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容徽略一颔首,淡声道:“公公客气了,只是不知,公公前来清繁殿,所为何事?”
“自然是来宣旨的。”他说着,又对李容徽行了个礼,便匆匆往殿内里走:“奴才还有圣旨在身,便不与王爷寒暄了。还望王爷宽恕些个。”
李容徽也不责怪他的失礼,只垂下手去,轻轻带了带小姑娘的袖口,示意她加快些步子,跟着自己往殿门外走。
棠音不解其意,只小跑着跟着他走出了清繁殿大门,这才略停了步子,气喘微微地轻声问他:“怎么走得那么急?”
“若是走得不急,便要留着跪徐皇后了。”李容徽轻轻应了一声,旋即又淡声补充道:“不过如今,应当已不是皇后了。”
棠音微微一愣,还未来得及再问上一句,便听得内殿里伏环的尖细的嗓音遥遥而来,一字一句,清晰落入耳中。
“皇后徐氏,犯上谋逆,罪不容诛。今日辰时,擅自自戕,罪加一等。即今日起,收回皇后凤玺金册,废除位分,降为庶人,不得葬入皇陵。徐氏族人,与逆党同罪,钦此——”
这一张废后的诏书,终于还是在徐皇后死后,缓缓落下。
她所紧握住的一切,也似那被收回的皇后凤玺与金册一般,烟云散尽。
机关算尽,害人无数,到头来,除了野史上的一两句骂名外,什么也没能留下。
第133章
庭院中朔风渐起,带来一丝寒意。
李容徽脱下了大氅披在小姑娘单薄的身子上,带着她缓缓行出了清繁殿的殿门,登上了回府的车辇。
许是被方才的场景所惊,棠音独自倚在大迎枕上,只垂眼看着自己袖口上精致的棠花刺绣,良久没有开口。
正微有些出神的时候,一双修长冷白的手轻落在她的衣袖上,遮住了精美的棠花。
“棠音在想什么?”
肩上轻轻一重,却是李容徽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轻声开口。
“在想着当初第一次进入宫廷,见到徐皇后的事。”棠音轻垂下视线,低声回忆道:“那时候,我才十二岁,在千秋节盛会,因一盏遥玉香得了皇后娘娘青眼,第一次,被她召入清繁殿相见。”
许是初次相见时,对徐皇后的印象颇深。以至于如今的棠音回忆起来,仍旧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清繁殿内的布置,与今日并未有什么不同。我坐在一张玫瑰椅上等她,一旁的碧玺与烧蓝笑着为我端了牛乳羹与玫瑰饼上来,我一样也没敢用,生怕在皇后娘娘身边行差踏错,受了责罚,又带累了家人。”
“大约等了半盏茶的时辰,皇后娘娘便带了侍女自千秋宴上回来了,这也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容貌。不似我想象中那般绮丽无双如牡丹一般的形貌,只如一块羊脂玉般雍容慈和,待人可亲。”
只是如今想来,那可亲之下,却是隐藏得极深的谋算。像是一根无形的丝线,一寸寸地,带着她往徐皇后想要看见的方向走。
若是当初没遇见李容徽,一直顺着徐皇后为她铺好的路走下去,也不知最终是怎样一个结局。
也许会比徐皇后的,更凄凉许多。
她想得出神,便微停了语声,还未抬眼看向李容徽,他却已自她的肩窝上直起身来,轻轻拢了拢她的指尖,柔声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不想这些了。”
毕竟,若是再想下去,小姑娘便该顺着清繁殿这根线,想起李行衍了。
一丝不悦涌上心头,李容徽面上却不显,只拢着她柔白的小手,轻声问她:“奔波了半日,连一块点心都未用,棠音是不是也饿了?此处离天香楼不远,不如我们先不回瑞王府了,让盛安改道,去天香楼里吃玫瑰酥可好?”
“怎么又是玫瑰酥?”棠音被他这样一打岔,便也自回忆里醒过神来,只弯了弯杏眼道:“自我带你吃过一回,这玫瑰酥我们里里外外都用过多少回了?怎么不见你吃腻?”
李容徽低低地笑了一声,一壁吩咐盛安改道去天香楼,一壁轻声回她:“我不是那般朝三暮四的男子。喜欢什么,便是什么。哪怕岁月更迭,也从不更改,更不会觉得腻味。”
棠音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忍不住轻声笑道:“那我若是不喜欢吃玫瑰酥了,岂不是成了朝三暮四的女子?”
李容徽却答道:“若是不喜欢玫瑰酥了,还有云片糕,龙须糖,茯苓饼……只要棠音想吃什么,我都会替你买来。若是买不到的,让我学着去做也行,只要棠音不嫌弃我手艺不好,做的难吃就好。”
棠音被他说得微微一愣,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觉得肩上轻轻一重。是李容徽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凑近她的耳畔,低声道:“棠音可以不喜欢这世间任何一件事物。”
“只要喜欢我一人便好。”
*
秋节渐深,即便是四面皆挂了厚重的锦帘,朔风还是自长窗底下潜入,险些将临窗放着的甜白釉小碗带翻在地。
棠音忙搁了手里的香鼎,紧步走到了长窗边上,将昨夜酿好的香粉放在朔风吹不到的案几上,一一装进小瓷瓶里。
白芷听见响动,一道往手里呵着热气,一道打帘进来。
她的视线先落在铺开满桌的制香器皿上,继而又顺着这些物件,落到了棠音捧着小瓷瓶的手指上。
天气渐冷,棠音又是个怕冻的,即便是屋里烧了地龙,放了炭盆,可赤露在袖口外的指尖,还是被风吹得有些冻红了。
白芷忙拿起被她搁在一旁的手炉递过去,一迭声地劝道:“王妃,您怎么又将手炉搁下了?这合香一道,春日夏日里,是一桩雅事。如今快冬日了,可就熬人的很。您又何必这般辛苦?”
檀香听见响动也自外头进来,也轻声劝道:“如今天寒,您多宝阁上放着的熏香,也足以燃过好几个冬季了,不缺这一鼎。您还是先将此事搁上一搁,仔细冻坏了身子。”
她生怕劝不住棠音,忙又补充道:“若是真有了兴致,那您只管合香便好,其余的晒香、蒸香等琐事,就交由奴婢与白芷来做便好。”
棠音接了那手炉,只轻轻笑道:“李容徽的生辰快到了,我总
想着,在他生辰之前将之纇香做完,当做生辰礼送给他。”
“若非亲力亲为,便少了几分心意。”
白芷与檀香听她这般说,皆是微微一愣,须臾,倒还是白芷脱口道:“小姐,这,这之纇香搁置了许多年了,王爷的生辰奴婢虽不知道在何日,但看着府里已开始准备,想是不远。可来得及吗?”
“我已经找到眉目了。”棠音抿唇轻笑了一笑,对两人道:“好了,都出去罢。这大冷天的,也别等在廊下,各自回房小憩上半日。若是有什么事,我自会差人唤你们过来。”
“王妃——”
白芷与檀香劝不住她,只能将屋里的地龙与炭火烧得旺了些,又给她端了热腾腾的果子酒过来暖身,这才依着她的话,缓缓退下了。
等白芷与檀香一走,棠音便也将手里的暖炉搁下了,重新整理起晒好的香药。
琳琅繁复的香药在小叶紫檀的案几上呈扇形铺开,正中间,是一只雪青色香鼎,里头装得正是这数年来,一直未曾完工的之纇香。而稍远处,一只白玉抱月瓶中却未供什么时令的花木,只以清水养了几支枯枝,看着与室内精致的摆设格格不入,显出几分突兀来。
棠音却并不以为意,每每视线落到那几截枯枝上的时候,那双杏花眸反倒轻轻弯起,蕴起笑意清浅。
在几日之前,这白玉抱月瓶里供着得,还是李容徽送给她的棠花。
可这棠花虽然经过了各种工序,制成了干花,可为了那栩栩如生的姿态,一些用来维持形态的药物,便没敢往重里下。因而,只是短短几日,花瓣边缘便已有些干枯发黄,如新鲜的棠花一般,隐隐有了凋落之态。
她不忍心看李容徽的心意一点点地凋零成泥,便索性在未曾完全谢去之前,将所有棠花尽数摘下,连夜制成了香粉,留在了小瓷瓶中。
棠花原是没什么香气的,故而,也极少用于合香一道。但兴许是制成干花的时候,这棠花被诸多药材与花木浸泡过,竟也带了一缕清雅的淡香。
她原本是想着将这小瓷瓶一半做成香囊,留在身边,一半就搁在小瓷瓶里,等经年后想起来,还能记起当日的情意。但闻见了这一缕淡香后,却不知为何,倏然想起了之纇香来,便试着各取了一银匙的量,又选了几种自己素日里喜欢的香粉试探着合了一合。
令她意外的是,这干棠花里的甜香,却正好将之纇香里的苦香给中和了过去,成了一种悠长而淡远的宁和之香,似远山云雾间,清澈流水带着棠花潺潺而过,静谧而安宁。
这搁置了许久的之纇香,自此,终于有了进展。
一连数日,她皆沉醉于制香一道,终于在昨日里,才选出了最合适的几味香药。
只待今日亲手制成。
她犹记得,李容徽曾向她讨过这一鼎香,想必等过几日生辰时见到了,也定是欢喜的。
棠音想至此,唇角轻轻抬起,只将四面的锦帘细细掩了,不让半点寒风透进来,这才低垂下脸去,一心一意地合起这一鼎制了数年的之纇香。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鼎中香成。
棠音眸底笑影愈深,抬手轻轻以小银匙自香鼎中取出一勺,均匀抖落在傅山炉中,以暗火点燃。
随着淡青色的烟雾袅袅而起,清雅宁和的香气也弥散在周身。
起调清远悠长,如春日里潺潺而过的溪水,承调宁和之余,又透着些微一点缥缈的清苦,但这清苦并不长久,很快便随着转调到来而无声散去,转为炽烈的浓香,如春末草木葳蕤,繁花压枝绽放,却又在最深浓之处,缓缓平和,似化作清澈流水,挟裹着棠花潺潺而过,缠绵缱绻,永无断绝。
棠音阖目品了良久。直至香味缓缓散去,只余一缕香雾萦绕周身,这才轻轻搁下了香板,缓缓抬手,将雪青色的香鼎轻轻合拢,郑重地放在妆奁里最中心的位置。如同搁置在自己心上。
时隔数年,这一炉之纇香终于完成。
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却只在唇边化为了清浅的笑意。
她睁开眼来,目光轻落在妆奁里那鼎之纇香上,杏花眸里笑影深浓,只认真地想着——
如今已得圆满,便不能再唤做之纇了,总得新想个好听的名字。
只可惜,念头方起,却听锦帘‘哗啦’一响,脚步声急急而来,混着檀香有些慌乱的嗓音:“王妃——”
对于檀香的去而复返,棠音微有些讶异,却还是将手里的之纇香细细放好,这才抬步往声来处走:“是什么事情,这样急?”
还未走出几步,檀香便已走到了近前,眸光慌乱不定,好半晌,才放轻嗓音颤声道:“王妃,是,是废太子要见您。”
第134章
‘王妃,是,是废太子要见您。’
话音方落,房内便是一片静谧,唯有朔风扑打在竹篾纸上的簌簌声自耳畔细细而过。
棠音长睫微微一颤,步子缓缓停住了。
檀香口中的废太子,指得便是李行衍。
自皇后自戕被废的隔日,废太子的诏书便也落到了天牢之中,与此同来的,还有一张圣旨。
圣旨中痛斥李行衍十大罪状,定了其谋逆之罪。只是碍于这几日中诛杀徐氏族人与乱党,已是血流成河,不宜再动刀刃,李行衍的死期便拖延了一段时日。
但若是细细算来,大抵也在这几日中了。
可他人在天牢里,党/羽尽数伏诛,又是谁替他传来的消息?
思及此,棠音红唇微抿,须臾,才轻声问道:“檀香,废太子想见我这桩事,是谁过来递的话?”
檀香面色仍是慌乱,被棠音这样一问,下意识地答道:“奴婢也不知道——方才奴婢得了您的吩咐,便回了自己与白芷房中。因昨夜里睡得着,并不困,便让只让白芷睡了,奴婢自个儿坐在窗楣边上绣帕子。可帕子刚修到一半,府里的雪盏便过来了。”
“她说,有一名外男等在府门外,点明了要见奴婢,说是有要事。”
檀香说着也渐渐冷静下来,只紧皱着眉小声道:“奴婢不认识什么外男,原本是不想见的。可又转念一想,想着是在王府门口,出不了什么岔子。且……且,说不准是奴婢那没良心的弟弟又赌输了钱过来找奴婢,便还是过去了。”
“可等奴婢到了府门口的时候,那人没头没脑地就说废太子想要见您,还硬塞了一个东西给我。”檀香说至此,忙自袖间取出一个紫檀木匣子递过去:“就是此物。他将这东西塞给我后,说是信物。之后一抬眼的功夫,便不见了人影,鬼魅似的。”
“想是个武艺不凡的。”棠音秀眉微蹙,目光那紫檀木匣子上停了片刻。始终觉得有些眼熟,却如何也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迟疑一瞬,还是轻声道:“我不记得我与废太子有过什么信物,你且打开看看吧。”
檀香应了一声,抬手缓缓将那紫檀木匣子打开。
一道辉光如月色清浅,缓缓自盒中透出。
只见那深色的紫檀木底上,静静躺着一条浅鹅黄色披帛。
材质通透,似是以南海鲛绡所制,如重重月色交叠于匣中。而披帛内侧,一朵以浅金色丝线暗绣的海棠花点缀其上,又被巧妙地折叠在了一眼便能望见之处,耀然夺目。
棠音的长睫重重颤抖了一下,袖口下的指尖转瞬便已收紧了——这条披帛,正是花朝亭中,被她失手碰落在地之物。
也是自那一日起,她逐渐看清了李行衍掩藏于人后的另一幅面孔,与其渐行渐远,最终彻底划清了界线。
如今李行衍又拿出这条披帛来,声称想要见她,是为了什么?
思绪还未来得及理清,棠音却听自己已轻声开口:“我不想见他,你替我将这条披帛还了吧。”
无论是为了什么,她与李行衍,也再无相见的必要。
“是——”檀香轻轻应了一声,伸手将那紫檀木匣子阖了,刚往外走了几步,却又倏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忙又转过身来:“可,可那人还有一句话,他说您听了,一定会愿意相见的。”