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容徽就轻轻握着她的袖缘,缓步跟在她的身后,不远不近,正好能将身后涌来的尘土挡住,不让她干净的衣裙上沾上半点污秽。
不到半柱香的时辰,两人便进了密林,里头叫不出名字的树一棵又一棵密密挨着,枝叶相连,连日光都只能自绵密的叶缝里漏下寸许。
李容徽替她寻了一个树桩,又脱下了身上的大氅,放在略生了些青苔的树桩面上,这才轻轻扶她坐下。
棠音便将食盒搁在膝上,抬手打开。
李容徽垂目看了一眼,轻声开口:“你不是最喜欢用玫瑰酥吗,今日怎么没带上?”
棠音正伸手去拿一小块云片糕,闻言便想起天香楼廊房里的事来,仍有些不大高兴,便只抿了唇小声道:“吃腻了。”她说着,又将手里的云片糕递给了他:“反正都是糕点,云片糕也好吃。”
李容徽沉默了须臾,伸手接过,轻咬了一口。
云片糕清凉的薄荷味在唇齿间晕开,在李容徽尝来,却尽是凉薄的味道。
当初最喜欢不过的玫瑰酥,如今有了新的云片糕,还不是说厌弃就厌弃了。
若是待人也是如此——
李容徽眸中暗色翻涌,狠狠将口中的云片糕咬碎咽下,自她面前半蹲下身来,语声却仍旧低醇温柔,带着几分诱哄:“棠音,这世间讨人喜欢的东西有很多。但是有些东西,一旦定下了,便不能再反悔。”
“比如婚约。一旦定下了,便不能再拈花惹草,始乱终弃。”他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颇有些切齿的意味。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是深宅里与小妾争宠的妒妇。
但是有些事情,还是得先哄小姑娘答应了,一些念头,也最好现在就掐死在襁褓中,免得日后再横生枝节,后患无穷。
棠音正伸手去拿一块芸豆卷,听到他这样说了,便也轻轻点头:“这是自然,父亲也与我说过,婚姻大事,不可儿戏。”
李容徽眉心微舒,却见小姑娘又咬了一口芸豆卷,轻轻咽了,这才若有所思道:“但是近日里我在想,男子与女子之间,也只是隔着一道偏袒一方的礼法,若是抛却了礼法不言——”
“即便是婚约定下了,也有和离的。”
“有养面首的。”
“还有私底下偷会情郎的。”
他说一句,李容徽的眸光便沉下一分,直至晦暗到看不见一点光亮,底下翻涌着的,尽是阴暗的念头。
若是真说不通,也就罢了。
大不了和离书她写一次,他烧一次。
面首养一个,杀一个。
至于情郎,往后他一定将家中的院墙铸得如铜墙铁壁一般,上头挂满倒刺,再差无数重兵把守,看谁还能逾墙而入,来会他的棠音。
即便是这样想着,他口中却仍旧是柔声问道:“棠音也想要这些吗?”
棠音听了微微一愣,面上涌起红云,慌忙将手里的芸豆卷搁了,下意识地就要出口否认。但话到嘴边,她又迟疑了一瞬,细想了一想,这才认真道:“我不会纳面首,也不会养情郎。”
“但若是我所嫁非人,兴许也会和离。”
她说着轻抿了抿唇,轻声笑道:“这话要是被那些夫子听到了,怕是要恼羞成怒。”
毕竟在他们眼中,女子就应当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无论嫁的夫君是怎样一个人,都应当爱他忍他。
但是近日里,听了哥哥与李容徽的一席话,棠音细细想了许久,倒也想通了许多。
虽然她不能够如男子一般恣意妄为,但是与相看两厌之人和离还是可以的。至少回了相府,爹娘与哥哥也不会嫌弃她。
李容徽眸光微亮,抬眸定定望着她:“若是你所嫁之人,是两情相悦之人,且他对你百依百顺——”
他有了上一回的前车之鉴,便又在棠音开口之前补充道:“除了养面首,会情郎,逛小倌馆之外,对你百依百顺,可还和离吗?”
“既然是两情相悦,为什么要和离?”
棠音略有疑惑地望向他,却见眼前的少年眼底云销雨霁般铺上一层笑影,低声道:“那便好。”
他又轻声说了下去:“皇子府自今日开始动工,我也得了出宫的腰牌,可以随时前来监工。”
他放柔了嗓音,诱哄一般轻声道:“若非宫中有急事,我寻常时日都在此处,你随时可以来寻我。”
他一提皇子府邸,棠音却又想起了她来时的疑问,便接过话茬,轻声问道:“历来皇子府邸都是建在盛京城里,为何只有你的是建在京郊?”
她想着来着的场景,秀眉轻蹙:“这里也太荒凉了一些。”
——是不是宫里的人,又苛待他了?
李容徽平静地将视线落在她的面上,不错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神情:“棠音喜欢热闹的地方吗?”
若是喜欢,那天底下,没有比皇宫更为热闹的地方了。
棠音轻启檀口,正要答话,却听身旁不远处的密林里,传来一声呜咽。细细弱弱的,像是随时就要断气一般。
棠音一惊,立时自木桩上站起身来,膝上放着的食盒无声往下坠去,被一双肤色冷白的手稳稳接住,放在一旁。
李容徽皱眉,本想自己过去查看一番,但又不放心棠音一人在此,便轻声道:“你若是怕的话,我们这就回去。”
棠音并不是个十分大胆的姑娘,加之这白日里林间光线也暗淡,蒙昧中本就容易让人想起一些怪力乱神之事,更何况那一声呜咽,细细弱弱的,不似人声,在昏暗的密林里听来,更是让人浑身起了寒粟。
她下意识地想点头,可那呜咽声,却又在风声里细细响了一声,真像是有濒死之人在求救一般。
棠音迟疑一下,担心是真的有人困在林中性命垂危,虽握着李容徽袖缘的手指已有些发颤,但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颤声开口。
“我们还是过去看看吧。”
第71章 密林中 将小姑娘抱起
棠音紧紧攥着李容徽的袖口, 随着他小步往声来处走。
软底的绣花鞋踏在地上成堆的败叶中,一路簌簌作响,近乎完全遮盖了那游丝般的声音。两人不得不走几步, 便停下来一会, 仔细听上一阵, 等声音再度响起,才找准了方向继续寻过去。
如此反复几次,那声音已愈来愈微弱, 几尽断绝。
棠音心中惶急,握着李容徽袖口的手指轻轻放开, 在原地停下步子,鼓足了勇气轻声开口:“我们这样走一阵停一阵的, 太耽搁了。不如你找过去, 我在原地等你。”
她方才仔细留意过了,许是习武之人脚步声轻些, 同样是踏在败叶上, 李容徽行走之间便没有什么响动。
若是将她留在这,李容徽不用找一阵停一阵, 也不用刻意放慢了步子,跟着她的步调, 一定能事半功倍。
李容徽回转过身来看向她,见蒙昧的光线中, 小姑娘的脸色都骇得白了一层,虽是立在原地, 但身子却僵硬,一动都不敢动,像是怕真遇上了什么鬼神。他便上前, 安抚似地抚了抚小姑娘柔软的发顶,语声低醇,却没有半分迟疑。
“不行。”他不能将棠音独自一人留在这。
即便树林之中真是有人在求救,可旁人的死活与他何干?比不上小姑娘蹙一下眉毛。
可棠音却不肯,只轻轻推了推他,示意他赶紧找过去,执意道:“要是林中真有人在求救,却因为我耽搁了时辰——”
“那岂不是我害死了他?”小姑娘的嗓音有些发颤,杏眼里蒙了薄薄一层水光,在稀薄的日色下,恍如明珠将凝。
李容徽心中软下一片,略有些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在棠音面前俯下身来,修长的手指轻扣住她纤细的腰肢与裙摆下的腿弯,像是面对什么易碎的瓷器一般,小心地将小姑娘横抱而起。
棠音没想到他会这般,身子微微往后一倾,失重感令她短促地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了李容徽的颈。
两人皆是一僵,却还是棠音先回过神来,瓷白的小脸上飞红一片,挣扎着要下去。
“你,你做什么,快让我下去——”
挣扎间,小姑娘柔软的乌发擦过他赤露在外的颈,有些微痒。整个软云似的身子,在挣扎间几次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身上的馨香随之无声涌入鼻端,像是一枚刚成熟的莓果,清甜又诱人。
李容徽扣着她腰肢与腿弯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些,呼吸微微一重,再开口时,嗓音有些喑哑:“别动。”
他顿了一顿,微哑的嗓音带着些诱哄的意味:“我带你去寻人,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他说罢,便展开身姿,在林中飞掠而过。
棠音这才知道他的意思,迟疑一下,倒也不再挣扎,只是低下一张满是红晕的小脸埋在自己的领口间,不敢抬头看他。
即便是带了一人,李容徽的步子也是轻软无声,四面只有叶影摇动的簌簌声不住而起,却终于是能够听见那若有若无的呜咽。
随着呜咽声渐近,棠音也渐渐察觉出来,这不是人声。一张小脸上的红晕褪尽了,脊背上出了微微一层冷汗,无意识地往里团了团身子,挨得离李容徽更近了一些。
就在她有些后悔前来的时候,李容徽的嗓音轻轻自上首传来。
“别怕。”
说罢,他在原地停下,有些眷恋地沉迷了一会小姑娘倚在怀中的滋味,好半晌,才寻了一处松软干净些的地面,轻轻将小姑娘放下:“就在这了。”
棠音的绣鞋触了地,却仍旧是低垂着脸不敢抬头,只颤声问道:“是什么?”
她说着脑海中便走马灯般转过许多怪力乱神的话本子,遂忙闭上了眼,颤声补充道:“如果,如果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就不要告诉我了。我们马上就走。”
李容徽轻应了一声,半回转过身去,往声来之处看了一眼。
见那呜咽声似乎是从一处败叶堆里传来,剔羽般的眉一蹙,随手自腰间取下匕首,也不出鞘,只是斜斜自上头横扫而过。
匕首带过的劲风吹起了败叶,露出败叶堆底下黑黑的一小团东西。
李容徽起初还以为是头发,但仔细一看,却也是微微一愣。
旋即轻转过身来,柔声去哄害怕的小姑娘:“别怕,是只猫。”
“猫?”棠音这才缓缓睁开眼来,也往声来之处看去。
确实是只猫,不过男子手掌大小的一团,浑身的黑毛湿漉漉的黏在一块,如今连眼睛都还没睁开。
棠音小步走上去,在这一小团之前轻轻蹲下身来,担忧道:“这么小,看着像是才刚出生,可大猫呢?在附近吗?”
李容徽略想一想,轻声答道:“应当是弃下这只走了,不然我们也不会听见它呜咽了这半晌。”
“要是放在这里不管,不是被野兽吃了,便是饿死。”棠音轻声开口,有些心软地抬首看向李容徽,小声道:“我们把它带回去吧,怎么说也是一条命。”
李容徽对猫没什么兴致,但见棠音这样说了,便也轻轻颔首,自怀里取了块方巾给她。
棠音接过,小心地用方巾将幼猫裹了,抱在怀里,目光轻轻往上一落,见其通身黑色,唯独嘴边上一圈是白的,便轻声开口:“是只衔蝶。”她说着,紧步走到李容徽身畔,满眼担忧地看着怀里的猫,轻声催促:“我们快回去吧。”
李容徽的视线也随之轻轻垂落,却不是看猫,而是定定地落在小姑娘的面上。
小姑娘看着怀里的猫,那担忧又怜悯的神色他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仔细想了一想,似乎和初见时看他的眼神有些相似。
李容徽双眉紧蹙,忍不住又细看了一眼,这才确定下来——
何止是有些相似,简直是没有半分差别。
他抿紧了唇,心中一阵郁结,却又不能对小姑娘生气,便将怒意迁到了那衔蝶猫上,觉得此猫格外面目可憎。
那幼猫也似有所觉,呜咽了一声,隔着方巾便往棠音怀里钻,心疼的棠音上来扯了他的袖口催促:“你快走吧,我好跟着你。”
她不认识来时的路。
李容徽深看了棠音一眼,轻抿薄唇,半俯下身,将小姑娘连人带猫横抱而起。
“你,你又做什么呀——”
怀中传来小姑娘的惊呼,因为这次怀里抱着猫,她腾不出手来环他的脖,只能将身子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像一团笼了轻纱的软云,温软美好。
李容徽唇角微抬,展开了身形,轻声开口:“这样回去得快些。”
他一直带着小姑娘到了林边,眼见着快有人烟的地方,这才轻轻将小姑娘放下。
两人一道回了正打着地基的皇子府邸,因着烟尘太大,棠音便没离得太近,而是去自己的马车中等他。
不多时,李容徽带着一小碗羊奶回来,对棠音道:“一时半会找不着可以喂奶的母猫,只能先用羊奶试试了。”
他怕小姑娘伤心,隐下了下半句没说——能不能救活,就看天意了。
棠音也轻轻点头,寻了块干净的细麻布,在羊奶里浸透一角,一滴一滴喂到幼猫口中。
那幼猫似乎也是饿得狠了,一气吃了有小半碗,这才满足地轻轻呜咽了一声,团着身子在棠音怀里睡过去。
棠音轻轻松了一口气,可视线落在幼猫上,杏眼里便笼上了一层愁绪,低声叹道:“好歹是吃了点东西。可是我等会就要回相府了,它可怎么办?”
李容徽以为棠音喜欢这猫,定是要带回相府里去的,听她这样开口,微有些诧异:“相府不让养猫?”
棠音迟疑一下,轻轻点头,与李容徽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一桩事来:“我七八岁的时候,曾经在官道边上捡过一只小狗。也是连眼睛都还没睁开。我将它带到相府里,养了一阵。”
她唇角微抬,似乎有些怀念:“它长得可快了,还没一个月的光景,就长得圆滚滚的,每日绕着我打转。后来又过了两个月,就跟抽了条的柳枝一般,没那么胖了,四条腿细而长,毛色也光亮,神气的很,像个将军似的。我便让哥哥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神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