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麻绳的水桶顺着井壁往下飞速坠去,旋即便听见‘咕咚’一声的水响,挂在井口上的麻绳慢慢不动了。
棠音想,这应当是到了底了,于是便拿帕子裹了手去提那麻绳。
她自觉使了不小的劲儿,但是那麻绳却只是往上抬了一指长的距离,便再扯不动了。底下打满了水的水桶更是千斤坠似的,沉在井底连水面都不曾浮出一下。
她明明见过侍女嬷嬷们打水就是这样的,把桶丢下去,然后拽着绳往上一提,满桶的水就上来了。怎么到她这儿,就变了样了?
棠音迟疑了一下,双手将麻绳拽得更紧了一些,刚想使劲,却见一双指节修长的手轻轻落在麻绳上。继而,几乎没费什么劲的,一整桶的水便出了井口。
这回,没等她上去搭上手,李容徽便已握住了木桶上的手把。
沈棠音刚伸出去的手没地儿放,空悬了一阵,终于在看清他清瘦的身子并不颤抖,似乎不显得吃力的时候,这才迟疑着慢慢收了回去。
李容徽的步履很稳,一直行至殿前时,桶里的水也是满满当当的,不曾洒出半点。
像是……做惯了这些粗活似的。
这个想法令棠音心里微微一澜,步子也慢了几分。眼看着李容徽走得有些距离了,她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提起裙裾,想要小跑几步赶上他。
步子还没迈开,刚踏上台阶,走到槅扇前的李容徽便已停下了步子等她。
长亭宫并不算狭小,加之里头不曾摆上什么家具,便更显得空旷。
李容徽独自立在那高大的殿门里,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纤长。
仿佛这世间万籁俱寂,只留下他单独一人。
无端令人觉得寂寥。
棠音有些没来由的想——
之前有下人服侍的时候,总觉得那两人怀有异心。但现在人另寻高枝了,殿里反倒显得冷清下来,像一座被人遗忘的荒城。
她轻轻蹙着眉,加快了步子追上去,站在比他低一级的台阶下,仰着头望向他。
“现在这座宫殿里只有你一个人居住了……你会不会觉得不习惯?”
李容徽轻轻垂下眼帘,看向眼前的小姑娘,有些麻木地想——
不习惯吗?
他好像生来就是一个人,没有什么至亲的概念,对手足之间的感情也只能用厌恶两字来囊括。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不习惯的话,应当是遇到了棠音以后。
毕竟一个人硬生生地闯进你的生命里,确实是挺不习惯的。
但是等他好不容易了解了、接纳了,像是蚌壳经年日久地磨一粒闯进来的沙砾一般,一点点习惯了。
她却像是割骨拆肉一般决绝地要走。
这才令他不习惯极了。
不习惯得,恨不得将整个俗世都给掀翻,然后与她一同坠到修罗地狱里去,永不超生才好。
于是他便轻轻笑起来,温柔而无害。
“起初的时候,大抵还是会有些不习惯,但是时间长了,应当也——”他顿了一顿,有些苦涩地低声道:“应当也会习惯的罢。”
他的指尖有些颤抖。水桶里的水晃出来一点,落在他靴前的地面上,很快便在日光下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小滩斑驳的水渍。
李容徽的目光落在这一小滩水渍上,语声渐渐低了下去,几不可闻:“不过若是长亭宫能热闹一些——哪怕不是每日,只是隔三差五的热闹一些,能有多好。”
他说着,轻轻抬起眼来,目光落在她瓷白的小脸上,只蜻蜓点水般的轻轻一瞬,便又怕被察觉似的,惶然移开。
第14章 照影 我信你
棠音见他的目光仓皇掠过,却只道是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忙自袖中取出帕子,提着裙子走上阶来,想要借李容徽手里的井水照上一照。
但真走到近前了,眸光无意一抬,却落在了李容徽那双浅棕色的眼睛上。
这个时辰正是赤乌东升的时候,浅金色的日光自轻薄如纱的晨雾后透出,均匀洒落在殿顶有些褪色的琉璃瓦上,又顺着瓦面雨水般纷溢而下,在他幽邃的眼底落下鎏金般华美跃动的影。
棠音的目光下意识地停留了一刹,在打算移开的瞬间,轻轻定住了。
他的眸子里清晰映出自己的身影,比支离破碎的水面更为完整与清楚。
棠音凑近了一些,与他站在同一段高阶上,仰头去看。
左看右看的,倒是没看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只觉得他的身量未免过高了一些,即便是站在同一段阶梯上,又踮起了足尖,看久了还是觉得自己的脖子仰得有点发酸。
棠音收回了眸光,揉了揉酸疼的脖颈,想起了还未曾答过他方才说过的话,便舒展开眉眼,安抚似地对他笑:“一定会热闹起来的。”
她说到这略停了一停,又柔声开口:“今后每一日都会热闹的。我向你保证。”
她方才认真想过了,若是自己没了檀香陪在身边与她说小话解闷,也没有荣满给她跑腿买盛京城里的小吃和小玩意儿,她也一定会很不习惯。
这偌大的殿阁,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住着。即便圣上不来看他,服侍的下人也应当是该有的。
不过好在,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信你。”
就在她于心中打定了主意的时候,李容徽也轻声应了。
只是不知为何,他冷玉似的面上镀了一层绯色,就连白皙的耳背都殷红一片。
棠音在心里偷偷叹了一口气,有些恻隐地想——往日里宫人们不知是怎样苛待他的,如今自己只是答应给他寻两个下人来,便高兴成这样。
知足得令人心疼。
她这样想着,又见他还立在槅扇外的风口里,忙抬起步子,主动往槅扇里走:“殿外的风大,我们先回殿里去吧。”
李容徽轻轻颔首,乖顺地跟在她的身后。
两人一同进了殿内。
李容徽将棠音带来的银丝炭与两个有些冷了的芋头搁在火盆中,以火折子点上后,又在上头则架起一口装满了井水的小铜锅。
两人围着这口小铜锅,坐在屏风上。因着男女大防,倒是没坐太近,中间隔了有一掌宽的距离,轻声闲聊起来。
水滚沸的时候,两个芋头也烤熟了。
李容徽用一支素银火筴将埋在火堆里的两个芋头拿了出来,轻轻抖去上头的灰,放在小碗中。
待热度冷却一点后,又以清水净了手,剥去了烤得焦脆的外壳,露出里头洁白完整的芋肉。
他将剥好的芋头沾了一些白糖,放在小碟中,与洗好的银箸一同递给了棠音。
棠音看着眼前的芋头,轻轻愣了一愣。
还未来得及开口,芋头的清香与炙烤后的焦香便一同涌来,是比早膳时,桌上那碗熬煮得清香软糯的桂花粥更好闻的香气。
令那刚刚安抚下去的五脏庙,又要开始闹腾。
棠音迟疑了一下,还是红着脸接过了小碟,夹起芋头轻轻咬了一口。
——毕竟肚子若是又在这节骨眼上咕噜一声,也太羞人了。
芋头烤得正好,焦香而糯,上头的白糖滚过唇齿间,绵密生甜。
棠音本就是个爱甜的,一时间眉眼都微微舒展开来,忙将装着另一个芋头的碟子给李容徽递了回去:“你的手艺真好。这个芋头比我家厨娘做得更好吃。你也尝尝。”
李容徽抬目看向她,见她执意不肯再动筷子,便也伸手接了过去。
香甜的芋头入口,却让他眸底暗色愈浓。
以他现在的处境,能给棠音的实在太少。
有些事,还是应当尽早提上日程。
除棠音之外,他从来信不过旁人。只笃信权利才是唯一真正握在手中的东西。
手中的权力越大,未来的变数才越小。
更何况他要的是……万无一失。
他正深想着,忽听殿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来,便蹙眉望向殿门处。
棠音自然不似他习武之人这般敏锐,等她听见响动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槅扇前了。
是檀香放心不下自家小姐,先荣满一步回来了。
她迈进槅扇的时候,正瞧见自家金尊玉贵的姑娘正与七皇子并肩坐在一架翻倒的屏风上,就着白水,小口小口地吃着一个刚烤好的芋头。
两人之间本有一掌宽的距离,此刻在一番推递之下,更是近了不少,加之露月里穿得厚重,彼此衣袍铺展,乍看过去,倒像是比肩而坐。
这若是旁人看见了……
檀香吓得脸都白了,忙上前牵起了自家姑娘袖口,颤声道:“小姐,您的斗篷边缘皱了,奴婢替您整一整。”
棠音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倒自己真的将斗篷边缘给压皱了,便将最后一口芋头咽了,将小碟搁下,就着檀香的手站起身来。
檀香赶紧将自家姑娘带远了一些,半蹲下身去替她整理起斗篷上的折痕。
刚整理到一半的时候,荣满便带着几名修天顶的工匠,抬着张宽大的拔步床,一股脑地自外头进来了。
见棠音正立在槅扇前,便都拱手向她行了个礼,又被荣满带着,热火朝天地修天顶去了。
而檀香则加快了一些动作,手脚利索地将斗篷整理好。
理最后几下的时候,她望着棠音身后忙做一团的工匠们,一颗心犹自砰砰跳个不停。
——这可幸好是她来的及时,不然这人多眼杂的,万一传出去什么坏了姑娘名声,她这做丫鬟的,可真是万死莫赎。
她一阵心有余悸,忙轻拽了一下沈棠音的袖口,小声道:“小姐,您看这修天顶的工匠也来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毕竟那位主子的玉璋宫离这里可不算近。去得晚了,怕是赶不上宫门下钥。”
第15章 覆额 这是将人给伤到了
棠音正看着匠人们齐心将那张拔步床放下,经檀香这么一提醒,便也想起要去寻昭华这件事来。
遂收回了目光,只对荣满叮嘱了几句,令他将床幔挂上,便回转过身来,对李容徽道:“我还得去昭华那里一趟,再晚些,怕是就赶不上了。”
她弯眉对他笑了一笑,轻声道:“那我先走了,改日再来寻你。”
这一次,李容徽却没有立刻回答她。
他仍旧坐于那架翻倒的屏风上。
天光自穹顶上落下,于他那双微垂的羽睫上,落下一层华美的浅金色光晕。
如此温暖而明丽的色彩,却半点也照不进他冰冷幽邃的眸底。
此刻,他正阴暗地想——
她身边的丫鬟,真是太多嘴了一些。
也许他应当将那条多余的舌头给割下来,免得她再出言哄劝棠音离开他的身边。
斗篷下,他的手指下意识地落在藏在袖中那柄乌刃的匕首上,指尖轻叩着冰冷的刀鞘——在宫里动手风险太大,倒不如,等她回了相府……
阴暗的念头还未成型,额上却是微微一凉。
李容徽下意识地抬起眼来,却见棠音正对着他微俯下身来。她一只软白的小手轻覆在他的额上。珊瑚色的唇轻抿着,一双清亮的杏眼带着担忧地望向他:“怎么了?是还烧得厉害吗?”
她的手指柔软,放在他额上的力度极轻,只手背轻触到他一点肌肤,蜻蜓点水般含蓄而知礼。
却又如一点火星落到了枯草上,一弹指已是燎原之势。
他眼底暗色如潮褪去,浅棕色的眸子于日色中灼灼如金,云销雨霁般涌上笑意:“不妨事的。”他感觉到沈棠音缓缓收回了手,语声略停了一停,但很快便又软声道:“你快去昭华那吧,别耽搁了出宫的时辰。”
棠音轻轻颔首,见床幔已经布好,天顶上的窟窿也已架了**修葺,这才放下心来。只留下荣满看着修葺的进度,自己带着檀香一同往宫外行去。
刚走到宫门前,将要迈出门槛的时候,却听身后有脚步声慌乱响起。
棠音下意识地回转过身来,一张冷玉似的面孔旋即映入眼帘,日色下,本就昳丽的眉眼显得愈发绮丽惑人。
是李容徽一路跟了出来。
此刻他正立在离她三步远处,手指轻轻拢着斗篷的边缘,有些不安似地低声道:“那你明日……还来吗?”
棠音还未回话,檀香一听却已急了眼,忙扯了扯自家姑娘的袖口,压低了嗓音道:“小姐,可不能。今日来了便来了,还能借玉璋宫那位主子做由头。若是明日再来,老爷真发觉了——”
话说到一半,倏然觉得周身一冷,却是一道憎恶的视线如利箭一般射来。
森冷而锋利,如一柄淬了毒的匕首,令人周身都起了寒粟。
檀香霎时间白了脸色,失声道:“小姐,你看他——”
棠音一愣,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见眼前的李容徽仍旧是安静立在三步之外,羽睫轻颤,淡色的薄唇轻抬,牵出一个晓事而愧疚的笑来,眼底却掩不住悲哀之色:“是我强人所难了……你不必挂在心上。”
这是将人给伤到了。
“檀香!”
沈棠音见檀香一脸震悚,似乎还想开口说些什么,怕她再说什么更伤人的话来,忙蹙眉轻唤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开口。
但其实,檀香方才说的也正是她的担忧。
若是没有檀香出口伤人,她也不知自己是否还会答应。
但如今话已经出口了——
她在心内很是挣扎了一阵,终于在看见眼前的少年眼尾红透的时候彻底软下心来,轻声哄道:“我明日还会入宫来的。”
“一开宫门就来。”
沈棠音说着便静静望着他,等着他答话。
就在她以为李容徽会与上次一般,轻声与她说‘那就明日,千万不要忘记’的时候,却见眼前的少年拢着披风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旋即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立在荒芜的庭院中,语声低微地令人难过:“你可千万不要勉强。”他说着轻轻抬起眼来望了她一眼,甫一对上棠音的视线,又慌乱移开。眼底的神色明明是期许的,但是到了口中,却是隐忍而克制的一句:“若是有事……不来,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