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伤得那么重,流了那么多血,怎么能叫没事?”
“我从天光初透的时候就来了,一直等到天光渐收,多少个时辰,你都一直睡着。”
“太医说,你若是日落之前醒不过来……若是醒不过来……”
她说不下去了,锦帕上绣着的蜻蜓翅膀都被泪水浸透,沉沉地似要坠下。
李容徽拢在袖中的手指松了又紧,半晌没有开口。
他行事素来决绝,从不留任何回旋的余地。
且,若他只是轻描淡写地下手,这件事在棠音心里,多半也就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子。至多十天半月,便也尽数散去。
要让棠音彻底厌弃了太子,便只能如此。
他一直觉得,只要棠音能够留下。生死边缘走一遭,也是再划算不过的事。
直到当真看见小姑娘的眼泪断线珠子一样往下掉,他终于生平第一次觉得,他是真的做得有些过了。
正当他不知所措之时,棠音终于慢慢止住了眼泪,哽咽着在床前那张小凳上坐下。
白芷也跟了过来,焦急催促道:“小姐,你看人都醒了,我们也该——”
“白芷,你先去外面守着吧。”棠音的嗓音是哭过后的哽咽,但已勉强止住了泪意:“我一会儿就出来。”
白芷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巡睃了一下,终于还是拗不过,一跺脚,出去了。
随着槅扇关闭的响动,棠音将手里的小木兔放回了袖袋中,转而拿出另一个物件,轻轻递了过去。
李容徽伸手接过,低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正是那朵浮雕在铜牌上的紫荆花。
“这是你一直拿在手里的东西,盛安给我的,我现在还给你。”棠音抬起一双哭过后微微泛红的杏眼望向他,语声有些艰难:“这是……东宫里的腰牌,你可千万要收好,轻易不要拿出来示人。”
李容徽握着铜牌的手倏然收紧了,力道大的,近乎要将这一块薄薄的铜牌捏碎。
他的动作牵动了心口处的伤,鲜血从伤处热流般地往外涌出,浸透了干净的麻布,流淌在苍白的肌肤上,最终化为他唇边一点笑意。
就真有这么喜欢李行衍吗?
哪怕证据都送到眼前了,还是执拗地不肯相信。
或者说,明明信了,却还是要回身维护他。甚至连东宫的铜牌都不愿让他拿出来示人。
所以刚刚那么多眼泪,也是为了李行衍而流的吗?
就在他开始疯狂地想,如果他今夜就潜入东宫,杀了李行衍的可能性有多少的时候,棠音轻声开口——
“我本来是想将此事交给大理寺查办的。但看见东宫的铜牌后,却是不能了。”
“大理寺听命于东宫,大理寺卿,更是皇后娘娘的姑父。哪怕仅仅是为了维护东宫的声誉,大理寺也一定会将此事压下。”
李容徽微微一愣,慢慢抬头看向她。
却见眼前的小姑娘眼眶和鼻尖都带一层哭过后的薄红,却仍旧低着头,轻蹙着眉,认认真真地替他想着——
“这块铜牌,是证据,也是祸事。”
“你一定要贴身藏得好好的,最好也吩咐盛安不要宣扬出去。”
她说着,轻轻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对上了李容徽正注视着她的目光。一时间,便想起了自己才刚哭过,脸上指不定是什么狼狈模样,忙轻轻侧了侧脸。
但旋即,却又似想到了什么,遂又转回视线,走到他的榻旁,将他枕畔上那只绣着平安的布兔拿起,重新系到帷帐底下的流苏上。
一道系着,一道轻声开口。
“现在宫门快要落锁了,我得回府去了。”
“但是你放心——”
她顿了一顿,语声轻且郑重。
“我不会丢下你不管。”
第31章 祠堂 被父亲抓了个正着
在荣满不断挥鞭下,骏马四蹄生风,带着棠音的车辇一路疾驰,险险赶上了宫门落锁。
但即便如此,待她们回到相府的时候,天色也已彻底暗下,四面正是华灯高起。
白芷坐在车辕上,在等着小厮前来牵马的空隙里,隔着帘子絮絮说道:“小姐,这回可真是太冒险了。若是晚上那么一点,我们可就真要在宫里过夜了。下回,可不能——”
她说到一半,倏然住了口。
棠音经了这一日的惊怕,正是疲惫不堪的时候,本倚在大迎枕里闭目小憩,被她这一说,又陡然一收口,倒是闹得清醒了过来。
白芷性子泼辣,心直口快,可从没有这样说话说到一半,硬生生住口的时候。
棠音觉得奇怪,伸手打起了车帘,抬目往车辕上看:“这是怎么了?”
她话一出口,眼角余光却瞥见了停在府门内的另一辆车辇,打着车帘的手指倏然一僵。
还没来得及松手,车辇上已下来一人,拧着眉看向此处。
棠音迟疑了一瞬。继而,忙提起裙裾,踏着小木凳下来,走到那人身前,小声唤道:“父亲。”
沈厉山淡淡应了一声,又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去了哪?”
棠音心里有些发苦,确实是耽搁得太久了,都赶上父亲散职回府了。如今被抓了个正着,不给出个交代,这一关怕是不能轻易过去。
可这个交代,却不是那么好给的。
若是自己交代得不清不楚,父亲回头问起守门的小厮,小厮再将盛安的事情一说,那可就全露馅了。
“我……”
正当她想着要不要将事情推到昭华头上的时候,却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继而一辆车辇自两人身畔停下。
一身著作郎官服的沈钦于车辇上下来,拱手对沈厉山唤了一声父亲。
沈厉山哼了一声算是答应,目光却仍旧落在棠音身上,似是还在等她回话。
沈钦的目光也随之落到棠音面上,继而,款款一笑,温声问道:“今日回来的这般晚,可是去我推荐给你的那家戏班子听戏去了?”
沈厉山面色一寒,冷声道:“什么戏班子?”
“是城中新来的‘杏春园’,只招待女客。城中不少贵女都爱去那听戏。”他顿了一顿,又道:“听说,他家一折‘牡丹亭’唱得极好。只是班主奸猾,为了留客,总是最后才唱这折子戏。听完散戏的时候,多半已是日暮了。”
“牡丹亭?”沈厉山顿时被气得怒目圆睁,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只厉声训斥道:“你竟让你妹妹去听此等淫词艳曲!这十数年的圣贤书,就教会了你这等东西?”
他气得浑身发颤,狠狠一甩袍袖道:“你给我去祖宗祠堂里跪着,不到天明,不许出来!”
“父亲……”棠音眼看着父亲拂袖而去,哥哥要替自己受过,有些急了,想赶上去求情。
步子还未迈开,沈钦却已往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她,只躬身道:“恭送父亲。”
眼看着沈厉山走得远了,沈钦这才拿扇柄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轻笑道:“追上去做什么,想和我一起跪祠堂?”
见棠音还想开口说什么,他便收回了扇子,又笑道:“好了,快回去换身衣服用饭吧。不然去得晚了,母亲还得将一样的话再问你一遍。到时候,可没人给你做掩了。”
*
戌时,月上中天。
一身浅鹅黄小袄的少女猫着身子悄悄自闺房里出来,一路穿过垂花门,往祠堂的方向去了。
当她轻轻打开祠堂木门的时候,沈钦正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轻声诵读沈家的祖训。
棠音有些心虚地在一旁的蒲团上跪坐下来,将一碟子点心递了过去,小声道:“我不敢给你带饭来,只好去小厨房拿了些点心。但都是你爱吃的,应该能够将就一下。”
沈钦应了一声,顺手捻起一块桃花酥,轻轻抬眉:“如今四下无人,是不是可与我说说,你今日做什么去了?”
棠音闻言更是心虚,轻轻低下头,拿手攥着袖缘不说话。
沈钦也不催她,只慢条斯理地吃着点心,一直用到第三块的时候,棠音终于小声开了口。
“去宫里了。”
沈钦似乎并不意外,只随意嗯了一声,淡淡道:“不是去见昭华公主吧?”
棠音迟疑一下,还是轻轻点头认下了。
沈钦便笑:“那是又去‘锄强扶弱’了?”
一句话,说得棠音红了脸,赌气似地将那盘点心挪远了。
“哥哥取笑我!”
她的指尖不安地捏紧了瓷碟边缘,像是为自己辩解一般小声开口:“父亲让我近日里不要进宫。我本也打算不去了的。可宫里闹刺客,他伤得很重,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沈钦轻抬了抬眼,心中有了定数——看来棠音搭救的,不是个小宦官,是个小侍卫。
小侍卫,可比小宦官麻烦得多了。
“你毕竟不是宫里的人,帮得了一时,也帮不了他一世。”
“若是真放心不下,不妨去寻你的太子哥哥,让他给那人安排个轻省点的差事,便也不必成日里与刺客打交道了。”
棠音甫一听见太子哥哥几个字,便觉着心里一阵滞闷,以至于后半截的话都没细听,只自顾自地摇头:“我不想去找太子殿下。”
沈钦以为她是小姑娘面皮薄,不好开口,便只随口笑道:“就只差一纸诏书,便要当太子妃的人了。这点小事,又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棠音愣了一下,低垂下头,嗓音有些闷闷的:“我不想当太子妃了。”
从花朝亭里的梦魇到紫檀木盒子上的血腥气,再到废殿里烧小衣与虎头鞋的宫女,还有今日里,李容徽遇刺时手里紧紧握着的东宫腰牌。
一桩桩一件件,都昭示着看似温润悲悯的太子,人前人后各有一副面孔。
这样草菅人命,屠戮手足的太子,令她觉得害怕。
她不想如皇后娘娘说的那般顺其自然了。
沈钦的眸光微微一抬,于心中暗叹了一声,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麻烦,还真就找上门来了。
“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可要想清楚。”
棠音的指尖瑟缩了一下,长睫垂落。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与太子的婚事,关乎着皇家的体面与家族的荣辱,不是说毁就能毁的儿戏。
她沉默着,轻轻抬起眼来看了看供奉在祠堂中的祖宗牌位,又低下头去,看着被自己跪得发皱的蒲团,语声慢慢低了下去。
“容我再想想。”
第32章 糖块 棠音给的糖
秋夜冗长,更深夜阑时竟又落起雨来,打落一树金桂,直至天明时方歇。
这一场秋雨后,整个盛京城仿若一夜之间入了冬,清晨的时候,道旁草木上都积了一层薄霜。
棠音添了厚衣,裹了一件厚实的狐裘斗篷,素日里穿着的绣花鞋也换成了鹿皮小靴,踩在铺了青石的宫道上,轻软无声。
长亭宫的殿门敞开着,盛安正半蹲在殿门口,侍弄着一些新栽的植株,头也不抬得十分专注。
直到棠音都走到近前了,绣着芍药花的斗篷边缘都快垂落到草叶上,盛安这才惊觉,慌忙站起身来给她行礼,语声既惊又喜:“沈姑娘,您来了!”
棠音双手拢着个银手炉,笑着问他:“你在殿门口做什么呢?这样专心。”
盛安也笑着回道:“回沈姑娘,殿下令奴才去内务府要了些花移种在殿门口。说姑娘您兴许会喜欢。”
棠音闻言微微一愣,垂目看向殿门处。
殿门外刚栽上一小列植株,叶片深绿,皆是剑形,在这百草毕落的秋日里,难得的悦目。
“是君子兰。”棠音眸光微微一亮,旋即却又不无遗憾地轻声叹道:“可今日转凉了,清晨的时候,还结了些薄霜。也不知道这时候移花过来,还能不能养得活了。”
盛安忙答道:“七殿下吩咐过,说是夜里露重的时候,搬一些炭盆放在一旁暖着,大抵是能活的。”
自己伤得那么重,却还顾着君子兰能不能成活。
棠音于心中轻轻叹了一声,轻蹙着秀眉担忧道:“他的伤势可好些了?”
盛安沉默须臾,面上略显难色,只躬身道:“不如奴才带您进去,您亲自看看吧。”
棠音今日入宫来,本就是为了探望他的伤势,见荣满这样一说,便也轻轻颔首。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内殿,绕过了殿内摆放着的屏风,一眼,便望见了李容徽。
他半倚在拔步牙床上,长睫密闭。一床团花织锦的厚锦被拥在身上,一直堆叠至领口,更显得面色积霜堆雪般苍白。
这是还睡着。
棠音不想惊醒他,便示意盛安先出去了,而自己放轻了步子,双手提着裙裾,小心地蹑足走了过去。
可即便她连呼吸都放缓了,人还没走到近前,榻上的少年已经睁开了一双色泽浅淡的眸子,冷冷扫向此处。
那道微寒的视线甫一落到她的身上,却像是被室内融融的炭火烤化了一般,须臾间冰消雪融,眼底沂水春风般覆上暖意。
但只一瞬,又转为慌乱。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小睡方醒,嗓音里犹带着一丝喑哑。冷白的指尖一抬,便要披衣起身:“是我不好,我本想去庭院里等你,可不知不觉,竟又睡了过去。你……是不是等很久了?今日里冷了许多,外头风又大……”
棠音见他的身子一晃,像是虚弱得要栽倒,忙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帮他披上一旁放着的黑狐裘,又将自己捧着的银手炉塞给了他,这才轻声解释:“今日是我来晚了些,也不曾等。刚随着盛安入殿,你便醒来了。”
她说着,心里不由得泛起些疚意。
经了昨日之事,她出府的时候愈发谨慎,明明父亲的车辇已去得没影了,但她又硬生生等过了一炷香,才唤了荣满赶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