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是心狠手辣之人,只是身在天家,若是没有几分手段,如何能活到今日。”
他迟疑着抬头看了小姑娘一眼,见棠音仍旧是只是静静听着,便又缓缓伸手去够她赤露在袖口外的指尖,语声愈低,透着几分委屈:“当初中秋夜宴上,我答应过棠音的——‘不折辱女子,不杀幼童,能流放出京的,便留下一条性命,远远的流放出去。’,如此,棠音可还觉得我行事狠绝?”
小姑娘没有答话,也没有闪躲,只是任由他将自己的指尖轻轻拢进掌心里。
只是,素日里温暖的指尖,此刻却又几分令人心悸的寒凉。
李容徽微微收紧了掌心,又轻声解释了下去:“我确实是处心积虑地接近过你,但却从未想过要利用过你,也从未想过要利用相府的权势,来登上帝位。”
他说至此,微停了一停,眸底的暗色散了几许,显出几分深埋在其下的缱绻,语声愈轻,却无端显得郑重:“棠音可还记得我在聘书上写的话?此身不殉,永不相负。无论无论来日如何,无论身份如何,容徽只棠音一妻,此身此心,永不相负。”
不待棠音答话,他便又轻声道:“无论在人前与人后有几副面孔,我对棠音,始终如一。绝不会让相府步徐氏一族的前尘,至于徐皇后——”他轻抬起小姑娘微凉的指尖,贴在自己的心口上,低声开口:“棠音难道觉得,你我之间,与成帝徐皇后之间,可有半分可比之处?”
棠音等他说完了,这才轻轻抬眸看向他,一双杏花眸清澈而凝定,没有半分怀疑之色,也没有半分恼意,只轻声问他:“解释完了?”
李容徽方想点头,却听小姑娘又轻轻开了口:“可还有什么遗漏的?”
她的语声极轻,却无端令人觉得不安。
李容徽握着她手指的指尖下意识地握紧了一些,不让她收回手去,须臾,只轻轻垂下羽睫,掩住了眸底细碎的暗芒,只低声答道:“我已将自己能想到的,都与棠音解释了一次。若还有什么遗漏的,棠音随时都可以提出来,我一定解释的清清楚楚。”
他顿了一顿,试探着离小姑娘近了一些,如往常一般,将下颌轻轻抵在她的肩窝上,轻声开口:“若是没有遗漏的,棠音是不是也可以原谅我了?”
棠音垂眼轻轻望了他半晌,只轻应了一声。
还未待李容徽唇角抬起,她却又缓缓伸手,将厚重的车帘挑开一线,看着外头热闹的街市,半晌,才轻声道:“这条朱雀长街实在是太热闹了些,我静不下心来。”
李容徽微微一愣,却又听她道:“等回了瑞王府,我想独自静上一静。”
确实是应当静上一静的。
其实无论李容徽是否与她解释,她都不会相信李行衍临死之前所说的话语。
她相信李容徽待她是真心,可这并不代表,她不想知道这真心背后掩藏着的东西。
她能察觉到,李容徽解释得含糊笼统,也能回忆起两人相识以来的种种蹊跷,自然也能猜到,李容徽必定是瞒了她什么的,
可究竟是什么呢?
难道即便是真心相待,却也不能彼此坦诚吗?
深秋的冻风自锦帘底下卷入,带得小姑娘鬓角的散落的发丝随风微动,轻轻自他面上拂过,柔软而微凉。
李容徽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替她拢了拢身上的织锦羽缎斗篷,又将她有些散乱的云鬓重新拆开,细细盘好成髻,以一支红珊瑚簪子轻轻固住。
一直到发髻盘好,小姑娘轻轻转过脸来,李容徽这才渐渐缓过神,想起自成亲以后,小姑娘成日里戴得最多的,似乎便是发上这支红珊瑚簪子。
应当是她的心爱之物。
可这支簪子,是他送的。那应当也算是爱屋及乌吧。
既然如此,那便应当不会因李行衍临死前的几句话,而与他和离。
方才的反常,应当只是被李行衍的举动吓到了,等回府,安静上一阵,便又会理会自己了。
是自己多想了。
这般想着,李容徽不安的心才终于轻轻落回了原处。
他俯身吻了吻小姑娘的指尖,又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安心地阖眼小睡过去。
*
风疾马蹄轻,仿佛只是一晃眼的功夫,马车便已经自瑞王府门停下。
棠音轻轻唤醒了李容徽,如往常一般,带着他一道落了马车,一路回了两人的寝房。
方进了槅扇,白芷便匆匆迎了过来,见是李容徽与棠音一道进来,便略微顿了顿,将原本想问的话给噎了回去,只生生转过了话茬道:“王妃,您方才走得急,桌上的香药都还没收拾。奴婢怕给您弄乱了,便也没敢乱动。您看,现在可要收拾了?”
棠音的目光落在方才合之纇香所留下的一片狼藉上,又微微俯身,自妆奁前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那根香板,这才轻声道:“你先退下吧。我自己收拾便好。”
棠音制香的用具一向不爱让旁人过手,白芷便也没多想,只应了一声,便匆匆退下了。
棠音便也独自收拾起案几上的小瓷瓶来,依照着里头香药的香味浓淡,一件一件地收进一个专门放香药用的锦盒中。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里,却有些心不在焉的,几次放错了地方,倒也没有察觉。
大抵是一直想着李容徽瞒着她的事。
李容徽却并不知晓,帮着她将远些的香药拿过来,一一放在她的手边上,唇角微抬,只轻声问道:“棠音又制了什么新的熏香?”
他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一双浅棕色的眸子里,渐渐铺上了一层深浓的笑影:“可是送给我的?”
他以为小姑娘又会与往日一般,红着小脸不答话,但令他意外的是,棠音只微微愣一愣,拿着小瓷瓶的手指轻轻一顿,旋即便恢复如常,只轻声答道:“是送给你的。”
李容徽的唇角还未来得及抬起,却听见小姑娘又轻轻开了口:“我想一个人静上一静,你也先出去吧。”
李容徽方得了小姑娘亲口答应的礼物,便也没有多想,只轻轻应了一声,将手里的瓷瓶于她手边搁下,又轻轻抬手勾了勾小姑娘纤细的尾指,这才低声道:“那我先出去了。等你清净完了,记得唤我进来一同用膳。”
棠音仍有些出神,朦胧间也不曾听见李容徽说了些什么,只听他开了口,便微垂下羽睫,轻轻应了一声。
随着珠帘声轻轻一响,李容徽自寝房中出去,安静地等在了廊下。
房内归于静谧,只有细细的风声吹拂而过。
棠音便也静静地将案几上的香药一一收拾了,这才独自坐在廊下,又一次,细细地回想起自己与李容徽相识以来的种种。
这一回,却比上次回想之时,更深,也更细。
一些突兀与可疑之处,便也如隐藏在湖底的淤泥一般,随着她的思绪缓缓泛出,弄浑了清澈的水面。
可愈是看不真切,她便愈想探究湖底究竟藏着些什么。
这一想,便忘了时辰,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下。
棠音这一日里,又是惊,又是疑的,早已经耗尽了心神,抬眼看见外头星月漫天,便也觉得困意上涌,只轻声唤了白芷与檀香进来,伺候着洗漱了,便往榻上躺下。
许是今日真的乏累了,棠音一沾枕头,便也就睡了过去,更没有想起来,自己是否还忘记了什么。
而白芷与檀香面面相觑,也不敢叫醒她,只好蹑足自房里退了出去。
等走到游廊的时候,却见李容徽还在廊下等着。
手中食盒里的饭菜早已经换过了几茬,却还是渐渐散了热气。
第137章
一夜难得的好眠。棠音一直睡到天色大亮,方慵然自榻上起身,唤了白芷与檀香进来,伺候着洗漱了,又更衣于妆奁前坐下,由着檀香轻轻替她绾发。
此刻困意已褪,棠音自铜镜里见白芷与檀香皆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下意识地轻声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可是王府里出了什么事?”
白芷与檀香面面相觑了一阵,还是白芷小声开了口:“不是王府里出了事,是王爷——”
她迟疑一下,抬眼往外头窥了一眼,这才低声道:“王爷在外头等了您一夜了。”
“李容徽?”棠音微微一愣,轻轻睁大了一双杏花眸,终于想起了,自己昨日里是忘记了什么。
她将李容徽给忘在外头了。
棠音忙搁下了手里的口脂盒子,自玫瑰椅上站起身来,紧步便往槅扇外走。
随着锦帘轻轻一响,外头的日光自朱红色的琉璃瓦上倾泻而下,也令她略有些不适地轻抬起了手,挡住眼前略有些耀目的光线。
当眼前的画面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暗去,庭院里微凉的朔风扫过她的裙裾,带走最后一缕朦胧的困意,那短暂离开的理智便也逐渐回笼。
她想起了昨夜里深想过的事。
与李容徽相关的,不合常理,令人心生疑窦之事。
棠音轻垂下的长睫随着思绪轻轻一颤,往前走去的步子,也渐渐放缓,最终停下。
正当她迟疑着,是否要回到房中的时候,跟前不远处,却传来低低一声轻唤:“棠音。”
语声极低,似在日出之时便会消散的朝露。
落入耳中,便缓缓带出几分令人难过的哀颓意味。
棠音迟疑一下,还是轻放下了挡在眼前的手,缓缓睁开一双杏花眸,往声来之处望去。
先入目的,是一身微微被露水濡湿,泛着清冷寒意的玄色大氅,之后,便是一张昳丽的面孔。肤色冷白,于晨光中近乎通透。而这般浅淡的底色下,浓黑如鸦羽的长睫轻抬,一双浅色的眸子正定定望向她,眼下聚着淡淡的青影,想是一夜未眠了。
想是,在游廊上等了一夜了。
棠音轻垂下目光,落在他手中已不再散出热气的食盒上,长睫轻颤了一颤,心中微涌上几分心疼与不忍。
但即便如此,昨日里留下的疑窦却仍未散去,像是一块顽石一般落在心疼与不忍之间,令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须臾的静默后,还是李容徽抬步走到了她身边,垂下手,牵了她柔软的苏绸上裳袖口,低声开口:“棠音——”
他迟疑了下,缓缓抬目去看小姑娘的神色,见小姑娘只低垂着眼,看着不远处的青石地面,昨日里方压下的不安再度涌起,让他生生将想问的话给咽了下去,只低低开口道:“棠音现在可想用膳了?”
他话音方落,棠音的长睫又是轻轻一颤,那双珊瑚色的唇,却是轻轻抿紧了。
她原本想着,若是李容徽问她,在想些什么,为何闷闷不乐,她便将昨日所想,和盘托出,听李容徽重新解释一二。
可他这欺骗过后,又一而再,再而三的避重就轻,倒也让她真生了几分恼意,一时间,便也没有开口。
庭院中静谧的令人心颤,唯有朔风卷着枝端落下的金盏花自两人衣裾旁无声而过,留下淡而清苦的余香。
李容徽心中愈是慌乱,握着小姑娘袖口的手指轻轻收紧了,旋即低下眼去,带着些示好的意味,低声开口道:“棠音是不是吃腻了府里的点心了?我之前与你说过,我会做一些简单的吃食。棠音可要试试?”
他话音落下,又唯恐小姑娘拒绝,便松开了小姑娘的衣袖,往厨房的方向走了数步,眼见着,就要走出她视线了,却又缓缓回过身来,与当初自长亭宫赶至相府那日一般,有几分委屈地小声开口:“可我还没有洗漱。”
他说罢,便在原地等着,等着小姑娘像上回一样,将自己的洁具给他,替他拢一下身上有些凌乱的衣衫,重新绾一绾发。
可等了半晌,却只等到小姑娘转过身去,对身旁的檀香轻轻吩咐了一句:“去前院里将盛安唤来吧,让他来伺候王爷洗漱。”
“是。”檀香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应了一声,抬步便往前院里走。
“棠音——”李容徽下意识地抬步上前,伸手紧紧握住小姑娘柔软的指尖,只低声道:“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他说着,眸底暗色涌动,只哑声道:“那一日天牢中,李行
衍究竟与你说了什么?”
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抬起眼来看向他。
原来那一日,她与李行衍的对话,李容徽并未听全。
也难怪,他会觉得自己还有欺瞒的余地。
若是自己没有发觉,他还真要骗上自己一世不成?
这般一想,棠音一双秀眉渐渐蹙紧了,方想开口,却听廊下一阵脚步声急急而来。
却是方才出去的檀香小跑着了回来。
“王妃——”她唤了一声,面上带着笑意通传道:“方才大公子身边的荣德过来传信,说是今日里大公子修沐,邀您回去听戏。回府的马车,都已经等在王府门外了。”
“哥哥邀我回去?”棠音微微一愣,视线又缓缓于李容徽身上一落,终于还是微微颔首,轻声道:“哥哥难得休沐,我也有些想母亲了,那今日里,便回去吧。”
她说着,慢慢自李容徽手心里将自己的指尖抽出,整了整被他握得有些发皱的袖口,缓缓抬步,随着檀香一道步下游廊,往前院里走去。
李容徽在原地静立了半晌,于庭院中静默而过的朔风中轻轻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垂落的长睫重重一颤。
小姑娘似乎是……真的生气了。
*
当日光自赤红的琉璃瓦上,渐渐流泻自庭院正中时,载着棠音的马车,也款款于相府门前停下。
棠音就这檀香的手,踏着小竹凳自车辇上下来,方一抬眼,便见到了立在门前笑望着自己的沈钦,原本有些郁结的心思,倒也在刹那间明快了几分。
“哥哥。”棠音紧步走上前去,杏花眸里也渐渐铺上了一层笑影:“今日怎么想着唤我回来听戏了?”
“正巧今日里休沐,闲来无事,寻个人作伴罢了。”沈钦轻笑了一笑,一壁带着她往府门内走去,一壁轻声吩咐一旁的侍女:“去小厨房里带些点心过来,记得将那方才做好的糖蒸酥酪带上。”
“相府里的糖蒸酥酪,可是好久没能吃着了。”
棠音轻应了一声,一段时日未见的亲热劲也随之涌了上来,便拉着自家哥哥的袖口,与他说起了王府里的一些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