里近身服侍的下人们一一看了一遍。
看罢,主仆二人还就人选细细讨论了一番,好半晌,才下了决断。
棠音抬手指了两名眉眼温顺,看着十分好相与的宫女与两名看着伶俐些的小宦官道:“就这四人。”
至于宝珠、宝瓶。这两名孪生姐妹虽是更为细心妥帖,但却是自小就伺候在昭华身边的人,她自然不会开口讨要。
昭华似乎并不在意,看也不看便随意挥手道:“成。宝珠,你去和内务府知会一声,让他们几个今日就收拾东西出宫,到相府伺候去。”
“等等。”棠音忙开口唤住了宝珠:“相府不缺人伺候,你让他们去长亭宫,伺候七皇子吧。”
昭华一双凤眼顿时睁大了,唇边的两点赤红色面靥随着她的口型凌乱地晃动个不停:“李容徽?你怎么和他扯上关系了?”
第17章 谏臣 又有些想念棠音了
棠音从不对昭华见外,见她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便遣退了一旁的下人,将自己是如何遇见李容徽之事大略说了一遍。
昭华也慢慢定下神来,一手托着腮,一手捏着糕点,如同听话本子般地听了一阵,终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还有这样的事。果真是比话本子还要离奇。也就是你心软,若是我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不但不管,还得怪他惊了我的马。”
棠音也将手里端着的茶盏搁下,笑着逗她:“那若倒在路边的是我呢?”
昭华闻言也笑,抬起一双凤眼不轻不重地斜了她一眼,顺手就把一块最粘牙的芸豆糯米糕递了过来:“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两人很是笑闹了一阵,直至天光暗下,棠音这才带着檀香与归来的荣满一同回府。
棠音的车驾方出了宫门,另一头,一名小宦官便脚不沾地赶到承德殿中,对着书案前的太子叩首颤声道:“殿下,沈姑娘出宫去了。”
此刻深色的檀木书案上,三足金乌香鼎中,价值连城的南玉香早已燃尽,只余下一炉藏着火星的灰烬。
李行衍以一支羊脂色的长柄玉勺慢慢搅弄着鼎内的香灰,姿态清雅。
“从日出至日落,这数个时辰里,她去了何处?”
小宦官被问得出了一身冷汗 ,连连叩首道:“沈姑娘入宫的时候,奴才怕被人察觉,不敢跟得太近。”
他说着身子有些发颤,慌忙接道:“但日落的时候,奴才可是亲眼看见,沈姑娘的车驾是自玉璋宫里出来的。且奴才派人打听过了,午膳的时候膳房里也得过吩咐,说是玉璋宫要多加几道时令菜色。公主身边的宝瓶还特地传了话来,指明要添两碗糖蒸酥酪。想必沈姑娘是在玉璋宫里用的午膳。”
李行衍的指尖轻敲勺柄,令香鼎中的余烬层层翻起。压在灰烬下的火星被翻出,在黄昏蒙昧的光线中,暗红如深夜里豺狼的眼睛。
小宦官贴身的衣物慢慢被冷汗浸透,头皮紧贴在承德殿冰冷的宫砖上,语声颤抖:“殿下,奴才,奴才这就派人日日去宫门口守着。只要沈姑娘一入宫,奴才立马将人请到承德殿来。”
“不必。”暮色里,李行衍的语声冷淡:“迫之过紧反倒适得其反。且宫中‘走马会’在即,若有余力,倒不如用在正途上。”
小宦官眸光一亮。
每年冬至的时候,宫中都会举办一场‘走马会’,考校诸皇子与群臣骑射。其中表现卓异者,圣上更是大有赏赐。
如今陛下不理朝政,常年住在寻仙殿中不见外人。这‘走马会’对诸位皇子而言,便是一个难得的,让圣上留意到自己的机会。
即便是就整个承德殿来说,这大抵也是年前最要紧的一桩事了,自当倾尽全力去准备。
至于沈姑娘。走马会是君臣同乐的盛会,沈姑娘作为权相嫡女,彼时自然也会出席,不愁见不着。
这样想着,他遂大松一口气,连连叩首道:“殿下高见,是奴才狭隘了。”
*
申时,南书房落课。
李容徽换下了棠音替他披上的狐裘,只拢着一件洗得半旧的绵氅,立在离南书房稍远的小径上。
道旁的桂树生得茂盛,盛开着金桂的枝杈帘幕般重重垂落,半掩了他的身姿。
随着一阵雄浑的撞钟声,在此启蒙的皇子们陆续自书房中出来,于仆从们的簇拥下,分别踏上回宫室的车辇。
而在他们身后,皇子的伴读们也三五成群地,说笑着往外走。
他们大多与皇子年纪相仿,多是些未及冠的,官宦人家的嫡出公子。衣衫华贵,容貌清隽,青松翠柏般令人悦目。
唯独一人,步履蹒跚,干瘦的身子上背着满满一大屉书册,远远地落在后头。
他鬓角微霜,眼角眉梢的横纹沟壑似地堆叠着,如他身上那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上的补丁一般,难以数清。
看着,已过了知天命之年。
李容徽抬手捻转着花枝,目光缓缓落在不远处那张略显疲惫的面孔上,薄唇抬起一个冷淡的弧度。
前世里刚直不阿,屡次犯上直谏的御史台谏议大夫章坚竟还有如此屈膝折腰的时候。
仕途艰难,穷困潦倒不说,如今年过五旬,却还是为了家中重病的妻子,觍着脸去求来了这个皇子伴读的官职。
只为了,能多得些俸禄赏赐,以求续上御医开的方子上,那些金贵的药材。
前世的时候,是太子为他慷慨解囊,换得他数年如一日,死心塌地为太子经营造势。
最后却只因替沈府上疏陈情,便被太子当做沈氏一族的同党,一同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